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個彎彎繞

一

S市，十月的一天上午，不知是氣溫驟降還是刮風的緣故，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冷冷清清。肖云鵬掃了一眼，除了工作人員，此時在辦手續的也就六七個人。那對十指緊扣滿眼含笑的西裝男和裙裝女，無疑是喜滋滋準備沖進圍城的。而另外一對面無表情、目光躲閃的，應該和自己一樣，即將掙脫婚姻的藩籬。

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對離婚現象早已見怪不怪，就像醫生面對病人，見得多了，多少有點視覺麻木。她們抬眼一看就知道誰是結婚的，誰是來分道揚鑣的。來領結婚證的新人都會送點喜煙喜糖給工作人員，圖個喜慶；離婚的人也不是一句兩句不痛不癢的勸說，就能回頭的，離婚者巴不得早點辦完，快速離開這悲喜兩重天的地方。

離婚手續辦理的很快，快的只用十幾分鐘時間，就宣告一個婚姻的解體。肖云鵬和丁薇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大門，肖云鵬捏了捏口袋里的藍本本，暗舒了一口氣，覺得積壓在心里半年之久的陰霾，正化作一股輕煙，漸漸消淡。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丁薇，丁薇瘦高的身子裹在黑色的大衣里，臉色就像這十一月的天，蒼白而漠然。

十年的婚姻生活，今天畫上一個殘缺的月牙，未能圓滿地走向白頭，婚，是肖云鵬堅決要離的，真離了，心里多少也是有點五味雜陳的。

走在林蔭道上，腳踩在稀疏的梧桐葉上，沙沙作響。又一陣風起，兩片暗黃的梧桐葉在丁云鵬的眼前旋舞，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就像他和丁薇，一分鐘前，在法律上，還是夫，是妻。此時或以后，就得在夫和妻前加個別別扭扭的“前”字了。

婚雖然離了，但兩人還得在一個屋檐下，“和和美美”“恩恩愛愛”地生活幾個月。為啥？為了讓女兒肖語和雙方的老人過個安穩年。因為肖云鵬的母親在S市給他們帶孩子，丁薇的老父親有心臟病。丁薇起初不接受這個建議，可自己理虧在前，權衡利弊，也就默認了。

在平常下班時間，兩人前后腳踏進了家門，老太太已經做好了中飯，坐在沙發上，看寶貝孫女握著彩筆，在白紙上東一筆西一筆地信手涂鴉。

兩人隨即換上了笑顏，一家子“其樂融融”地吃起了飯，肖云鵬有時真佩服自己和丁薇在老太太和女兒面前的“演技”，殊不知兩人私下里已經冷戰分床了半年，今天肖云鵬成功地把紅本子換成了藍本子，老太太和肖語全被蒙在鼓里。

在女兒和老太太面前，兩人努力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每天晚飯后，丁薇收拾家務，肖云鵬陪女兒玩會兒，老太太就哄著孫女睡覺去了。看到老太太的房里熄了燈，肖云鵬鉆進書房，玩游戲或聊天，夜里就睡在書房，至于丁薇什么時候睡覺，自己懶得去問。

年味漸濃，學校剛放寒假，老太太急著要回鄉下老家，像每年一樣忙著蒸、炸、炒、煮，準備年貨等兒女們回家過年。肖云鵬也沒有過多挽留，用車把老太太送回去了。

按照慣例，過年時，一家三口都是回老家過年。今年，肖云鵬請求丁薇回家做做樣子，丁薇也很配合，他們在老家呆了兩天，肖云鵬說有同學聚會，就帶著丁薇和女兒回到了S市。老太太因為小兒媳婦要臨產，肖語的外婆也有時間接送孩子上學，她就留在老家了。

肖語今年七歲，上小學一年級，肖云鵬感到對不起活潑可愛的女兒，為了把傷害降到最低，他一有空就帶肖語出去玩，肯德基、必勝客、公園、游樂場，女兒想去的地方都帶她去。

這一天，是丁薇離開的日子。按照協議，他們共有兩套房，現在住的房子是肖云鵬單位的集資房，歸肖云鵬所有；另一套房子，歸丁薇所有；女兒平時跟丁薇一起生活，周六周日可以回肖云鵬身邊，學費培養費肖云鵬負責……

丁薇帶著肖語先回到了娘家，說肖云鵬出差了，自己想在家住幾天。老倆口很高興，結婚后，女兒難得在家住幾天。可一連幾天，肖云鵬連一個電話也沒有，老倆口覺得不對勁，以為小倆口鬧別扭了，追問女兒，最后丁薇說：“合不來，離了”。

老倆口吃驚地睜大雙眼：“你這孩子怎么了？婚姻是兒戲嗎？說離就離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丁薇只是流淚，丁父丁母就去找肖云鵬，肖云鵬避而不見，在電話里說最好去問丁薇……

二

丁薇32歲，是S市一家私立醫院手術室的一名護士，長相清麗，文靜柔弱。手術室的一名主任醫師叫胡德，是這家私立醫院的股東之一，在治療腫瘤方面很有一手，因為手術成功率高，人稱胡一刀。

胡一刀幽默風趣，很有女人緣。平時喜歡和女同事開不真不假的玩笑，喜歡在言語上占女人的便宜，尤其是對漂亮的丁薇。葷一點，素一點的玩笑，丁薇礙于面子，不好發作，笑笑也就算了。

一天大夜班，有人看到喝了酒的胡一刀在值班室拉丁薇的手……

第二天，這件事就像長了翅膀，傳遍了醫院，情節被想象豐富的人添油加醋一番，變成胡德和丁薇在值班室親吻鬼混……這成了醫院爆炸性新聞。

緋聞像一陣風，吹到胡一刀的老婆耳中。胡一刀老婆是有名的醋壇子加潑婦，看著四十出頭的胡一刀事業春風得意，而自己快成昨日黃花，害怕有一天被人挖了墻角，整天想著抽脂減肥美容美體，患得患失地防火防盜防小三。聽到這些緋聞豈肯善罷甘休。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后，又到醫院找到丁薇大肆辱罵一番，看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圍觀者，丁薇入地無門，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下午，肖云鵬正在班上，電話響了，拿起話筒，剛“喂”了一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像一陣鞭子抽了過來：“你是肖云鵬吧！我是醫院胡德的老婆，丁薇再敢勾引我老公，我會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你這個戴著綠帽子的窩囊王八蛋……”

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一番夾槍帶棒的轟炸后，啪的一聲掛掉電話，震得肖云鵬眼冒金星。

猶如困獸的肖云鵬再也無心做事，下班回家，丁薇已做好晚飯。飯后，母親帶著肖語去廣場玩了。肖云鵬問丁薇有沒有事要向他說，丁薇愣了愣，說沒有。

肖云鵬一下子火了，揪著丁薇的頭發，狠狠地搧了兩巴掌，“臭不要臉的賤貨，說！和姓胡的是怎么回事？”

丁薇淚如雨下，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要相信我……”

肖云鵬說：“人家老婆都找上門了，你還狡辯？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肖云鵬不想聽她說下去，又對丁薇拳打腳踢了一番，看到丁薇嘴角流血，“哐當”一聲，摔門而出。

肖云鵬本來是一名中學老師，后來考取了銀行系統的公務員，在銀行上班，工資福利都很高，現在是一個部門的主任。

男人不吃腥的少，自己在外可以沾花惹草，逢場作戲，卻最怕老婆一枝紅杏出墻去。

胡一刀老婆的電話，攪亂了肖云鵬平靜的生活。雖然丁薇抵死不承認和胡德有染，肖云鵬還是有了心病，覺得自己堂堂一個男人的尊嚴遭到損害，心就擰成了麻花。再看丁薇，就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肖云鵬住進了書房，離婚的念頭一直在肖云鵬腦海中盤旋。想到女兒，又猶豫。最終，覺得什么都能原諒，綠帽子不能原諒。于是向丁薇提出離婚，丁薇哭著不同意。

母親和女兒不在家的時候，丁薇面對著的是肖云鵬的冷言冷語和動不動就發作的無名火，丁薇打碎牙齒往肚里咽，每天木偶般做著事，人變得越來越沉默。

半年后，面對肖云鵬的冷暴力，丁薇心涼了，在協議上簽字了。

年后，在老家的肖母心里想著一手帶大的孫女，于是就往兒子家打電話，白天家里沒人接，晚上肖云鵬說肖語去姥姥家了。

電話里，老太太聽不到孫女的聲音，也聽不到丁薇的聲音，覺得兒子媳婦之間一定出問題了。說：“我想孫女了，明天去你那看看。”

肖云鵬看瞞不過去，說：“媽，你別來，我和丁薇離婚了。”

老太太一聽，當即就哭開了，大罵肖云鵬好日子不過，胡折騰……

三

婚姻走到盡頭，剛好十年，肖云鵬不知道人們所說的七年之癢十年之痛是否是個咒語，反正自己的婚姻又為這話下了一次注腳。

老家的兄弟姐妹叔伯嬸子都勸肖云鵬和丁薇復婚，說誰能不犯糊涂？改了就好，丁薇對老人對孩子對肖云鵬老家的照顧，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再婚家庭要面對的麻煩事多了，最可憐的是孩子，所以夫妻還是原配的好……

丁薇的哥哥也來給肖云鵬賠不是，希望他們破鏡重圓，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肖云鵬鐵了心，誰說也沒用。

漸漸地，別人見肖云鵬一根筋，也就不再勸了。

離婚后，肖語跟著丁薇生活，每天上學主要由外公外婆接送，周五下午放學，丁薇把肖語送到肖云鵬樓下，周日下午五點，丁薇準時來樓下接走女兒。

肖語是個冰雪聰明的小丫頭，從大人的言語中知道了父母離異的現實，肖云鵬和丁薇從不在女兒面前說對方一句壞話，兩人和雙方的家人對肖語傾注了更多了的關心和愛，肖語在外婆家是高高興興的，在肖云鵬身邊看起來也是快快樂樂的。

肖云鵬想：離婚并沒有給肖語心里帶來很大的陰影，這是他所慶幸的。

離婚后的肖云鵬覺得一身輕松，看起來神清氣爽。35歲，對于肖云鵬來說，是個黃金期，有一個好單位，有房子，有票子，人長得也耐看。預測未來婚姻走勢，找個離婚的，很容易，找個黃花姑娘，希望很大，肖云鵬對此很有信心。

肖云鵬想肖語是他肖云鵬的女兒，再婚后就把肖語接過來一起生活。很多熱心人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肖云鵬的前提條件是，對方必須對他女兒好，否則免談。

肖云鵬的生活五彩斑斕起來，像走馬燈似的相了幾回親，肖云鵬抱著寧缺毋濫的原則，不即不離地談了幾個，覺得不合適，就散了。

后來，肖云鵬認識了28歲的瑪雅，瑪雅活潑開朗，是名中學英語老師，肖云鵬想，娶老師瑪雅，對女兒以后的學習和教育也有益處。

瑪雅也很中意肖云鵬，朋友說：“你挑來挑去怎么挑了個二婚？”

瑪雅說：“二婚怎么了？二婚才知道疼人。”

兩人相處一段時間后，覺得都還投緣。

肖云鵬決定讓瑪雅和女兒見面，培養一下感情。

周末，瑪雅來到肖云鵬家里，肖云鵬對肖語說：“寶貝，這是爸爸的朋友，叫阿姨！”

肖語望著滿臉含笑的瑪雅，眨著黑葡萄似的眼睛說：“爸爸，你能不能不要讓我見這個阿姨那個阿姨的？我不喜歡阿姨，我只喜歡我媽媽。過幾天我過生日了，你和媽媽一起給我過生日，好不好？”

肖云鵬尷尬地說：“瑪雅，你別介意，小孩子不懂事。”

肖語嘟著嘴說：“爸爸，誰說我不懂事的！奶奶、媽媽、舅舅、外公、外婆都說我懂事呢！”

肖云鵬自我解嘲，說：“這丫頭被慣壞了，伶牙俐齒的，你別往心里去。”

瑪雅笑笑說不介意。瑪雅眼看就要邁進30歲的門檻了，也想把自己早點嫁出去，瑪雅很有耐心去討好肖語，每次去肖云鵬家，都會給肖語買衣服或芭比娃娃，可是肖語不領情，說沒有媽媽買的好看，搞的瑪雅很懊惱。

瑪雅催著肖云鵬結婚，肖云鵬說：“結婚后，咱把肖語接來一起住。”

瑪雅有點不高興了，說：“孩子對我的態度，你又不是沒看到，還是跟她媽一起住好。以后我再給你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放棄肖語，肖云鵬是萬萬不答應的，為此，瑪雅常常和肖云鵬鬧別扭，對肖語的態度也沒有以前那么有耐心了。時間一長，肖云鵬打消了和瑪雅結婚的念頭了，瑪雅看結婚無望，肖語又是個讓人頭疼的小刺猬，后媽不好當，也就不想再與肖云鵬浪費時間，快速抽身而退了。

四

又一個暑假來臨，老太太很想孫女，肖云鵬征得丁薇同意，把肖語送回老家過幾天。老太太一看到一年沒見的肖語，摟著孩子就抹起了眼淚。

老太太問肖語：“你媽媽給你找新爸爸了嗎？”

肖語說：“媽媽答應我，不給我找新爸爸的，爸爸卻讓我見了好幾個阿姨，他要是給我找新媽媽，他找一個，我就給他攪黃一個。我想讓爸爸媽媽在一起。”

老太太又喜又驚，喜的是丁薇一直沒找人，驚的是八歲的肖語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

老太太說：“你回去和你媽媽說，奶奶很想她，奶奶今年過生日，你勸你媽和你一起回來，好不好？”

肖語高興地跳了起來，說：“爸爸請媽媽，媽媽才回來呢！奶奶，你讓爸爸請，好不好？”

老太太點了一下肖語的腦袋瓜，說：“你成小人精了，不得了。”

肖語在老家過了一周，回去時，老太太給她帶了很多土特產，讓她帶給丁薇，回到了S市，肖語對丁薇說奶奶對她多么好，小叔嬸子對她多么好，丁薇雖然沒有說什么，心里也是暖暖的。

老太太生日要到了，肖云鵬打電話回家，說準備回去給她過生日。老太太說：“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年，你就把丁薇肖語一起帶回來。”

肖云鵬說：“媽，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老太太說：“老二啊，丁薇一直沒嫁人，在等你呢，你就一直沒消停過，你能找個什么樣的人回家？能夠對肖語貼心貼肺的好？怎么著也是隔著一層皮啊……”

又一個周末，肖語來了，她和奶奶通完電話，對肖云鵬說：“爸爸，奶奶說要過生日了，我們和媽媽一起回去給奶奶過生日，好不好？”

肖云鵬說：“寶貝，媽媽有事沒時間回去，我們倆回去！”

肖語一聽就哭鼻子了，肖云鵬怎么哄也哄不好，就隨口說：“爸爸答應你”。肖語立即破涕為笑，抓起電話就給奶奶打電話說：“奶奶，爸爸答應了，爸爸答應了！”

肖云鵬能想到老太太聽到肖語的話，可能夢中都會笑醒呢，又看著女兒高興的樣子，肖云鵬為難了，如果自己不開口和丁薇說，丁薇是不可能去的。

日子一天天逼近，每次肖語問肖云鵬：“爸爸，和媽媽說了嗎？媽媽答應了嗎？”肖云鵬總是含含糊糊。

老太太的生日到了，肖云鵬對肖語說：“我們先回去，媽媽單位有點急事，處理完就回去。”

于是肖云鵬和肖語10點鐘就到家了，家中的兄弟姐妹也差不多來齊了，大家都聽老太太說丁薇今天回來，老太太高興的眉眼笑成了菊花。

11點了，丁薇沒到，大家讓肖云鵬打電話催催，肖云鵬磨磨蹭蹭說：“快了、快了。”

12點，還沒到，肖語打電話給丁薇說：“媽媽，你怎么還沒來？”

丁薇說：“我有事，去不了了。”

肖云鵬說：“來不了，不等了，我們先吃飯吧！”

肖語不讓，堅決讓肖云鵬打電話，大伙也勸，肖云鵬沒有辦法，接通電話后，說了一句：“來不來？”

丁薇說：“你說呢？”

肖云鵬啪的掛了電話。

這時，肖語“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對肖云鵬大喊：“你還是不是個人？”

老太太也哭起來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數落起肖云鵬來，一頓飯誰也沒有心思去吃了……

晚上回到家里，肖云鵬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夜里起來去肖語的房間，看著肖語熟睡的臉上還掛著淚珠。

想到肖語出生時，因為大腦缺氧，在搶救室搶救，醫生勸他們放棄這個孩子，說即使救過來，孩子的智力也會受到影響。

他和丁薇看著這個新生命，怎么忍心放棄，對醫生說即使孩子腦殘了腦癱了，他們也會救她，愛她。后來，孩子救過來了，他們給孩子取名肖語，是“笑語”的諧音，希望孩子帶給他們歡聲笑語，孩子漸漸長大，他們懸著的心放下了，孩子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比同齡的孩子要聰明可愛。

肖云鵬看到肖語的枕邊放著一個本子，翻開一看，讀著讀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孩子寫的一篇日記，題目叫《許愿樹》，其中有這樣的一段話，“爸爸，我想種下一棵許愿樹，每天許一個相同的心愿，希望我的爸爸媽媽每天生活在一起。這棵樹在我心里種了兩年了，這個愿望我也許了兩年了，是不是我的心不夠誠，否則這棵樹怎么不開花？……”

日記的最后畫了一棵樹，光禿禿的枝干沒有葉子，枝干上掛著好多黃色的布條兒，一個小女孩站在樹下，眼巴巴地看著布條上相同的字：心愿。

那晚，肖云鵬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牽著肖語的手向丁薇走去，一棵許愿樹枝繁葉茂，黃布條在風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