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滋味”到“韻味”

摘 要：中國古典美學以其特定的審美范疇形成了內蘊豐富而具有內在繼承性與開拓性的龐大體系。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美”解釋為：“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中主給膳也。”美最先是從生理角度加以界定，指的是味美。“味”作為中國古典美學范疇源起于人的生理感受，經過先秦哲學闡述發展到魏晉南北朝鐘嶸的以“滋味”論詩，使其逐漸脫離單純的味覺領域而成為中國古典美學領域中一個獨立的審美范疇。至晚唐的司空圖，在“滋味說”基礎上提出的“韻味說”，既有繼承性更有深拓性，從一個側面表明中國古典美學既有自身的內在繼承性，更有其綿延開放的深拓性。

關鍵詞：滋味；韻味；審美理想

作者簡介：武曉蕾（1987-），中國傳媒大學文藝學碩士，中國古典文論與美學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4-0-02

一、“味”作為中國古典美學審美范疇的源起

“味”原是表示人的味覺器官的感覺活動和感覺形式，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道：“味，滋味也。”可以看出，“味”一開始就是表示多種口舌之感。“味”作為審美范疇進入美學領域始于春秋時期，當時還并未進入文學領域，只是與聲音、音樂的相關闡述。魏晉南北朝在審美理想上追求平淡之美，使“味”的范疇內涵更為豐富多樣。陸機反對文學作品質木無文，這樣的作品并不會給人以回味無窮的“遺味”。“應該說，最早把‘味’引入文學創作的是陸機。”[1]作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龍》，其中就有多處提到“味”這一美學范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并沒有詳盡而系統闡述“味”的審美內涵，只是將其作為評論某個文人的文章風格而提出。將“味”這一審美范疇加以擴展并引入詩學領域的是鐘嶸，鐘嶸在《詩品》中提出的“滋味說”開啟了中國古代美學中詩味論的傳統，并使“味”真正進入詩學領域，使其作為中國古典美學一個獨立的審美范疇而不斷發展與深化。

二、鐘嶸的“滋味說”與司空圖的“韻味說”

“漢末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2]鐘嶸的《詩品》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創作出的，其提出的“滋味說”既有對前人的總結與批判，也開啟了嶄新的以味論詩的審美理想追求。鐘嶸在《詩品》中最為推崇五言詩，“滋味說”也正是在推崇五言詩的基礎上提出的。《詩品·序》指出：“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若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五言詩的最高地位主要是因為其有“滋味”，那么，鐘嶸通過五言詩所提出的“滋味說”意欲闡發一種什么樣的審美理想呢？本文認為主要包括三方面。第一方面，從詩歌體裁而言，鐘嶸推崇詩體的變革與發展。相比于四言詩，五言詩雖然在文詞上只一字之差，但其產生的效果卻更具有韻律感、節奏感，從而使表達的內容和情感更為豐富、飽滿、多樣，也更具有形式美和內容美。第二方面，“滋味”須體現出性情之美。鐘嶸在《詩品》中推崇內心與外物的相互感發。鐘嶸指出，詩人情感的興起是由于受到外物的感發，這種感發帶有偶然性的觸動，而非刻意地將外界之物當作無生命的客觀存在加以對象性地審美觀照，而最能將詩人情感表現出來的便是詩歌，詩歌的“滋味”必須以真實情感為基底。從詩歌的創作主體角度而言，“‘滋味’很大程度上指情味，指性情的豐滿和雋永。”[3]第三方面，“滋味”應體現出自然之美。對于當時盛行的玄言詩，鐘嶸持批判態度，處于文學自覺的時代，魏晉時的鐘嶸更看重詩歌本體的詩性之美，反對虛談、玄言，強調“即目”、“直尋”、“自然英旨”，也即自然樸實，在自然樸實中表現出“滋味”。因此，“滋味”的自然之美一方面是從文學自覺的時代背景出發，指出文學與哲學不同，詩歌與理學不同，詩歌應該具備自身的詩性特征；另一方面，“滋味”應該建立在自然樸實的文風和文采上，側重文學表現生活、表現真情。

唐朝是中國的詩歌作品與詩歌理論創作最為繁盛的時代，此時對“味”的闡發主要是司空圖的“韻味說”。司空圖并未直接提出“韻味”一詞，只是后人在闡述過程中將他的“味”論總結成“韻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提出的“韻外之致”與“味外之旨”二者相得益彰。郭紹虞、王文生注釋：“韻，等于說詩的語言，包括神韻和韻味。這句是說在語言之外，別有余味。”[4]夏傳才指出：“‘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內容是相同的，也就是‘韻味’，實際上要求創造出一種引起人們聯想并蘊含著深厚意義的意境。”[5]“韻”與“味”相近或相仿，所以，可以從司空圖關于“韻”與“味”的分別論述中探討其“韻味說”。司空圖論“韻”并不止于其表層含義。詩歌的“韻外之致”首先是一種“醇美”之味，是指在咸酸之外的美味。“韻外之致”側重于詩的深層內涵，是指詩歌通過語言、形象所傳達出的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性之美。 “味外之旨”也即“味外之味”，分兩個層面：一是指欣賞者從詩歌的語言、形象以及韻律中所獲得的直觀感受；二是詩歌通過整體意象而使讀者獲得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持久之美。

三、“韻味說”對“滋味說”的拓進

詩味論是一個不斷傳承與深化的過程，從鐘嶸的“滋味說”到司空圖的“韻味說”表明了中國古典詩學中審美理想的不斷深化與拓展。具體來說，“韻味說”對“滋味說”在審美理想上的深度拓展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第一方面，從審美層面的縱深度角度而言，“韻味說”表現了審美理想的更深一層次。鐘嶸的“滋味說”是在前人從生理角度的味覺之感層面的提煉與總結，之前雖然有老子的“味無味”、劉勰的“余味”說、陸機的“遺味”說，但也只是開創性的言說，并未深度解說。鐘嶸的“滋味說”主要從詩歌的表層意象出發，探討詩歌的語言美、形式結構美以及韻律節奏之美。司空圖的“韻味說”在“滋味說”的基礎上不僅從橫向層面加以擴充而且更加側重于詩歌的縱深層面。司空圖更為看重的是詩味之外更為深層、更為高層的至味、極味。詩歌的這種更高層次之味主要是指詩歌通過其外在整體意象所體現出的那種蘊蓄深厚而又回味無窮的醇美之味。第二方面，從說詩范圍來看，“韻味說”要比“滋味說”的范圍更廣。鐘嶸的“滋味說”主要針對五言詩而言，五言詩的“滋味”是指富有節奏韻律感的語言之美以及充盈于詩歌中的真性情、真感情。司空圖的論詩范圍不止于五言詩，而是從詩歌整體所呈現的審美特征而言。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評價盛唐氣象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唐人無論在詩歌作品上還是在詩歌理論創作上都以包容并蓄的態度兼而采之，所以，司空圖的詩味論側重整體詩歌的審美特征，而不局限于某一類體裁的詩歌。只有這樣，才能更為全面地品第詩人、詩作。第三方面，司空圖提出了一種新的詩味論思路和認識。司空圖的“韻味說”是跟他的“辨味說”分不開的，只有在“辨于味”的基礎上才能感受到詩歌的“韻味”，創作出有“韻味”的詩歌。他“強調了詩味的深層韻味不能僅僅局限在詩和詩味本身，而應該從詩之外、詩味之外去尋找。”[6]從詩的“滋味”到詩的“味外味”，意味著論詩以味的視閾和思路的擴大和深化，從而使詩味的內涵更為豐富、深刻和擴展。

從鐘嶸的“滋味說”到司空圖的“韻味說”，不僅僅是古典詩學中以味論詩理論的成熟與發展，更表明了中國古典美學中審美理想在繼承傳統基礎上的發展與深化，古代的意境理論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形成并完善的。司空圖的“韻味說”是在繼承魏晉南北朝時期鐘嶸“滋味說”的基礎上進行發展與深化的。司空圖的以味論詩還與其他的審美范疇相聯系，他的“味外之味”與其“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緊密相關，它們共同表達了詩論家所追求的那種自然、沖淡、含蓄的蘊藉之美，也即意于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性之美。

注釋：

[1]張少康.《司空圖及其詩論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第75頁。

[2]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頁。

[3]張利群.《辨味批評論》，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2頁。

[4]郭紹虞、王文生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8頁。

[5]夏傳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名篇今譯》，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35頁。

[6]張利群.《辨味批評論》，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4頁。

參考文獻：

[1]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

[2]胡經之主編.《中國古典文藝學叢編》（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

[3]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4]郭紹虞、王文生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5]陶禮天.《藝味說》，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