第一節(jié)課的鈴聲才剛收尾,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由遠而近,藍老師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和藍色A字裙走進教室。她用左手扶了扶掛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鼻梁直挺得像刀柄一樣。她打開黑色點名簿,逐一喊出班上同學的名字,從一號開始直到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我的心跳隨之愈跳愈快,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大到似乎讓我前后左右的同學都能聽見。
“蕭秀梅。”藍老師以冰冷的音調(diào)喊出我的名字。我怯生生地舉起右手,蚊子嗡嗡似地答了一聲“有”。
“蕭秀梅,全班就只剩你一個人還沒交班費了,你到底什么時候交上?”藍老師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沉,那是一種警訊,教室里本來窸窸窣窣的,此刻完全安靜下來。
“到前面來罰站,一天不交就站一天,看你要拖到什么時候!”頓時,我覺得千萬只眼睛一齊往我這邊射出了冷箭,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低下頭穿越眾人的目光,顫巍巍地走到講臺,身子止不住地在發(fā)抖。
“站這邊干嘛,站到那邊去。”藍老師抬起下巴指著黑板一側靠窗的角落。我頓時覺得血液涌上了腦門,全身都灼燒起來,耳根子尤其發(fā)燙,多么希望此刻有一個地洞,能讓我毫不猶豫地鉆進去。
下課鈴響了,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的一節(jié)課終于結束了。藍老師收拾好課本,用左手把一堆東西抱在胸前,再用右手扶了扶眼鏡,冷冷地對我說:“好,回去。明天再不交就繼續(xù)罰站,知道嗎?”
當我要邁開步子時才發(fā)覺雙腿已經(jīng)僵硬麻木,一時片刻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不能移動半步。教室里鬧哄哄的,我緩了片刻后,終于閃避著到處走動的人群走回位子坐下。
這時,前排的王小玉正從掛在椅子上的黃色帆布袋里抽出一本故事書,我看見一張鈔票掉了出來,落在了我桌子左側的地上,但是王小玉沒有發(fā)現(xiàn)。
教室里依舊嘈雜,像要把天花板炸開來一樣,我伸長了左腳踩住鈔票,看了看四周,假裝若無其事地彎下身,撿起鈔票,然后用眼角的余光迅速從左邊掃到右邊,王小玉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故事書,鄰桌的同學在興趣盎然地聊著小甜甜與安東尼。
我將百元鈔票攥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怕被人發(fā)現(xiàn)。心想,有了這100元,我就可以交上班費,明天也就不必再罰站,而且也不用跟爸爸伸手要錢了。一想起爸爸繃著一張臉,對我咆哮的模樣就令人不寒而栗,他總是說:“錢錢錢,你以為錢那么好賺嗎?—下子要繳房租,一下子要繳水電費,你以為我們每天吃的用的是哪里來的?什么都要錢,每個人都伸手跟我拿錢,我哪來那么多錢啊,不會跟你老師說明天再交嗎?”每次伸手跟爸爸要錢,爸爸都說明天,但是已經(jīng)好幾天,明天過去了,我連一塊錢都沒有拿到。
我一邊想著,一邊將手心里的錢捏得更緊,幾乎要掐出水來了。我想,這是老天爺在幫助我,讓王小玉掉出這100元錢來,并且沒讓別人發(fā)現(xiàn),只有我看見。這100元對王小玉來說,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她家住的是豪宅,上學放學還有司機開著轎車接送,丟了這100元。對她來說就像掉了一根頭發(fā)一樣。想著想著,我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心一橫,便把捏得皺皺巴巴的100元鈔票塞進了口袋里。
而王小玉仍舊低著頭沉浸在故事里,我看著她一頭梳得光滑的黑發(fā)齊整地垂在衣領上,白色的上衣熨燙得很平整。然后我又看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衣領已經(jīng)露出破綻,原本白色的衣服也在千萬次地搓揉洗滌下變樣了,看上去反而不像白色,而是淡淡的灰色。我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內(nèi)縮。像只卑微的蝸牛一樣。
我看看王小玉,再低頭看看自己,心想老天爺是多么不公平,我們讀同一所小學,同一個班級,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一樣了。透過衣服口袋,我摸著扎扎實實的100元,這100元,媽媽足足要佝僂著身子沒日沒夜地工作兩三天才能掙到。不知不覺,我的眼眶盈滿了淚水,我伏在桌子上努力壓抑著哭泣。直到上課鈴聲響起,老師走上講臺,我的袖子已經(jīng)濕成了一片。
這時,王小玉轉過身想把故事書放進黃色帆布袋里,她抬起眼本想給我一個微笑,但被我臉上掛著的淚水給怔住了,于是她瞬間凝結了笑容,回轉過身去。
沒過一會,王小玉從身后伸出左手,在我的桌子上丟下一張紙條。紙條上面工整地寫著:“你還好嗎?”旁邊還畫了一個擁抱的圖案。不知怎地,原本快要止住的淚水,此刻又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一顆一顆掉落在紙條上,把王小玉的字跡都打濕了。
在我模糊的淚眼中,我看見了王小玉溫暖的微笑,看見她每一回吃午餐時,總是把她飯盒里的雞腿夾給我,然后說:“我在減肥,這給你吃。”于是,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
下課,趁著王小玉去廁所時,我偷偷把100元放回了她的黃色帆布袋里,心里頓時覺得豁然開朗,仿佛一陣風吹散了籠罩在我內(nèi)心的烏云。
我想,大不了明天再罰站吧。忽然,我的身子開闊地挺了起來,像迎風張揚的帆一樣。
(責編 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