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如何推倒了賈府的“墻”

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里的重大事件，也是榮國府人心向背的分水嶺，它的前奏，是繡春囊事件，它的后續，是慘淡的中秋節家宴。在抄檢過程中，作者只字沒提賈赦，但他的鬼影子卻無處不在。

賈赦，字恩侯，榮國府嫡長子，襲爵一等將軍。如果你沒讀過小說，那我就把人物關系再通俗點絮叨下，他是典型的“紅三代”，開國元勛賈源的孫子，榮國公賈代善與賈母的兒，賈政的哥，賈璉的爹，王熙鳳的公公……

按理說，這么一個嘴里吃著皇糧兜里裝滿公俸享受著家國給予的榮華富貴之人，該當愛這個家更應愛這個國。然而，在某種奇怪思維的支配下，他不經意地扮演了推墻角色，大售其奸，內訌不止，漸行漸遠。

選擇丑聞，打擊對手

繡春囊事件發生在七十三回。當時的大氣候不是太好，怡紅院里進了“賊”，因涉及關防問題，賈母隨后查賭，大觀園雞犬不寧。

不知是哪位居心叵測的家伙乘機興風作浪——在大觀園某個角落丟了個繡春囊，并借傻大姐之手給爆了出來。繡春囊不是一般的香囊，而是男女之間做那種事時助興的玩意兒。大觀園里出現這等物件，無疑是個丑聞，說明未來接班人的成長環境受到了嚴重污染。

炮制丑聞者，運氣還算不錯，無意“選擇”了傻大姐，利用了她的“傻”勁兒。因為即便不被邢夫人碰到，傻大姐也會到處嚷嚷，這事總之是瞞不住。但是按照小說的定位，邢夫人無能而且淺薄，還有點懼怕王夫人，她哪來的這些個利用丑聞的心機和膽識？作為女性長輩，就算不為園里其他少女的清譽考慮，賈迎春是賈赦的女兒，也住在大觀園里，她不能不顧吧？于情于理，她都該極力隱瞞，而不是加以擴散。

答案只有一個，她背后有個鬼影子，或者說，被鬼附身了。哪個鬼？他老公賈赦。繡春囊事件，賈赦夫婦肯定不是始作俑者，賈赦此時甚至不知道這事兒，但邢夫人“果敢”的擴散丑聞之行為，顯然涵蓋在了賈赦長期給老婆所灌輸的某種思想之中，即對于弟弟一家，有機會要利用機會斗，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斗。總之，不能讓這個家消停了，不能讓這個家太幸福了。

賈赦不顯山不露水，只是給老婆洗了洗腦，靠影響力坐收漁利，足見厲害。然榮寧二府所發生的丑聞不止這一件，賈敬、賈珍、賈璉、賈瑞、賈蓉等人，哪一個身上沒有丑聞，邢夫人何曾跳出來圍攻過？賈赦又何曾站出來管束過？同樣是丑聞，這對夫婦如此厚此薄彼，如果不是選擇性失明，才是怪事。

羅織罪名，擴大事態

榮國府當權派與在野派的矛盾一直很尖銳，并且大家都在互相警惕與斗爭。如賈赦講父母偏心的笑話，就有鳴冤叫屈的性質，立即引起了賈母的多心與不快。本來嘛，賈赦為兄，賈政為弟，按道理賈赦應該處處占先，但實際上賈赦夫婦在榮國府一直處于靠邊站的地位。如今發生了針對當權派的丑聞，邢夫人又揪住不放，王夫人終于扛不住了，鴨梨山大。

她是寶玉的主要監護人，又是主流派，必須承擔道德責任、家族責任。面對邢夫人送來的“密件”，為維護表面上的孝悌齊家、兄弟妯娌之道，也為了賈府能夠家泰人和、富貴萬年，她必須做出讓步。先是急吼吼地遷怒于王熙鳳，及至王善保家的來讒害晴雯，遂一拍即合，抄檢大觀園。

從人事上看，王善保家的屬邢夫人一系，與王夫人并非一宗，她的突然到來，身后又飄著賈赦的鬼影子。若在平時，邢夫人的心腹怎么可能在王夫人面前搖唇鼓舌，說了王夫人也不會聽，多半還會生疑。但這一次不同了，王善保家的所獻搜檢之策，聽起來振振有詞：“想來誰有這個（繡春囊），斷不單只有這個……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是他的”，一口一個“自然”，何其理直氣壯。

如果沒有主子的授意與撐腰，她哪敢呀！如果不是邢夫人趁這會子功夫回去請示了賈赦，就老邢的智商與膽識，與王善保家的也不相軒輊，斷然想不出這樣的高招。王善保家的給晴雯羅織的罪名，也非常高明，句句應和了王夫人的心病。這種斗爭水準，亦絕非一個無知無識的老媽子可以擁有的。

王夫人的心病，下人未必知道，但賈赦夫婦尤其是賈赦，那是心知肚明的。別人怎樣，她可以不管，寶玉的生長環境，事關賈府前途和她晚年的命運，她不能不管。寶玉的“下流癡病”，她可以不管，少女丫頭中的“妖精”那是必須要除惡務盡的。

抄檢大觀園，邢夫人一派是生力軍，西風終于壓倒東風，在野派“上臺”，揚眉吐氣了一回。王夫人在整個過程中的表現，可稱“情況不明決心大，辦法不多脾氣惡”，無經驗，無頭腦，無手段，只不過跟著感覺走，一意孤行，以勢壓人，淪為了被人利用的打手，可憐復可嘆。

從呵斥平兒、處理審訊鳳姐、組織搜檢、拒絕探春寶釵黛玉等人的勸阻、一直到晴雯等丫環的去留問題，她都充當了馬前卒，一改以往高高在上，全權委托與信任鳳姐的狀況。我想，蹲在暗處瞧熱鬧的賈赦，若知道王夫人這個傻袍子樣兒，心里一準樂開了花——你的智商，不過爾爾嘛！

摧毀正統，抹黑主流

折騰了個天翻地覆，雖然還是不清不白，要查的一個沒查到。但賈赦之流的目的卻達到了，借抄檢大觀園，減弱了王熙鳳的權威，破壞了榮國府正常的運行秩序，造成了管理上、心理上的失調，有效離散了人心。

特別是由于逼迫王夫人讓步，采納了突然襲擊、強行搜檢這一非常方案，嚴重敗壞了大觀園的安樂和諧氣氛。

這座原本寓意著真善美的花園，干凈、閑雅、脫俗，人人相親相愛，幾乎忽略了等級差別。里面沒有功名利祿等世俗愿望的干擾，也沒有外面世界的污濁惡臭，它寄托著多少人的人生及社會理想啊！如今被抄檢，大觀園成了藏污納垢的淵藪，美好的被顛倒為丑惡的，正義的反而被非正義，毀滅由此發端。

賈赦的動機，或正著眼于此。凡是正能量的，他必虛無之；凡是值得倡導的，他必打擊之；凡是應該堅持的，他必反對之；凡是假丑惡的，他必吹捧之……

他從不反思自己地位的失衡，是咎由自取。他是長房，肩負“齊家”的責任，可他不僅置偌大家業于不顧，還經常與賈政一派玩摩擦搞內耗；他是襲爵者，一個中高級政府官員，有義務造福一方，為朝廷掙顏面，可他卻不務正業，成天與小老婆在一起喝酒貪歡，逮著機會就“潛”漂亮的丫鬟女傭，甚至勾結官府，強掠民財，殘害百姓。其所作所為根本不像個當官的，更像個無賴或流氓。

如第四十八回，平兒咬著牙對寶釵說：“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村……訛他（石呆子）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給賈赦）。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賈赦依官作勢，與賈雨村狼狽為奸，巧取豪奪，連平兒亦為他不恥。正統的健康的官德堤壩被他蛀蝕殆盡。

在第75回里，榮寧二府設中秋家宴，玩擊鼓傳花游戲，賈環得花后也做了一首歪詩，具體是啥，書里沒交代，賈政看了覺得“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但賈赦看了卻連聲贊好，還說“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

他終于跳到前臺了，一番抹黑，讀書的正面價值基本不復存在。

……

賈赦的思維與動機，抄檢大觀園時，被三丫頭探春一語揭破畫皮：“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原來他是拆廟推墻的，拆自家的廟，推自家的墻。

大觀園的最終命運，是歸于毀滅，這是《紅樓夢》悲劇精神的核心之所在，也是賈赦所代表的“體制內推墻派”的得意之作。當然，他們自己也不會得意太久，須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抄檢大觀園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整個賈府的被抄，樹倒猢猻散，賈赦也被革去世職，充軍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