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空巢老人到留守兒童:“焦慮癥占到了50%的比例”
2014年,濟南人李曉紅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作為一個母親,她不明白同是將孩子寄養在農村爺爺奶奶家,為什么自己的兒子這么的不聽話。她試過講道理,試過送學校,還試圖將這個罪名怪罪在爺爺奶奶身上——他們沒有帶好孩子,但兒子依舊跟她對著干,因此著急、絕望,罹患抑郁癥。
但她始終沒想過的是,這名不過五歲的孩子,所表現出的逆反,其實并非性格因素,而是焦慮癥。
這是馮永平教授講給記者的第一個例子。
在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的老年病房中,住著這么一位患有焦慮癥的老人。他的腿部有病變,但當醫生要求其去專科醫院進行檢查時,他的兒女卻把老人扔在這兒不見蹤影。
這位病人不肯離開這個病房,并且病情加重。他并非不知道治病要對癥下藥,而是一方面對兒女不孝產生精神性焦慮,他害怕出了院孩子不再管自己了;另一方面,則是對自身軀體性焦慮——他對自身的病情產生擔憂甚至恐懼。
而對他的主治醫生馮永平來說,焦慮擔心幾乎伴隨著他整個職業生涯?!拔倚嗅t三十年,我們這個行業工資有一項費用叫做保健費,精神科醫生是最高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月工資五六十元,光保健費就十二元,但我們叫它‘驚嚇費’。因為你永遠不知道,面對的將是什么情況?!?/p>
焦慮癥與留守兒童、空巢老人、過勞死、亞健康、自殺等聯系在一起,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并非遙不可及。
焦慮癥又稱焦慮性神經癥,是以廣泛性焦慮癥(慢性焦慮癥)和發作性驚恐狀態(急性焦慮癥)為主要臨床表現,常伴有頭暈、胸悶、心悸、呼吸困難、口干、尿頻、尿急、出汗、震顫和運動性不安等癥,其焦慮并非由實際威脅所引起,或其緊張驚恐程度與現實情況很不相稱。
馮永平教授解釋, 它一方面與遺傳有關,血親關系發病率在15%,而普通人的發病率則在2%。而另一方面,則是一種神經官能癥,與環境、性格有關——要求過分嚴格,敏感脆弱,或者說,對自身認知的失衡,會產生焦慮。
馮永平用山東精神衛生的門診量做了個縱向對比,來說明焦慮癥的群體性。“二十年前,門診的大部分患者都是重性精神病,焦慮癥很少。但現在,焦慮癥占到了50%的比例。”
這縱然與二十年前人們的“諱疾忌醫”有關,但不可否認也有“飽暖思淫欲”的魅力——物質的極大豐富之下,人們對精神快樂要求不斷增加。
被成功學綁架:丈母娘也在推動焦慮癥的普及化
在病理上,馮永平這樣描述焦慮癥患者:“面色難看,注意力不集中,沉不住氣,談話時分心,從來都坐不住,睡不著覺。”但在現實生活中,你經??煽匆娺@樣的臉。
全球很多地區調查發現,每四人當中就有一人會在一生某階段患上某類型的焦慮癥,而女性焦慮癥比例是男性的兩倍多。
專家認為,女性由于其特殊的生理結構,內分泌容易受到外界干擾、天生敏感、自我保護意識強、缺乏自信這四大特性,成為比男性更容易“焦慮”的人群。
紐約感知治療美國人協會會長、心理學家羅伯特·李海在其所著《焦慮治愈》一書中指出,女性的焦慮甚至可以追溯到兒童期。
2010年,濟南一初中生跳樓自殺,原因是認為“自己雖然很努力,但是考上‘實驗’還有很大難度,這樣一來,自己感覺很對不住父母的期望”。2013年,濟南一女孩在微博直播自殺,原因是身為會計的她,“和稅務打交道提心吊膽”。
甚至連丈母娘也在推動焦慮癥的普及化——她們試圖為自己的女兒在如此焦慮的社會尋找穩定,于是,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外企、民企成了一條鮮明的線,別墅、復式、大平層、小兩居還是沒房,又是另一條線,衡量著女婿的身價。
學者郁方在《中國的中產階層與他們的消費文化》一文中認定,奢侈消費與炫耀性消費的享樂主義文化已經在中國的中產階層中蔓延。 “成王敗寇”、“建功立業”等文化觀念長期占據人們意識形態,但從未像今天一樣達到頂峰。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人們則越來越“嫌貧愛富”。有人賣腎買iPhone4,有人將帝豪改成奧迪當婚車,同學會成了攀比宴,《蝸居》里的小三受追捧。
“我們正活在一個貪婪是好的時代”成為一句口號,限量版勞力士帶上手腕,軒尼詩如開水般消耗,LV手袋總是吊在手上,奢侈之風蔓延在富裕的他們之間。只是不知不覺中,這種時尚的攀比,漸漸剝奪了中產者原本的面目。為了比別人有更加光鮮的臉面,他們對物質產生了更迫切的渴求,花掉了更多的心思,也因此換來了更大的焦慮。
時代的伏筆:經濟越繁榮,國人的焦慮情緒為何越重?
外國人多伊爾·麥克馬納斯在美國《洛杉磯時報》寫文章對中國人普遍存在的焦慮情緒感到非常驚訝。在他這個外人看來,中國近些年于經濟方面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非凡成就。按理說,公眾應該越來越滿意才對。但現狀是,經濟越繁榮,國人的焦慮情緒反而越重。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已經埋下伏筆,只是當時被發展經濟和增加物質財富的理想暫時掩蓋。當擺脫貧困的焦慮,全民都盯著物質生活看的焦慮便開始顯現?!比A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的王曉明教授如此解釋原因。
2010年,中國的財政收入已達GDP的30%,這一數字不經意間已經和北歐的丹麥、挪威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不同之處在于,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后,中國仍是世界上福利最低的國家之一,在教育產業化、住房商品化后,連帶醫療、養老等大部分社會保障均成為國民的壓力來源。
物價之所以貴,在于從產品生產到銷售等各個鏈條的利益環環相扣,生活成本之所以居高不下,在于社會保障無力,付出大于所得,造就中國人勤勞而不富有的現狀。
就像有一年的《幸福指數調查報告》報告中超過一半的受訪者認為,賺到錢才能“賺”到幸福。錢=幸福,當人們都在追求同樣的價值,人生價值相當普遍地存在一元化、同質化時,能不焦慮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顯然在這里有些諷刺意味。
由此再看,南京彭宇案讓路上的老人成了定時炸彈;上?!搬烎~案”讓執法者失去權威;佳木斯市“裝病孕婦騙女孩回家供丈夫性侵”毀滅了人性的底限;山東招遠麥當勞血案徹底讓人失去了安全感。
人們幾乎每天都在為食品安全、出行安全、公共設施和公共服務缺失的負面報道中時,這個社會越來越浮躁,越來越吵嚷——人人都不肯退一步,人人都不肯吃虧,人人有欲望都要喊出來,以至于廣場舞大媽名揚國際——實際上,它與老年大學、老年公寓一樣,不過是轉移焦慮的一種方式罷了。
這時候再說有人用林語堂的話攻擊中國人,“如果說中國人的耐心是舉世無雙的話,那他們則更是出了名的冷漠?!钡F實是,那不過是一種不適當的焦慮反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