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罪已詔”

“罪己詔”指皇帝責備自己而下的詔令。頒發的原因，大致有二，一因災異而發；二因做錯事情而發。

災異多屬自然現象，如水災、旱災、蝗災、地震、彗星等等。皇帝相信“天命”之說，以為自己是上天之子，代表上天治理人民，若是出現這些現象，給人民帶來災難和死亡，都是自己不好造成的，上天向他發出警示，所以要引咎自責，下“罪己詔”，檢討一下自己的過失，做點好事，或命官員直言朝政得失，以求補救。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每個朝代均有，如晉武帝在太康七年（286年）下詔說：“比年災異屢發，日蝕三朝，地震山崩，邦之不善，實在朕躬。公卿大臣各上封事，極言其故，勿有所諱。”宋太宗因為大旱和多次出現彗星，在端拱二年（989年）下詔說：“朕以身為犧牲，焚于烈火，亦未足以答謝天譴。當與卿等審刑政之闕失，稼穡之艱難，恤物安人，以祈天佑。”

有些官員認為災異屬自然現象，并非人事得失招致，勸皇帝不要相信上天示警。另一些官員則反對，其主要理由不在于不相信上天示警，而是認為這是關系到皇帝納諫和治亂的重大問題。如富弼得知有人對宋神宗解釋災異皆是自然現象時，當即上書，進行批駁。正因如此，每當災異出現，常有官員借機上書，請求皇帝上畏天戒、下修人事，痛自修省、講道論德，進賢退奸、省刑薄斂、懲治貪官，節約開支、減輕力役，招撫流民、散財以收民心、愛民以植邦本等等，以回天意。皇帝畏懼“天命”，聽從采納了，人民的疾苦就減少一些。

因做錯事情，造成人民疾苦死亡而下“罪己詔”的，史書中也不乏其人。如漢文帝在后元二年（前162年）下詔說：四邊之外的戎狄不安其生，京畿之內的人民不能安居樂業，都是因為他德薄造成的。漢成帝在永始元年（前16年）七月下詔說：他沒有與多數大臣商量，誤聽將作大匠解萬年之言，以為昌陵三年可成。可是營建了五年尚未完工。天下為此虛耗錢財，百姓因之疲勞，終不可成，十分憂傷不安，此項工程立即停止。

天成三年（928年），京師洛陽巡檢軍使渾公兒向后唐皇帝明宗奏報：“外面有百姓二人，用竹竿當武器練習武功，圖謀不軌。”明宗信以為真，下令逮捕，交給石敬瑭（明宗的女婿，后投靠契丹，推翻后唐，自己當了皇帝）處理。石敬塘不問清楚，就將二人殺了。第二天，樞密使安重誨上奏說：“昨天逮捕的兩個人，實際上是在一起玩耍的幼童，并不是練習戰斗的百姓。”明宗聽后大吃一驚，知道殺錯了人，馬上下詔向全國人民檢討濫用刑罰，減少自己10天的食品，以向冤魂謝罪。并罰了石敬瑭一個月的俸祿，把誣告陷害的渾公兒杖打后流放到登州。明宗還賜給兩少年每家50匹絹，100石麥，100石粟，讓官府出錢為兩個少年隆重辦理了后事。為了防止今后再出現此類事件，又下令州府官吏以后對所有死刑案件，必須仔細審理，決不能濫殺無辜。

宋徽宗和宋欽宗因為金兵長驅南下，無力抵抗，均下過哀痛之詔，罷除了害民的花石綱，改革弊政。逃到杭州的宋高宗也下詔說，自己有不知經邦大略和戡難遠圖等四大錯，命將詔令在朝堂榜示，遍告天下，使人民皆知其悔過之意。

崇禎在最后的10年中，曾3次頒發“罪己詔”。

清朝前期有幾位皇帝下過“罪己詔”。順治在臨終之前下的一道“罪已詔”，羅列過錯14款，其中有關國家大政的有：沒將國家治理好，沒能讓老百姓過上安生日子；姑息庸劣不稱職的大臣；營建殿宇，糜費太多，不體恤百姓的艱辛；自恃聰明，不能虛心納諫；自知有錯，不能及時改正，過錯越積越多等。

到了清末，慈禧太后和攝政王載灃執政，都以皇帝的名義發布過“罪已詔”。慈禧是因為縱容義和團打洋教，引起八國聯軍進京而發的。1900年8月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后，她知道為國家民族招惹了大禍，臉面丟盡，在西逃的路上，即以光緒的名義發布上諭說：造成此次事變，“負罪實深”，“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相隔兩天，又發布上諭，承認自己沒有及時覺察禍患。在1901年10月2日和12月2日頒發的懿旨中，她都將自己犯了錯誤和“引咎自責”之意公開告知大小官員和天下人民。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載灃于同月30日以宣統皇帝的名義下詔說，執政3年以來，用人不當，治理無術，高官多用親貴，顯違憲政，鐵路國有及向外國借款修筑朦于小人，動違輿論，以致引起各省之亂，全國沸騰，人心動搖，“此皆朕一人之咎也”。“茲特布告天下，誓與我國軍民維新更始，實行憲政。凡法制之損益，利病之興革，皆博采輿論，定其從違。以前舊制舊法有不合于憲法者，悉皆罷除。”

皇帝握有無上權力，可以為所欲為。由于個人的理念和品德等方面的原因，各人的表現又不相同，既有秦始皇、隋煬帝之類的獨夫民賊，以為自己永遠正確，怙惡不悛，不會公然向天下臣民承認錯誤。又有些犯下過錯，勇于向天下宣布，做出檢討。此類皇帝，無論是因為畏懼“天命”還是認識到確有錯誤；是為了挽救王朝的厄運還是為了長治久安；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出于自覺自愿，能夠公開“罪己”，都說明他們有幾分悔過誠意，有一定的責任心。只是由于承認過錯的時機和采取的措施各異，其結果也大不—樣，有的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人民所受痛苦減輕，混亂動蕩的局面漸趨穩定；而宋徽宗和宋欽宗卻沒有挽回喪失的大片領土，被金人俘虜，最終落得個慘死于異域的可悲結局；載灃的罪己詔同樣沒有挽回大清王朝滅亡的命運。

中華民國建立后，皇帝退出了歷史舞臺，“罪己詔”也隨之消失。但類似的申令、布告還延續了幾年，雖然頒發者并不一定真有誠意。如1916年3月22日，洪憲皇帝袁世凱在撤銷帝制的申令中說：“萬方有罪，在予一人。”1918年總統馮國璋因發兵攻打湖南、湖北，也發過一道布告，承認此舉錯誤。在其后的漫長歲月里，無論做錯了什么事，犯下了什么罪，對人民造成多大的危害，卻再也見不到哪位總統和執政者像頒發“罪己詔”的皇帝那樣，公開真誠地向全國人民認罪檢討了。

走筆至此，不禁想起外國一些領導人對錯誤的態度。外國有些領導人做錯事，哪怕是極小的錯事，都公開向人民道歉。如立陶宛總理基爾基拉斯在酒店接待貴賓時抽了一枝煙，違反了公共餐飲娛樂場所禁煙令，不僅支付了罰款，向酒店經理道歉，還通過電視臺，向公眾表示歉意。有的雖然自己沒有做錯事，由于是國家行為，也代表政府承擔責任。如前西德總理維利·勃蘭特1971年訪問波蘭時，在被德國納粹殺害的波蘭人紀念碑前下跪。1885年至1923年期間，加拿大政府曾強行向華人征收“人頭稅”，此后又實施“排華法案”。對此，加拿大總理在2006年即代表政府正式向全加拿大華人道歉。2008年，美國國會也正式通過決議，為200年前美國實行的奴隸制道歉。

巴拿馬總統里卡多為護照出錯而公開道歉的事，亦頗令人欽佩。2010年，巴拿馬國家護照管理局設計并制作了護照樣本，得到里卡多的贊賞。10月3日，里卡多忽然發現護照上有一個非常細微的錯誤，即將巴拿馬國徽中十字交叉的鐵锨和丁字鎬印成了鐵锨和長柄方錘。他認為國徽出錯是個大事，首先要求護照管理局立即更正，用最快的速度趕制新護照，統計出投用的錯護照數量。護照管理局統計出已用錯護照4萬份。里卡多又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把這4萬個人的名字打印出來，他要在第二天發表電視講話，向這4萬人道歉。

10月4日晚上，里卡多準時走上演講臺，先介紹了道歉的原因，然后拿起手中的名單說：“這4萬個人的名字別是曼格艾爾·阿馬多加·雷亞羅……”一個接著一個地念下去，念了3個小時，仍在繼續。

他的電視道歉打動了整個巴拿馬，也打動了身在國外的巴拿馬人，他們紛紛從海外各地打越洋電話回國，勸告總統停止道歉。

里卡多對他們說：“如果連具體名字都不念，那還談什么尊重與道歉呢？如果連一個道歉都無法具體地落實到一個人的身上，那還指望我為你們落實什么呢？如果我連為自己承擔錯誤都做不到，誰還能指望我來為這個國家承擔什么呢？”

在道歉進行了將近4個小時的時候，有一位海外巴拿馬人在電話里說：“總統先生，如果你對民眾們的建議如此不在意，我們還能指望你今后能聽取我們的什么建議呢？”

這雖是一句普通的問話，但在里卡多聽來，卻深感分量很重，于是他抬起頭來，對著與電話連線的麥克風問道：“你們真的可以原諒我的這個過失？”

電話連線那端的聽眾肯定地回答說：“總統先生，我們原諒你！”

直到這時，里卡多才停止念名字，真誠地向著鏡頭鞠了一躬，說了一聲：“謝謝我可愛的巴拿馬民眾！”然后走下講臺。

（摘自《炎黃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