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呼蘭河傳》感受蕭紅的人文關懷：一次填補生命罅隙的降雨

摘 要：呼蘭城之單調晦暗本不足以要去寫，三十和四十年代，從英雄到英雄，太多可寫的文學題材，但蕭紅卻在黃金時代里寫作《呼蘭河傳》，寫的是剝離黃金時代之外的一群灰暗的群像。在為激奮昂揚的抗戰情緒籠罩的文壇下，蕭紅卻更為關注人和人性的問題，《呼蘭河傳》就是這樣一部人文關懷意味極重的作品。蕭紅對于呼蘭城和在其庇護之下的灰色群像的摹寫和深掘，于現代人仍能帶來深沉的有溫度的感受。

關鍵詞：蕭紅；呼蘭河傳；黃金時代；創作的熱力；終極關懷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4-0-02

蕭紅死在了三十一歲，以呼蘭城作為女作家生命中一個浮現的光點，大概就是：在呼蘭城，出呼蘭城。《呼蘭河傳》作為女作家于生命河流衰竭之處的一次降雨，于整個四十年代的中國都是一次徹底的濕潤和凈化。

一、通過黑夜去認識太陽

呼蘭河匯入松花江，視覺上給人以“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感受，寒冽的氣候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城的閉塞貧乏和呼蘭人的閉鎖守舊。但呼蘭城的人比較迷信滿清翰林學士的這句話，“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1] P325。這是天人感應的意思，蒙天地鬼神恩澤，讓呼蘭的生命生長地一片“郁郁蔥蔥”，還有些長得格外“奇偉壯麗”。

蕭紅對小城幾類小事的敘述，可以關照整座呼蘭城和其中灰頭土臉的小城人民。

（一）歷史的近處失明

呼蘭城街上拔牙的洋醫生診所無人問津。呼蘭城里的人長了壞牙，寧肯去李永春藥店買二兩黃連回家含著吃。

緘默閉鎖的小城人被醫得越來越壞，歷史的車印在呼蘭城里行進地非常緩慢。呼蘭城里的人通常對千年傳襲的習俗如數家珍，而對可以關照的前幾十年甚至即時發生的事情呈現出一種“近處失明”的狀態。當代作家王開嶺曾對這一現象做出過描述：“中國歷史有一個現象，越遠的搞得越清楚，越近的反而越糊涂。”[2]呼蘭城的人對待新進的科技或新風抗拒的態度則最好地解釋了“近處失明”的原因：老中國兒女的怕事和因循守舊的心思極重，破舊房子棉衣下的人最怕疾風驟雨。

（二）小城的豆腐哲學

蕭紅在第一章中熱心描寫了買賣豆腐的場景，書中又有很多對于豆腐的哲學和迷信。五歲的孩子的人生終極理想是開豆腐房；團圓媳婦的婆婆想到抽一帖會費去多少塊豆腐時，“救命”還是“要豆腐”，心里很是做了一番掙扎；最妙的一句話是“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 [3]P233。一個人信仰的東西是最能維持與代表精神不滅的物證，也難怪呼蘭城人不計較將一塊豆腐捧上神壇。它在呼蘭城人的眼里，比平日口糧更可貴些，但也恰恰能做到偶爾觸及，且為數不多的品嘗簡直使人獲得了一次身心的愉悅與凈化。

呼蘭城中的人生活本無希望，麻木渾然的處世態度將豆腐哲學進行得卻很徹底，這是笑中帶淚的生活全部信仰。呼蘭城人盼吃上塊豆腐，雖比魯迅筆下手執香爐的閏土要可愛些，但生存底線之低是可以想見的。

（三）慘淡的迷信世界

閉塞的小城里發生的慘劇即時地蔓延發酵，通常作為冷眼旁觀者的談資，等時間過去，連到當事人也可以“平平靜靜地活著”。因為慘案會帶來一種新的生命形態，會得到扎彩鋪子里一整幢房子和許多奴仆、家畜，這是很多未亡人羨慕的“死”的狀態。

呼蘭城里對于生命和時間的概念是這樣的：

1、一天：“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4]P236

2、一年：“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地過著。” [5]P221

3、一輩子：為死人上扎彩鋪去，有關的人去墳塋哭一場，鬼節在呼蘭河上放荷花燈托魂，轉世了也就完滿了。

“呼蘭河”第一次以完整的面貌出現在文本中是作為盂蘭會荷花燈的載體，荷花燈又作為亡靈返鄉轉世的載體，亡靈轉世又是呼蘭城活著的人的精神依托所在，整個呼蘭城人又活在被立傳的呼蘭河中。這就構成了一個循回。

通過渲染恣肆的筆端描述的跳大神的場景，除了為小團圓媳婦的悲劇提供了一個慘劇滋生的合理土壤外，“跳大神”也有唯一的好處，即引起混沌中人們對死生的短暫體嘗與隱憂。

“人生如何，為什么這么悲涼？”“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6]P240于迷霧中穿行，而有時腳被薤上之露打濕，才對人生苦短終有匆忙而粗糙的短暫思考。

有文章曾指出：“小說用了近于三分之一的篇幅完成了其‘背景性格’的描寫，我們在這荒涼陰森而古怪寂然的‘背景性格’中預感到這個生命世界將是活人的地獄和死人的天堂。”[7]

（四）女童眼中的人事浮涼

蕭紅的《呼蘭河傳》是現代文學中運用兒童視角運用得最好的文本之一。通過女童的經歷和視線，可以看到家族以外的人更像是滿目草芥、蜉蝣和蟲蟻。人人經歷著不同的苦難，人人經歷著相同的運命。魯迅在《運命》里講到一部電影的臺詞“窮人終是窮人，你要忍耐些！”[8]長滿蘑菇的房子下的漏粉的人在“我”眼里活得像一只只的小豬，在隨時可能坍圮的房屋里睡得極熟，卻為著一根桿子而心有余悸地繞行；有二伯活得極其潦草，最怕的是死后沒有后代給他打著靈幡，有二伯于世間本無留戀，又在乎留下些值得紀念的物證；呼蘭城中的人在跳完大神，送仙歸山的時候聽見悲涼的唱詞也要落淚彷徨，然而在看過小團圓媳婦三次“洗澡”三次昏死后，竟每家每戶睡得格外沉實。這些都顯得格外矛盾。

很多研究者認為，馮歪嘴子是個性人物中的唯一一抹亮色。在這個人物身上，找不到任何一點思想進步的跡象，但是至少他展現了人性的柔和與美好：他愛自己的孩子，作為一個鰥夫，更積極努力地和孩子一起去生長。

世上最弱者命最硬。

“他們看不見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9]P292苦難遭受的太多，長久活在蒙昧的黑夜，沒有人見過光明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可期待的幸福是什么，只知道黑暗的反面是太陽，于是就把別人的痛苦哀傷當成傳奇的談資，把可得到的經濟便宜全都占盡，把迷信當成信仰……這就是呼蘭城了，也是整個老舊中國——通過黑夜去認識太陽。

二、于世間出走的娜拉，究竟有多少？

蕭紅在《呼蘭河傳》里對女性投射的目光非常之多，這在于蕭紅作為“娜拉”這一身份的職責，寫團圓媳婦、王大姑娘不僅源于同為女性的悲哀和同情，更多的是對女性沖出云圍的喚醒，“女性的生存常是一種鏡式的生存：那不是一種自戀式的迷惑，也不是一種悲劇式的心靈歷險；而是一種脅迫，一種擠壓，一種將女性的血肉之軀變為釘死的蝴蝶的文明暴行”[10]蕭紅雖承受著和團圓媳婦、王大姑娘不一樣的痛苦和經歷，但是無論是出于哪一種的傷痛，對于女性價值的認同和存在的意義都是蕭紅試圖去尋找和解答的。

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的身上有中國女性最美好的品質：纖細的生命，依傍著男人，可是也脫逃不了呼蘭城封建倫理和腐朽規矩的逼仄。在野臺子戲里，重點講了節婦坊、女子跳井上吊的事，婚姻得不到自由主張，甚至要犧牲性命換取貞潔的名聲，“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著吧！”[11]P249揭示了中國千年來對女性的封建禮教壓迫和愚昧認識；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道出了女性遭受欺侮的重要原因：溫順的“優良”天性。讓人想到，圍困在呼蘭城中的女子該如何走出堅挺了千年的藩籬。

三、在黃金時代里講述人性

“黃金時代”的定義起于1936年11月19日蕭紅寫給蕭軍的的信中：“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12]蕭紅覺得就在當下，30年代是個黃金時代。血雨腥風的前夕，能夠有足夠的創作時間和條件，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能活得從從容容，這就是黃金時代。關照蕭紅短暫的三十年人生，卻幾乎全程在出逃和流浪。

蕭紅在四十年代創作《呼蘭河傳》，用的是整個一十和二十年代的素材，在美學層面上達到了審美間離的效果。這也是造成作品問世后長時間被批評、冷遇的主因。在三十、四十年代文學創作題材全部指向全民族矛盾和革命戰斗時，蕭紅沒有寫到抗戰，呼蘭城里甚至連時代背景都被模糊，封建壓迫階級斗爭也全都看不到，很長時間以來被批評家看做是為了抒發個人孤寂情懷而寫的回憶性小說，甚至茅盾在為《呼蘭河傳》作序時，也將“寂寞”兩字籠罩了整篇序文：“這樣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發覺了自己的生命之燈快將熄滅，因而一切都無從補救的時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13]蕭紅在香港完成寫作，寂寞之情確是嚴重的，但如果僅憑著寂寞的情緒來指導創作，恐怕呈現出的《呼蘭河傳》將沒有任何溫度。蕭紅自己說：“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14]蕭紅無疑是承繼了五四時期對“人”和“人性”的關注，承繼了她的導師魯迅在歷史維度上和國民性上的剖析和批判。我們稱這叫做“暗流涌動”，是抗戰大背景下深潛雋永的另一種寫作方式，使《呼蘭河傳》全文充滿了終極關懷的熱力。

《呼蘭河傳》的創作是一種別樣的天地，評價《呼蘭河傳》散發的鄉土之情可以用端木蕻良評價自己的作品時說的話，“當野草在西風里蕭蕭作響的時候，我踽踽地在路上走，感到土地泛濫出一種熟識的熱度，在我的腳底。土地使我有一種力量，也使我有一種悲傷……我活著好像是專門為了寫出土地的歷史而來的。”[15] 《呼蘭河傳》從某種意義上是蕭紅個人的自序傳，也是高于個人成長經歷的關懷性寫作。

蕭紅，超越階級地關照整個生命，這是先行于四十年代整個文學創作基本樣貌的。雖然沒有寫戰士寫英雄，沒有寫有血有肉的戰斗，但是她卻為這些人洗凈了堆積在臉上和心上近半個世紀的塵土，清醒地送去為民族戰斗。通過《呼蘭河傳》，蕭紅告訴人們，不要像呼蘭城里的人這樣活，這樣的生命不值得經歷。她“填補著這個世界因過于干渴而裂開的罅隙”[16]創作《呼蘭河傳》，甚至對于今天，依然是一場持久的甘霖。

參考文獻：

[1][3][4][5][6][9][11]蕭紅.呼蘭河傳[A].秦弓編注.蕭紅集[C].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6.

[2]王開嶺.歷史：近處失明和遠視癥[Z].王開嶺新浪博客，2010.5.25.

[7]皇甫曉濤.尋找轉折點.蕭紅和她的《呼蘭河傳》[J].吉林師范學院學報，1991（2）.

[8]魯迅.運命[A].花邊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9：22

[10]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8：253

[12]蕭紅.致蕭軍：第二十九信[A].現代文化名人自傳叢書：蕭紅自傳[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1：166

[13] 茅盾.《呼蘭河傳》序[A].曉川、彭放主編.蕭紅研究七十年【中卷】[C].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3：352

[14] 蕭紅.同命運的小魚[A].現代文化名人自傳叢書：蕭紅自傳[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1：100

[15]端木蕻良.我的創作經驗[A].初吻[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288

[16]魯羊.黃金夜色·青花小匙[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