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鄉愁》之所以成為余光中最為知名的作品,源于官方與民間、政治與文化的多重響應與碰撞。對《鄉愁》的解讀,也許不同的閱讀對象有不同的民族主義指稱,但仍然從地域上或文化上共享了“大中華”這一前提。對“鄉愁”共同推崇的背后,既是對一個統一共同體的渴望,也是全球化背景下向本民族文化皈依的一個表征。
關鍵詞:余光中;鄉愁;民族主義;文化傳統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1-0-02
余光中無疑是中國內地最受歡迎的也最廣為人所熟知的臺灣作家之一。一首《鄉愁》,吟遍山河每一個角落,激蕩起無數國族感懷。余光中也因此被稱為“鄉愁”詩人。不過,作為專業的文學閱讀者,我們清楚的是,余光中自稱是文學上的“多妻主義者”,他不僅“右手為詩,左手為文”[1]6,還精通評論和翻譯,詩歌并不是其唯一擅長的文體。而且,在產量甚豐的詩歌創作中,創作于1972年的《鄉愁》,并不是余光中最為得意的作品,嚴格說來也絕非他最好的作品。那么,何以是《鄉愁》脫穎而出成為我們認識余光中的標簽呢?
這和余光中及其詩作在內地的傳播過程不無關聯:作為介紹余光中到中國大陸的第一人,1982年,流沙河在《星星》詩刊上在向內地讀者介紹余光中時,選擇的就是其以“鄉愁”為主題的系列詩作;1989年,《鄉愁》和《鄉愁四韻》入選初中語文教材,成為每一個接受九年義務教育孩子的必讀課文;央視春節聯歡晚會朗誦《鄉愁》,隨后一場場冠名“鄉愁”的詩歌朗誦會在電視熒屏上大行其道; 2003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訪問美國,在紐約會見華僑華人,談到臺灣問題時,轉引“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之深愁”;……直至最近,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余光中詩叢》,仍然是以“鄉愁”為主打內容。
可見,是基礎教育、大眾媒體、政府行為、民間活動、嚴肅文刊、流行文化一起選擇了余光中,選擇了他的《鄉愁》,它們以各自廣泛的受眾面,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使各個年齡階段、各自社會階層的人都自覺地將余光中和一首叫做《鄉愁》的小詩連結在了一起,和一個“鄉愁詩人”的稱號連結在了一起。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們一起作出這個選擇、這種聯結呢?
1.國族認同:《鄉愁》受歡迎的政治因素
原因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鄉愁》中,“一灣淺淺的海峽”以文學的方式恰當再現了那種兩岸分離的現狀,并傳達出來了面對此現狀的“愁”緒——《鄉愁》大受歡迎、被反復吟誦,與內地上下廣為彌漫的國族認同期待相勾聯。
國族認同期待常常外在表現為民族主義的形式。安德森說,有兩種民族主義的情感,一種是人民的自發的,“真實的、群眾性的民族主義熱情”,另一種是國家體制的,“經由大眾傳播媒體、教育體系、行政管制手段進行的有系統的,甚至是馬基雅維利式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灌輸?!盵2]109《鄉愁》在中國內地的廣泛傳播,與其說是國家主流意識形態與民間社會的結盟,不如說是官方民族主義與民間自發的民族主義之間的結盟。其間既有“真實的、群眾性的民族主義熱情”的巨大推動,更有主流意識形態的把舵。事實上,余光中的每一次被濃墨重提,都和兩岸局勢不無關聯。而作為意識形態的工具,教育和大眾媒體等在其間發揮了重要作用。
事實上,經過主流意識形態的選擇與梳理,以及政治民族主義的不斷重新闡釋,與其說《鄉愁》被解讀成的是一種思鄉之愁,不如說是一種分裂之痛。普通大眾自發的民族主義熱情雖是稍有不同,但從對詩歌的解讀來說,也不外如此。正是這兩種民族主義情緒合流,共同制造了一個“余光中神話”。
然而,2004年,一篇《視野之外的余光中》,卻讓這鑼鼓喧天的“余光中神話”有些尷尬起來。在這篇長文的開頭,作者趙稀方直指當前中國大陸對余光中的去歷史化、去脈絡化追捧:“遺憾的是,這些宣傳和吹捧說來說去不過是余光中的‘鄉愁’詩歌和美文,而對余光中在臺灣文學史上的作為毫無認識,因而對于余光中究竟何許人并不清楚?!盵3]緊接著,文章追敘“鄉土文學之爭”與“陳映真事件”中余光中的“公開告密”、“私下告密”行為,揭露其反共立場和道德缺陷,向讀者展示了一個臺灣文學史與政治史中的余光中。
文章內容的真實與否尚在其次,但它提醒我們注意一個事實: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中,在與大陸官方完全相反的臺灣官方意識形態下,寫下《鄉愁》的余光中確然是臺灣官方的親密戰友,受到臺灣當局的寵幸?!班l愁”究竟有怎樣的魅力,居然同受到了兩岸官方的青睞呢?
1998年,在臺灣中山大學召開的兩岸學術研討會上,余光中介紹自己的“鄉愁”:“鄉愁詩是時代的產物,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我過去所以會寫出這許許多多情感飽和的鄉愁詩來,是因為戰爭動亂,國家分裂,骨肉離散,令人心痛如焚?!盵4]72這是一個高明的回答,一個無論出于何種立場都一定樂于聽聞的答案。當然,這或許并非虛言。
1971年對臺灣來說應該是一個令人相當記憶深刻的年份:這一年,聯合國通過阿爾巴尼亞提案《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代替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位置案》,臺灣退出了聯合國;同時,因為美國將琉球群島交還日本,竟也把屬于中國領土的釣魚臺列嶼一并奉送,臺灣發生了大規模的“保釣運動”,這是臺灣戒嚴20年來學生大規模愛國游行的肇始。方由美國歸來的余光中,時任臺灣政治大學西語系主任,以其特殊的身份和使命,或者僅僅是出于他一貫的信仰,對此是不可能沒有反應的。從這個背景再去重讀創作于第二年(1972)初的《鄉愁》,我們可以猜測,詩中彌漫著的對大陸的濃濃思念,是不是和這樣一個對臺灣局勢的憂慮與無望相關呢?一灣淺淺的海峽,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使臺灣成為孤懸海外的“流浪島”,“反攻”已然成為神話,剩下的只是久久的漂泊意識和生命虛飄無著感,那種需要故鄉和一個強盛的國家的感覺一定分外濃烈,對華夏文化之根的渴望一定更加急迫吧。
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面對國際形勢和本地狀況而激發起來的民族主義情緒,從地域的角度來說,大陸官方也好,臺灣當局也罷,對“鄉愁”共同推崇的背后,其實都是對一個統一的國家的渴望。
2.“傳統”共享:《鄉愁》受歡迎的文化因素
然而,即使到這里,我們還是只能解釋何以“鄉愁”受到了兩岸官方的青睞。但誠如我們所看到的,“鄉愁”的讀者遠不止此,事實上,在整個華人界,余光中和他的“鄉愁”一直是備受歡迎的對象。
也許必須回到余光中的詩作本身才能得到回答。一如大多數評論所共同承認的,余光中的詩作兼具現代特色和傳統意味。關于“傳統”,余光中有自己的看法:“要做一位中國作家,在文學史的修養上必須對兩個傳統多少有些認識:詩經以來的古典文學是大傳統,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是小傳統?!贿^即使在當年,我已經看出,新文學名家雖多,成就仍有不足,詩的進展尤其有限……”[4]3而僅僅從創作來說,從西方現代回歸傳統后,余光中對中國古典詩學傳統的確多有承繼,僅就他和《詩經》樂府的關系而言,他的《月光光》《搖搖民謠》《鄉愁四韻》《民歌》《民歌手》《踢踢踏》《公無渡河》等詩,就都是采用《詩經》、樂府復沓回環的語言、結構形式。他的作品敏于對文字的感受、注重意象的采頡,擅長用典化典,結構完整,音韻和諧、節奏感強、富于音樂性,對《離騷》、唐詩、宋詞、南唐小令等某些形式和技巧以及傳統民謠多有吸收,在吸取西方現代派技巧的同時,的確更多的流露出古典中華文化即他所謂的大傳統的影子。同時,在選材上,他的注意給作品注入歷史感,歷史背景,文化背景,李廣、王昭君、屈原、李白、荊軻刺秦、夸父逐日、長江、黃河……都是他反復吟詠的對象。
而從《鄉愁》來說,這種對大傳統的追尋也是顯而易見的。中國人安土重遷,古代詩歌中“鄉愁”是一個常見主題,歷代詩人都留下了不少名篇:中年的蘇軾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之感嘆,17歲的王維有“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之遙想,豪氣萬千的李白會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憂國憂民的杜甫也會吟“今夜轆州月,閨中只獨看”,“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是惆悵,“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是斷腸,當然,“人生天地長如客,何獨相關定是家”的負氣有之,“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痛楚亦有之,但是,無論怎樣的懷鄉愁感、思鄉愁緒,仔細地看,其實都常常是借助某些具體的意象如“明月”、“登高”來表達出來,他們情感指向往往是具體的:親人、舊知、往事,在他們那里,故鄉是燈火、愛、親情、溫暖……,思鄉與思親,鄉情與親情,牽連一處,并不可分。這一主題到了五四新文學那里,開始有了變更,從空間上確立起了具體地域的“鄉愁”,牢牢的和帶有著批判性的“鄉土文學”、和對故鄉陋習的洞悉鎖牢在了一起。魯迅的故鄉是如此,蕭紅的呼蘭河城是如此,沈從文的邊城也不是如此……而且,無一例外的是,所有的鄉愁遙指的對象,都是那代表著自然、素樸、然而也愚昧、落后的鄉村。
《鄉愁》顯然和前者也就是余光中自己所說的“大傳統”更接近。他懷念的對象顯而易見不是和城市相對應的鄉村,而是如游子背井所離之鄉;他的詩里,前三節分別吟唱的母子別、新婚別和生死別,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唐代著名詩人杜甫身逢國破家離之世,目睹滿目瘡痍困苦,寫下的《無家別》、《新婚別》、《垂老別》,只不過凄慘減卻,而更加古燭黃昏,一片古意潺潺而已;在意象的選擇上,“郵票”、“船票”、“墳墓”、“海峽”等等,都是以小見大,也和古典詩詞的寫作手法暗合;而從形式上說,四節詩均采用三、十、四、五字數均衡對稱的句式,工整劃一,富于古典格律美;“鄉愁”與“在這頭……在那(里)頭”的四次重復,“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淺淺的”四個疊詞和“一枚”、“一張”、“一方”、“一灣”四個數量詞在同一位置的重復置換,使全詩音韻諧婉順暢,朗朗上口,而這和《詩經》、樂府民歌的復沓章法,使一首詩的幾個章節大致相同,只在相應的位置有規律地變換幾個字詞,重章疊句,反復詠唱的做法是如出一轍的。
這樣,《鄉愁》一方面以其獨特而又帶有普遍意義的經驗,把個人的和包孕著無數有家歸不得的海外游子的不盡的鄉國之思傳達了出來,另一方面,它在創作路徑上暗慕明習古典詩詞,將個人的記憶和一個龐大的中華傳統文化聯系起來,這使得《鄉愁》既是一篇易得共鳴之作,又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中華文化的載體,在帶領游子們暢想地域的家國的同時,也一起追憶五千年文化、歷史所給予的鄉愁。當今時代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由此帶來的個人的失落很容易導向對本民族文化的追尋。而余光中文化鄉愁,無疑是為這一追尋注入的一絲清涼劑,它投合也喚醒著個人關于文化的想象與記憶,也正因為此,它很容易的得到世界各地華人的認同。
因此,雖然在大陸官方、臺灣官方之間,在余光中自己、大陸讀者、臺灣讀者、其他華人之間,對于《鄉愁》的解讀各有不同。但是,他們仍然從地域上或文化上共同分享了“大中華”的前提,而這,正是余光中和他的《鄉愁》能在文化民族主義和政治民族主義、官方的民族主義和人民的民族主義的重重簾幕中,一樣“左右逢源”的原因。
參考文獻:
[1] 余光中. 余光中集:第六卷 [M ].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2004
[2]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體. 吳叡人譯. 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3
[3] 趙稀方. 視線之外的余光中[ N]. 中國圖書商報, 2004- 05- 21
[4] 余光中. 余光中集:第一卷 [M ].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2004
[6] 轉引自王杰. 深沉的眷戀情思 強烈的民族意識——臺灣詩人余光中之《白玉苦瓜》賞析. 現代語文(文學研究版), 2011(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