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

玻璃球碰到王竹子的腳邊時，王竹子理都沒理。王竹子知道是羊子踢過來的。王竹子穿過一大塊菜地向河堤走來時，王竹子就看到了羊子和偎在羊子懷里的女孩，王竹子認出那女孩也是他的學生，叫小妮。王竹子心里愣怔了一下。這個小妮挺可愛的，一次她把王竹子的教本藏在身后，王竹子問她時，她調皮地說教本飛了。王竹子想到這兒就想笑。但他忍住沒有看河堤上涼亭里的小妮和羊子。羊子見王竹子老師走近了，突然抱住小妮“啵啵”地親起來，一邊親一邊用眼光看王竹子的反應。王竹子不理睬羊子的把戲，羊子加大力度，把小妮的腿也往懷里放，小妮羞羞地喊著：“羊子你要死啊！”一邊小兔一樣驚恐地看著王竹子。王竹子漠然地從羊子和小妮跟前經過，像是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做戲的羊子失望地把小妮從身上卸下來，失去依靠的小妮差點摔了一個跟頭。

羊子發起他的第二輪進攻，從口袋里掏出透明閃光的玻璃球，然后把玻璃球踢向王竹子腳邊，玻璃球碰在王竹子的鞋上，王竹子沒理睬，好像那玻璃球是草叢中的一只螞蟻。

其實這玻璃球是羊子倒霉的象征。那天羊子上學時看見兩個小屁孩在彈玻璃球，玻璃球剛好滾在羊子腳下，羊子拾起玻璃球朝天空一扔，然后向兩個小屁孩張開手掌，說：“看，不見了，扔到天上去了。”羊子在兩個小屁孩的驚愕中得意洋洋地走進教室。上課時王竹子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羊子掏出玻璃球照王竹子頭上雞窩一樣的謝頂。幾柱光亮如同舞場上的追燈，打在王竹子的謝頂上，打在王竹子頭上不多的頭發上。同學們都笑翻了，幾個女生笑得趴在桌子上。轉過身的王竹子不知所措，但見噤了聲的同學們把眼光集中在羊子身上，羊子憋了一嘴的笑，王竹子老師憤怒地讓羊子站起來，把書搬到后排坐下。羊子那時真的傻了，他只是想開個玩笑，誰想得到這樣的惡果。

現在羊子見王竹子沒理睬他的玻璃球，羊子故意咳嗽著，腳步很響地朝玻璃球走來。羊子上前拾起玻璃球，王竹子老師已沿河堤花園的石徑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欣賞石徑兩旁的花草。羊子把玻璃球放在腳下，用力把玻璃球往王竹子腳下踢，羊子踢得很準，玻璃球狠狠地碰了王竹子老師的鞋，玻璃球從王竹子老師的鞋上彈到一邊，王竹子老師走到玻璃球邊，踢了一下玻璃球，王竹子老師笑了，羊子也笑了。

王竹子老師把玻璃球踢到一叢草里，那叢草正在開花，王竹子老師想起一句詩：我打開了一朵花蕾。王竹子老師笑他怎么做起詩來了。王竹子老師很久都不寫詩了。

羊子笑了，羊子笑是因為王竹子注意到他的玻璃球了。王竹子盡管沒有回頭看羊子，但王竹子注意到羊子的玻璃球了。羊子很高興，他回頭拉著小妮的手，說：“王竹子注意我了。”

小妮嘟著嘴，說：“王老師根本沒注意你。”羊子摔了小妮的手，去撿拾王竹子踢在草叢中的玻璃球。羊子把玻璃球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用玻璃球去照王竹子的禿頂，幾柱太陽光線打在王竹子的油膩膩的禿頂上，小妮忍不住吃吃地笑。王竹子聽到笑聲，王竹子根本沒回頭，王竹子聽到小妮說：“別照了，王老師根本不理睬我們了。”

王竹子在看河堤花園里的一棵歪脖子樹，王竹子想樹怎么長成這樣子，王竹子想可能是大風把樹壓彎了，以后再也長不直了。王竹子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原是一棵筆直的樹，自己兢兢業業地教書，還義務給學生補課，誰知評職稱時硬生生地輸給了對手。對手書教得不怎么樣，但喜歡給縣領導的公子義務補課，縣領導感激不盡，對手評職稱時縣領導搭了話，對手上去了，王竹子下來了。以后憑縣領導的一句話，能力平平的對手當上了王竹子的領導。

王竹子想到這兒自嘲地搖了搖頭，王竹子想到從那以后自己成了長不直的歪脖子樹，自己也開始收學生家長送的禮了。王竹子想到了身后的羊子。羊子那次調皮搗蛋正是自己生羊子他爸氣的時候。

羊子他爸賣服裝。那天王竹子和老婆一塊逛到羊子他爸的服裝攤前，老婆看上了一套裙子，穿在身上舍不得脫下來。羊子他爸當然認識羊子的班主任王竹子，但羊子他爸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王竹子和夫人，說：“很合適，買了吧。”王竹子以為羊子他爸要給打折，但羊子他爸還是要衣服商標上的標價，王竹子生氣了，不買了。

那天該羊子倒霉。羊子被王竹子發配到后排后像走進了吵鬧的集市里，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學習。羊子想憑自己在年級前十名的成績，王竹子老師肯定會把他換回到前排的。但王竹子老師把他忘了，那以后羊子上課故意用那玻璃球照同學的臉，故意把玻璃球滾在地上叮當響，王竹子不理睬羊子，好像班上沒羊子這個學生。羊子哪知道王竹子的想法：王竹子想冷落羊子，只要羊子他爸把那套裙子送來，王竹子會換回羊子的座位的。但羊子他爸是個犟人，王竹子也是個犟人。現在不思學習的羊子竟然談起戀愛來了，上課時間竟然拉著小女子來到河堤上逛，王竹子老師搖了搖頭，有點可惜羊子。

王竹子老師想到這兒時發現身后沒有羊子和小妮的嬉戲聲了，王竹子向后一看，原來羊子和小妮向他相反的方向跑。兩人繞著河堤花圃里的一棵棵樹捉迷藏，他們像兩顆閃亮的玻璃球，青春的光彩落在那兒，給那兒投下迷人的亮光。奇怪的是，花圃里的幾只白蝴蝶跟著他們飛。王竹子看了一下自己身邊，并沒有白蝴蝶，看來蝴蝶也是追逐青春的。

王竹子沿河堤花園向前走，河堤邊有一座跨河橋，王竹子過了橋，來到河堤的另一邊。河堤的另一邊有河堤欄桿和花磚鋪的人行道。王竹子在花磚上走了一會兒，王竹子邊走邊想心事。

王竹子是被老婆趕出來的。上了兩節課后，王竹子回家休息，王竹子的老婆不讓王竹子消停，又喋喋不休地提起羊子他爸服裝攤上的那件裙子。王竹子都想狠狠心給老婆買下，但想到羊子他爸死活不打折。老婆說王竹子沒本事，別的學生家長想方設法給老師送禮，王竹子的學生家長不給王竹子打折。

這事說出去也讓人笑話。羊子他爸真是個死腦筋，羊子他爸肯定想不到不打折的后果，想不到他親愛的兒子正在逃學，拉著一個小女子浪費青春大好時光。

王竹子想到這兒時，羊子和小妮也走過跨河橋，嬉鬧著來到他身邊。小妮的一張紅蘋果臉害羞地低著頭，不敢看王竹子，羊子大大咧咧地看王竹子，一副挑釁的摸樣。羊子上到王竹子身邊的一棵樹上，從那棵樹上往下跳，目的是吸引王竹子的眼球。那是新栽的一棵樹，樹上還掛著藥瓶，羊子跳下時樹身震動，藥瓶子掙脫了輸液管，藥瓶子狠狠地砸在花磚上碰碎了，黃黃的藥液灑在花磚上。

羊子做錯事一樣站在原地，小妮驚恐地捂著眼睛，他們想王竹子老師肯定要狠狠地批他們一頓，誰知王竹子漠然地轉過身，爬在欄桿上看河里的水。

這條河原是條干河，淘沙者在河床上挖下很深的坑，改造河堤的工人用一個個小水泥柱分隔河段。現在上游的水庫放了水，一段段河床竟蓄滿一池池清亮，河水甚至越過分隔河床的小水泥柱，撲騰出一腔奔流。

王竹子看水時，羊子和小妮沿原路過了跨河橋，他們來到王竹子的對面，對面的河堤有下到河里的通道，他們沿通道下到離河很近的臺階上。羊子招呼小妮，要和小妮一塊踏著河床的小水泥柱過河，來到王竹子的這面。小妮害怕，羊子罵了一聲膽小鬼，羊子踏在一個小水泥柱上，水打濕了羊子的鞋，羊子還得意地笑，給小妮打著手勢。

羊子過了三個小水泥柱，羊子踏在了第四個水泥柱上。水嘩嘩地沖著羊子的腳，羊子穩穩地落在第四個水泥柱上。羊子突發奇想，要展示一下技藝，羊子向小妮大聲喊：“小妮，看我給你來個金雞獨立。”羊子一只腳翹起來，用另一只腳踏在水泥柱上。羊子突然感覺一股水柱沖過來，擊在立著的腳上，羊子的身子在搖晃，羊子“媽呀”喊了一聲，一下跌進河水里。

羊子跌進的河床正是淘沙人挖得最深的地方，水大約兩丈多深。羊子在水中絕望地撲騰著，小妮在一邊驚恐地哭喊著，王竹子聽到小妮在喊他，王竹子看見了羊子落水的整個過程，王竹子這時犯了個致命性的錯誤，他看河堤上前后無人，王竹子拔起腳拼命往回跑。

王竹子往回跑的速度很快，比百米速度還快，王竹子感覺到耳畔“嗖嗖”的風聲。

但王竹子沒跑過網絡，那時河堤上肯定有人，隱在一棵后或一棵花叢后，拍攝了羊子落水死亡的整個過程，王竹子眼睛的前方就是河水，是羊子絕望撲騰的場面，王竹子拔腳就跑的那一瞬在錄像中清晰可見。

拍攝者把視頻發到網上，王竹子看到了，王竹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王竹子癱在沙發上，王竹子感覺到自己在下沉，是羊子在水中撲騰的絕望……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