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次死亡

做媒體這一行，最殘酷的事情是每天上網瀏覽新聞，總是要被各種死亡襲擊。我以為我已經脫敏，但左胸卻總是隱隱疼痛，提示尚未結痂的柔軟再添新傷。我以為已經瀏覽過各種滄桑，可依然崩潰于老親舊友的離世，無法接受彼此見證過生命、青春與愛情的笑顏轉眼成灰。明明不是卷簾大將，也未曾打破琉璃盞，卻一樣要遭受酷刑——“每七日百劍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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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回母校，同學馬兵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新著，同學們紛紛索要簽名版。我打趣道：我們要逐漸習慣同學的成名成家成腕……謔笑中，“成灰”一詞硬生生蹦了出來，我陡然出了一身白毛汗，又硬生生地將其咽下。

這次聚會，是我17年來第一次聽到白同學的消息，卻是死訊。同學閑閑提起：賈大的同鄉，上一級歷史系的白同學，在甘肅的新華社工作，十一期間一家三口車禍身亡。

室內是咖啡飄香，室外是法桐輝煌，我忽然想起了白同學的笑臉，硬生生忍住了淚意。他和我同宿舍的賈大是同鄉，常約我們宿舍的幾個女生去學校俱樂部跳舞。俱樂部悶熱、塵土飛揚，每次跳完舞，鞋面上都會落一層灰。有一次，我們發現他的舞伴白裙后腰處，很清晰的一個黑手印，大家哈哈了很久。我們都疑他對某女有情，在我也陷入一場昏頭昏腦的熱戀后，還婉轉地提醒他：愛她，就要說出來啊。當時剛剛跳完了一曲快三，他滿頭是汗，羞靦地垂下眼睛。之后，某女悄悄退出了俱樂部之行。當年一起跳舞的青澀男女，無論是有家有孩的，還是小姑獨處的，都忙著在微信上曬幸福曬煩惱曬孩子曬美食曬世界各地，人人都在線，只有他永久失聯了。誰還會記得那個黑手印？

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二個死訊。

暑期，高中同學群里突然出現訃告：王小兵同學因肝癌去世。班主任在群里愕然：不是假消息吧。有同學在群里大叫：他前不久還托我買蛋白，說是給別人買的。王小兵虛歲剛40，就這樣撇下了妻兒老小，悄悄退場。當天中午，我應邀出席一個酒會，慶祝我省著名詩人獲得泰山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滿堂笑語、滿席喜氣。宴后，我在衛生間里狂吐。一定是嘔吐的刺激讓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姐姐，分開太難過了。”一次晚自習后，他在一女生桌前逗留許久，我正好值日，掃完該女桌下，伸手去拿扣在桌上的凳子，卻在桌面上瞥見了這樣一行漂亮的鋼筆字。我匆匆撂下凳子逃離現場，好像早戀被窺破的是我一樣。此后任何場合，只要他倆在場，我都心虛地回避他們的神情，即使是我們入校20周年聚會，人家兩人坦然問候互相敬酒。我一直保守這個秘密，他們在我心里，一直是操場上裝作不在意地彼此目光接觸一下快速移開的小兒女，不曾成為面目模糊的中年，也不會遭遇情變、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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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等不等我，她說不等，我就把她掐死了”。這是16年前，我的另一個高中同學王海波的供述。作為縣城一中的文科班高材生，王海波瘦高個兒、笑容和煦，說著一口慢悠悠的標準普通話，迷倒了一堆女生。我們班在一樓，前門正好沖著樓梯，他的女友總是很有鏡頭感地亭亭拾級而下，好像好萊塢大片的女主角出場。高考后，他倆的大學各在一方。暑假，他想山盟海誓，她卻不應。他們成為那個夏天我們家鄉最大的新聞，街角地頭都在流傳她早已失身、他性情暴戾。誰認識真正的他？后來網絡上大批藥家鑫的同學為之講情，我保持了沉默。我們這些和王海波朝夕相處3年的同學，沒有人能夠相信是他做了這樣的事情。班主任在入學20年的聚會上傷心落淚。教出了一個殺人犯，這是他一生不可碰觸的痛。另一個于同學終身懊悔：那天他叫我去游泳的，我要是和他去了，就不會這樣了。

我的發小由小芳死于白血病，她媽媽也終身懊悔，說給女兒許錯了婚事。小芳出嫁后不久，發現丈夫在半夜里爬墻到鄰家過夜，她離異后再婚，不久就發現了白血病。據說第二任丈夫大齡個矮，待她不錯。我卻一直認為在她發現丈夫爬墻后就已經不治。她新婚后第一次出現在娘家的田間，拿著叉子往拖拉機上垛秸草，動作優美有力有生機。這個活兒草末塵土亂飛，幾分鐘就汗如漿出，一般人都是破衣舊衫包裹嚴實。我見到的小芳卻面敷白粉、頸帶珠鏈，好似去逛縣城一樣，不失新嫁娘的體面。莫里哀說：女人最大的心愿是叫人愛她。這樣的一副深情與熱情卻被踩在腳下，與其說小芳死于疾病，不若說她倦于堅持、無可留戀。漂浮著他人眼光的生活是多么地油膩啊，小芳過濾不及，全線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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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我們在他人的悲劇流著自己的淚水，那么他們的隕落共鳴了我的哪種窘迫？我哀悼的是自己哪一種情緒哪一種身份的老去？如果一個人的所有社會關系構成他本身，那么，白同學、王小兵、王海波、由小芳等等在我生命里的出場和謝幕方式重構了我的什么？

王海波死后多年，同學們為了相識20年而聚會，一個李同學開玩笑，要和我談談當年舊情。哪里有什么舊情，不過我收到了幾張紙條卻沒有回復而已。當年李同學也是一口標普、高大清秀、瞳若星辰。我自嘲當年膽小自卑，卻忽有所悟：我其實一直和所有王海波類型的文科男生保持了距離。我懷疑他掐死了我對所有高個白皙溫和文科生的浪漫想象，所以當一個黑黑的理科生出現時，我便淪陷了。

這樣的解讀很有些八卦。不若袁凌的正史化：一個鄉下孩子活下來和長大的過程，也就是他身邊的人不斷死去的過程。這就像是一種暗中的挑選。車禍、疾病、情殺……都是挑選的手段，命運像是一副巨大的篩子，只有那些躲過了篩眼，留在篩子里的孩子能夠存活。一些人消失了，而留下來的人呢，往往在身心上留下了篩齒的痕跡，而篩選的過程卻并未終止。在這個意義上，我對上述同學的悼念并不單純，隱隱地有一種對命運的無力、對死亡的恐懼。有什么是前人沒說過的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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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到不惑之年，一種名叫“中年危機”的霧霾開始吞沒我的一切。我的反擊很堂吉訶德，換一個新發型，宣布自己永遠三十八。但這些擋不住父輩落葉一樣的凋零、甚至同輩們忽然的病與逝。我們這一代無論曾經怎樣的愛過、笑過，也終免不了從篩眼中漏下，成為一個個新的土饅頭。我不過是童年的跳大繩游戲中，比小芳們多堅持了幾下而已。

這樣的認知讓人憂傷、怨恨乃至絕望，但絕望之后是自由。作為一個媒體人，我編輯過的死亡多于常人：煙臺海難、洛陽大火、南昌幼兒園大火、濟南718大雨等等，海灘上留存的一只鞋、灰燼中發現的一個化妝鏡……一字一句地摳尋這樣的死亡細節常常讓我伏案哽咽。我見過的生不如死也多于常人，譬如一個工人因氣體中毒成植物人，妻子伺候20多年，只在兒子新婚日見到他的幾滴清淚；一個村民被疑盜竊，在村委會遭暴打后瘋了，拴在一條鐵鏈上20多年一邊捫虱一邊自由地高歌。還有很多人，如羅曼羅蘭所說：大部分人在二三十歲就死了，因為過了這個年齡，他們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日復一日，更機械，更裝腔作勢地重復他們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作家馮唐說，用文字打敗時間。佛教徒姑姑說：別再送我昂貴的水果，所謂祿盡人亡。記者袁凌執于記錄下死者們的遺言、沉默乃至他們的眼神、手勢或者氣味，也包括用另一種語言說話的狗、樹木、蜜蜂和河流，作為死亡檔案、人生紀念冊。每個人都走在向死而生的路上，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抗拒死亡，追求某種意義上的不朽。

有一個階段，我特別頹廢，攥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狠狠地溺斃在食物里，讓中年的列車無望地駛向獨自識破后的下一個虛空。是女兒清亮的眼睛阻止了我的放棄，再沒有比被打敗甘認輸更容易的事情了。我恥于做這樣的一個母親。一個人，要活得浩浩蕩蕩。在這個意義上，縱然主編死了、紙媒死了，能奈我何？

如果也可以成為穿越人士，我想回去抱抱和我同齡的小芳，告訴她不要輕易被生活打敗，幾千年前的《詩經》有云：子不惠我，豈無他人，狂童且狂也且。當我的靈魂破殼而出，徘徊在天花板上時，我想她也會穿越到現在，抱抱忍不住流淚忍不住傷心的現在的我：

一個人/要活得像一支隊伍/對著自己的心靈招兵買馬/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堅持前行/讓絕望變成自由/讓知識、愛、同情心成為生命的動力。/漸漸平靜/漸漸開闊。

（由衛娟，《齊魯周刊》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