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篤莊(1914~2000年),我國農業經濟學家、翻譯家、科技情報專家。至84歲高齡完成了近500萬字巨著《達爾文進化論全集》的翻譯、修訂和校定,并摘要完成30萬字精華本《達爾文讀本》的編撰工作。
我正式認識孫竦,是在南開中學高二,即1932年。在此之前,我也見過她,她經常和王若蘭、梁思懿在一起,所以人家管她們叫“摩登三女性”。孫竦還有一個綽號叫“辣子”,因“竦”字像“辣”,而且她的脾氣也有點“辣”。在三女性中,她最漂亮,在南開女中她也是數一數二的。
南開女中和男中,只有高中的幾門課程是男女合班的,譬如國文、數學、物理,其他還是分班上課。高二那年我選讀高遠公先生的“諸子百家”,可巧孫竦也選讀這門課。那時學生自由占座,我因“諸子百家”在私塾里就念過,有的還可以背誦,所以并沒有搶占前排的好位置。當我去上課時,看到后排邊行有兩個空位置,我就坐入了其中的一個,另一個還空著。課堂的桌子是兩個排在一起的,所以同坐在一起的同學叫“同座”。當我坐好時,課堂里就嚷嚷起來了,說“辣子”將坐在另一個位子。我一聽是“辣子”要和我同座,心里就有點慌。過了兩三天,當我入座后,竦進來了,夾著書包站在我身邊問道:“我叫孫竦,你叫什么名字?”語調有點不客氣,是居高臨下的態勢。這時我心慌了,臉漲通紅,口吃地回答:“我叫葉篤莊。”一邊說一邊心里怦怦地跳。
“諸子百家”每星期只有3次課。從竦來了之后,我就又想上這堂課,又怕上這堂課。每逢沒有這堂課的那一天,心中就若有所失。她的那雙晶瑩的大眼睛,嘴旁的兩道甜紋,不時在我心中浮現。我著迷了,甚至有時想起她,心里就感到不安,在路上看到她從遠處來時,心就怦怦地跳。
在高中時,我和竦有過幾次正式接觸。首先是我決定給竦寫一封信,表示我的衷情。信很簡單,只有幾句話:“我希望和你作朋友,你需要與否,請給我來一封回信。”這是試探性的一封信,男女交朋友在當時來說,就是戀愛的第一步。如果有回信,說明她不討厭你;如果沒有回信,這事情就吹了。我的這封信寫去之后,過了很長時間,來了一封回信,也很簡單,只有幾句話:“我也希望和你作一個朋友,但我才疏學淺,難免叫你失望。”這是1933年的事。
中學畢業后,竦進燕京大學,她是不經考試,直接升入的。我的成績雖然也可以直接進燕京大學,但我想學農,學好之后去農村參加革命。燕京大學沒有農科,全中國設有農學院者,以金陵大學最有名。我考入了金陵大學農學院。由于金大沉悶,再加上我思念竦,在金大念了半年于寒假時就回到北平了。
暑假一晃就到,我投考清華、北大均名落孫山,只考取了青島大學的數學系。正當我失意的時刻,傳來竦去日本留學的消息。由于我不愿上二三流的大學,再由于竦去日本給了我追求她的一線希望,我也決定去日本。去日本前,從王若蘭那里找到了竦在東京的地址。到東京后的第二天,我就給竦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的地址,希望她前來一晤。她這次給我寫了回信,并定于星期日上午前來看我。那天她在我的宿舍待了將近兩個小時,東拉西扯,并且看了我的照相簿。她這一來,我感到無上歡快。但我并沒有抱什么希望,因為當時我追求她也沒有什么目的,絕沒有想到娶她為妻,我只知道我愛她,為什么愛她,我一點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她可愛。
到東京后,第一次和她接觸是很順利的,于是我又約她一起去玩,在一家蛇藥店門口聚齊。那天我從約定的上午9時直等到12時,還不見她來,我便垂頭喪氣地回宿舍去了,連午飯都沒有吃,便蒙頭上床而臥,想哭也哭不出來。
我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農實科,穿上新的校服神氣十足地又去找她,那時她住在一所基督教辦的宿舍,不準男生進入宿舍內,只得在玄關(門口)處會晤。我母親給我寄來一盒干貝松,很好吃,我趕緊分一半拿去給她,她居然接受了。據說有一個姓蕭的也追她,曾經送給她一大盒巧克力,她沒接受。我這小禮物雖寒酸,但情義重大,我告訴他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
我在東京參加過左翼的“中華留日劇人協會”。我在南開中學時就演過話劇。有一次他們要公演一個話劇《決堤》,找不到男主角,就把我找上了。彩排那天晚上,我忽然發現竦坐在那里看戲,我又緊張起來了,戲沒有演好。那天晚上大家都很興奮,睡得很晚,竦也沒回家,在戲院后臺過的夜。那次竦曾主動地向我說:“早點睡吧,不要太累,明天還要演戲呢!”我聽到這幾句話后,好像有一股電流穿過了我的全身,我激動得有點發抖。
在東京,她給我寫過兩封信。第一封是她給我的回信。第二封信是她主動給我寫的,開頭便說“我不寫名字,你也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所以這封信既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而且叫我看后寄回。大意是,一個人做事要有恒心,對于事物的認識都要有一個過程。我當時體會這是她暗示我要有耐心地和她來往,增強彼此的認識。我的回信是寫在她的來信的背面,然后把她的信寄回。
大約1935年秋天的一個夜里,細雨霏霏,嘀嘀嗒嗒,房檐流水作響,我想起了竦,胸膛都要炸開了,我太苦了,我忍耐不住了,我大膽地寫了一封短信。其中一句,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我太愛你了!”跟著我便在蒙蒙細雨中把這封信丟進了信筒。我怕第二天我就沒有勇氣再寄這封信了。寄出信后,我不安地等待回信,一天,兩天,一直到十天,沒有見回信來,便在一個傍晚去孫竦的住處(那時她已搬至到中野的一個人家)。見到她后,我劈頭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問她:“前幾天我給你寄的那封信收到了沒有?”她說:“收到了,我們正在念書的時候,不要談這種事。”我生氣地說:“那就算了!”扭頭便走,聽到她說:“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從那以后,有相當長的時間,我沒有找她。
1945年日本投降,我由昆明轉重慶,乘船直抵上海。到上海的當晚,我即去國際飯店找竦的大哥孫立己。他接見了我,并立即用電話與竦聯系,約好翌日上午9時在竦和她的二哥孫浩然合住的家里會面。我大約8時左右就到了,只好在附近溜達,等到快9時,我即飛步前去找她。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心情頗緊張,好像條件反射似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了。和8年前一樣,照例在孫家門口深呼吸幾次,等到心稍稍平靜之后,然后叫門。出來的是一個小大姐(阿姨),她讓我在樓下一間會客室坐,很快竦就出來了,她薄施脂粉,其光彩比少女時代差多了。少女時代她是圓臉,現在變成長臉了,論長相好像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些,如果走在路上,我的確認不出她來了。本來嘛,自從1937年東京一別后,到現在整整8年了。我把8年期間所做的事,向她述說了一番。這是8年以后再一次會面,我的心情是激動的。在東京時我只知道愛上了她,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這時我有了娶她為妻、做一個終身伴侶的想法。我離開重慶前,曾找徐芳探詢竦的情況,她告訴我,竦還沒有結婚,于是我抱有很大希望去見她的。那天她說話不多,談到11點左右時,我約她去吃午飯,她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我在上海住了兩周,幾乎天天去找她,有時去她和孫浩然的家,有時去她擔任舞臺美術設計的苦干劇團,整天和她在一起。有一次吃完飯,她來到我的旅館住處。那天我酒喝多了,想起來我追求她之苦,突然哭起來了。竦表示理解我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自行車太舊了,立即買了一輛女跑車送給她。兩周很快過去,之后我就回北平了,因為當時民盟總部叫我參加北平民盟市委的領導工作。在上海兩周時間,我向竦大膽表示了我的熱情,不像在東京時那樣縮頭縮腦了。
我在1945年年底由上海回到北平,隨后就給竦發了一封“安抵平”的電報。她收到電報后很高興。接著我給她寫情書,幾乎每天一封,都編上了號,如“平字第×號”,可惜這些信件由于歷次政治運動都遺失了。
1946年夏,我趁著向南京民盟總部匯報工作之便,去上海和竦會晤,準備把她接到北平結婚。由于半年多的來往通信,彼此已有所了解,這次到上海見面后,好像久別重逢的情人,備感親熱。在上海時,我們天天見面,不久,我們就由上海乘船回到北平。
我們結婚沒有請客,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是我家兄弟合伙請我們在餐廳吃了一頓飯,不過我們在《大公報》登了則很顯眼的結婚啟事,就算完成了法律手續,那時還沒有領取結婚證書那套官方介入的手續。就這樣,孫竦終于嫁給了我。
(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一片冰心在玉壺——葉篤莊回憶錄》 作者:葉篤莊)(圖片 66.jpg 圖注:葉篤莊、孫竦全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