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婉紆曲：韓愈佛道散文的特色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儒釋道三教關系史研究》，批號：11JZD005

摘 要：韓愈歷來被認為是攘排佛道的猛士，但從創作上看，其涉及佛道的散文，甚至那些反佛道劇烈的著名散文，往往寫得深婉含蓄，迂回曲折，包括贊許型、奉勸型、婉諷型和直斥型等均是如此，且原因多端。從此探究，或許能更好透視出韓愈三教觀的粼粼波光。

關鍵詞：韓愈佛道散文；溫婉紆曲；三教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4-0-02

韓愈畢生踐行儒家終極價值追求，為之賡續道統，顯豁性情論，掀涌“文以載道”的古文運動，成為“抵排異端，攘斥佛老”的杰士。實際上，其思想復雜，對于佛道態度較獨特，更重要的是，從創作上看，其佛道散文并非全然劍拔弩張，而恰是揭露中孕育著含蓄，嘲諷中夾雜著委婉，批駁中暗含著溫熱勸說，從而彰顯出獨特的溫柔敦厚、純綿醇婉的特色。這或許與時代背景、個人遭遇，及儒家博大的包容精神、纏綿悱惻的淑世情懷及豐厚的穩健精神有關。

一、溫婉紆曲：韓愈佛道散文的特色

韓愈儒釋道思想歷程可分為五個時期：一是早年和十年長安游學與應試時期，初步奠定了儒家思想根基，并開始排斥釋老。二是初官汴徐與隱居洛陽時期，與佛道人士始交往，具有濃厚的儒道隱居情結。三是初為朝官和首貶陽山與江陵時期：著有《原道》、《原性》、《原人》等尊儒反佛道的理論名作，決心恢復儒學；而初貶陽山、江陵時期，情緒低沉，佛道思想萌生，與佛道人士頻交。四是京洛教授時期，推揚儒家，寫下不少佛道詩文。五是晚年長安顯要與南貶潮袁時期，身居要職，恢復儒家的信心未泯；同時憲宗崇佛溺道漸現，反佛道也至頂峰；但仕途起伏大，佛道隱退思想顯增。

韓愈佛道散文約20篇，包括論說文、表、序文、書啟、碑銘文及祭文等。其遵循恪持儒家和批判佛道的基本路徑，但共同特色是寫得深婉含蓄，紆曲綿邈，張弛有度，頗有雍容典雅之意味。可細分為：贊許型、奉勸型、婉諷型和直斥型。它們或從側面入筆，旁敲側擊，或舍近求遠，迂回曲折，或明暗呼應，暗藏玄機，或直斥要害，卻娓娓道來，溫婉含蓄。

贊許型是指對佛道及其人物持認許和溢美態度的散文，主要出現在洛陽隱居、陽山貶謫及京洛教授時期，此際韓愈失意苦悶，傾重于佛道，以《送李愿歸盤谷序》、《送王秀才序》、《送石處士序》等為代表。《送李愿歸盤谷序》是其洛陽隱居時所寫，構思精巧，避實就虛。篇首勾勒了盤谷之情況，然后省略如何送別和怎樣送別，而巧妙擷取李愿的三段話當做主干，并分別刻繪了三種人：達官貴人、山林隱士和鉆營之徒，后再以“聞其言而壯之”予以回應，展示出對前二者的鄙夷與嘲諷，而對后者詩意生活的向往。最后以贊歌作結，特別在末句說：“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在贊許中委婉顯出自己也愿歸隱山谷、徜徉山水的心緒。相傳蘇軾最愛此文，將其與陶潛《歸去來辭》相媲美。《送王秀才序》是對隱士王績的后代王含的贈序。作者心境極復雜，既要為當下受謫而湎于酒開脫，又并不全認同隱居避世，故蘊含批駁，還要為本有的積極入世尋求理據，故行文回環往復，曲折委婉，心緒蕩漾。

奉勸型是指對佛道及其人物婉言相勸，望其痛改前轍的佛道散文。這些佛道人物常藝高才巨，懷才不遇，并未泯滅壯志，僅無奈身陷囹圄，韓愈婉言勸服，以《與少室李拾遺書》、《送張道士序》為代表。前者背景是處士李渤先隱于衡岳，后隱于少室，經舉薦被詔為右拾遺而不拜。韓愈遺書勸說，他首先闡明天恩詔諭，朝廷之士引頸東望，以巨情召喚李渤，后極力渲染君臣相善、上下和睦的大好形勢，特別是天子即位以來朝政洽宜，尤其是藩鎮毒瘤漸撫，四海升平，進一步撩撥李氏之心，打消其最大心理障礙。接著例舉孔子窘境尚抱可為，反詰可展宏圖而“自藏深山”、“與仁義者異守”，直刺李渤深處心弦；緊隨之逼說只差你肯許，就可“利加於時，名垂于將來”，將李渤擠至窮處。最后補說朝廷決議已定，如不許則官吏不斷繼行，同時官職不斷升秩，必會“傷廉害義”，最終“天子不盡得良臣，君子不盡得顯位，人庶不盡被惠利”；文末希望能審察遠思，盡于孔子之道。這一層勸說極具殺傷力，使其須權衡多方利害。《送張道士序》由小序和贈詩組成，多方彰顯其曾經的學問、才能與壯舉，勸其勿重蹈覆轍；特別是最后特意規勸，并激勵其“但當勵前操，富貴非公誰”，極具誘惑。

婉諷型是指對佛道及其人物溫和譏諷，曉諭真義，促其徹改前非之文，以《送浮屠文暢師序》、《送廖道士序》、《送高閑上人序》、《大顛師書》及《與孟尚書書》等為代表。《送廖道士序》是自陽山徙掾江陵過衡山所作，婉寓批評之意。開篇極力渲染衡山的神奇與靈峻，郴州是“中州清淑之氣”至窮之地，構想奇詭，似乎為廖道士的出場蓄好勢，于是贊揚“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然而筆鋒驟轉，“而吾又未見也”；特別是接句“其無乃迷惑溺沒于老佛之學而不出邪”，指陳緣由在于沉溺佛老，筆調由呼之欲出的贊揚而轉為批評。第二段文字短，卻文脈曲折，變換叵測：先說其“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是贊許，又用“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邪”，加以回撥，飽含批評。但“廖師善知人”至“必在其所與游”又陡轉，前半是贊揚，但卻爽我之約，然而又少回一小步，諒解于此刻正與像我一樣的朋友暢談；而“訪之而不吾告，何也？”則懷有埋怨與責備；但不愿深責，只在分別時“申問”一下。本段語意曲折，既有贊許，還含詢問，也夾雜淡淡的責問和委婉批評，及惜別的悵意。《與大顛書》婉曲含蓄，謙卑禮讓，溢于言表，文中提到渴見一面，同時提出“道無疑滯，行止系縛，茍非所戀著，則山林閑寂，與城郭無異”，并予以詮釋，但馬上筆鋒突轉，說“守山林，義不至城郭”是“非通道”，加以婉諷。《與孟尚書書》可謂是《與大顛書》的姊妹篇，此特色更是淋漓盡致。

直斥型是指直陳佛道弊端，大膽指斥佛道痼疾之文。但寫得并非聲嘶力竭，而是婉轉指瑕，曲折痛擊，留有分寸。還可分兩類：一類是實用性，以《論佛骨表》為代表；一類是理論性，以《原道》、《原性》、《原人》為代表。《迎佛骨表》是其最著名的辟佛散文之一。他雄健慷慨，然也深知批龍鱗、犯眾怒之害，故辯駁有方，委婉含度。首先點出佛為夷狄之法后追根溯源，點明漢前未嘗有佛，但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而接著從反面例證佛教入華以來“亂亡相繼，運祚不長”，故不足事俸。然后高調上援高祖議除之事，但又筆鋒一轉，指出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以救斯弊”而廢止；接著贊憲宗神武，簡揀佛道，是繼高祖之志，表面上推許憲宗，實則暗示其為何不荷擔先祖之行，同時又對當下迎佛骨進行譏諷。但現佛骨已迎入內，顯然無奈，故巧妙點明憲宗非惑于佛，僅是為國為民祈福。然后進一步，雖其并非真心事佛，但百姓會仿效，必會落得傷風敗俗。但這遠不夠，韓愈將筆墨拉回佛骨事上來，說佛本是夷狄之人，華夏君主不宜尊崇；即使其身尚活來京，也僅按禮儀入內就行；況現在身死骨朽，兇穢之余不應入宮。接著指明按古制行吊應先令巫祝祓除不祥，但并未如此做；特別是歸錯于群臣御史，委婉含蓄，用心良苦。最后結論是：將此骨投諸水火，永“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并說如佛靈作祟，就讓其加于己身。理論性的直斥型散文《原道》處處含蘊對于佛道的反擊，直辟佛老要穴，命意曲折，含蓄委婉。《原性》提出性情三品說，最后順勢對于雜佛老的當下性論予以反駁；實際上其性情論內在肯定人應有適當情欲，對于佛教的滅情見性與老莊的自然性情論進行潛在批駁。

二、韓愈佛道散文溫婉紆曲特色之形成原因

細究原因，源于韓愈的思想是以儒為主，儒釋道三教交融互動于一身。包括：一是唐代儒道佛相互沖突與融合的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特別是儒家復興涌動，然當時佛道勢力極大，根深蒂固，輕言反擊極為不易，要委婉處之。二是由于官宦世家的儒家訴求，更重要的是一生處于方鎮割據、社會矛盾重重之下，須恪守儒家道義倫理，并攘斥佛道的弊端。三是因仕途坎坷及生活艱難，對佛道的態度曖昧，呈現多元思想傾向，有時甚至搖擺不定。另外，還與儒家博大的包容精神、纏綿悱惻的淑世情懷及豐厚的穩健精神有關。

參考文獻：

[1]韓愈.韓愈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2]韓愈著，劉真倫、岳珍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