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慶來(1893~1969年),著名數學家。云南彌勒人。1913年留學法國,1926年回國,應聘東南大學,創辦算學系。1926年應聘清華大學,負責創辦算學系(后改稱數學系),后任理學院代理院長等職。1937年就任云南大學校長。1957年自法回國,在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從事研究。
若要簡單扼要地用一兩個詞來描寫父親熊慶來的性格,我想可以說“平實、誠篤”。
在他的平實誠篤中,有深厚執著的愛:一是對科學真理;一是對祖國與鄉土。
在我懂事之后,看到他兩次面臨重大抉擇,兩次都是要他在個人科學工作與為祖國鄉土服務之間做選擇。每一次,經過反復考慮后,都是后者占了上風。一種來自傳統的道德感督促他,在集體潛意識底層使他不寧。“為桑梓服務”在他幾乎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聲音。但是后來的發展卻證明這獻身的選擇帶來重重不幸。
1936年,他在清華大學算學系做教授兼系主任。云南大學鬧風潮,省主席龍云打電報給他,請他主持云南大學。那時云南是一個邊遠難及的省份,去昆明得辦護照,繞道香港、越南,然后經滇越鐵路到達。在那里辦大學,別的不說,單延聘教授一端便十分困難。但是云南是他的故鄉,他覺得對那個地方、那地方的青年有一種責任,所以終于決定“為桑梓服務”,回去了。他在回去的途中,便發生“七七事變”。在抗戰期間,負責大學行政很不易。經費拮據是一方面,政治糾紛是又一方面。他這樣的科學人才,要應付各式各樣的問題,用“鞠躬盡瘁”來描寫,并不夸張。為了教育事業,他獻出生命力最充沛的12年。而在抗戰勝利后,民主運動最激烈的時刻,他堅決果敢地保護了學生和進步教授。但是后來人們論及他的生平,大都只說他是數學家。這一段艱苦非常的事業極少記述。不僅如此,到了“文革”期間,他受審查,不斷寫交代,也都因為有這一段經歷。
50年代,他滯留歐洲,患半身不遂。后漸好轉,可以行動,可以用左手執筆寫字。因為暫時不能歸國,決定回到數學研究。但是做了12年大學校長之后,“重理舊業”并不容易。何況抱病?但他的平實誠篤里蘊藏有卓越的毅力,他的研究出了成果,用左手慢慢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文章,連續在法國科學院雜志中發表,并且完成了一本書,被編入法國數學叢書。
這時國內號召知識分子回國服務,使他又一次面臨個人科學工作與為祖國服務的選擇。那時我在歐洲學習,侍奉在側,看到他猶豫彷徨的痛苦。我那時年輕,當然是主張他回去的。我以為他這樣的科學家一定會受到重視,而以他的愛國熱忱和質樸的性格,也一定不會受政治的迫害。回去后,國家的新局面使他振奮,他一心想在晚年通過教學工作做出貢獻,指導研究生之外,自己發表了不少數學文章。但不及10年便發生“文化大革命”,科研的成就轉為罪狀:“反動學術權威”。大學校長任內的工作也成為交代不完的舊賬。終于經不起肉體上以及精神上的種種折磨,于1969年2月3日逝世。1978年中國科學院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父親被列入第一批平反昭雪的名單,1978年靈灰放入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
我于1979年回到北京。一日,母親以凝重的神情要我看一看父親最后的手跡。于是閂上房門,小心翼翼地從箱底取出一大包舊紙。打開來,那是父親在“文革”期間用左手所寫的交代文字。我在巴黎時看他每日每晚用這種壓入紙面的沉重然而不穩的筆畫寫數學論文,再見這字體,當然親切熟悉,然而這里寫的不是數學文章,而是早請安、晚匯報的記錄。共計約有三四百頁。我頓時覺得眼的辛辣,心的絞痛。母親無語,端坐在一旁。我知道她就如此在深夜陪伴老病的父親掙扎著寫這些虔誠的匯報。她似乎從那時起一直如此端坐著。她靜靜等待我的閱讀,等待我明白什么。我的眼睛早已模糊,早已讀不下去,但是我不敢動,也沒有話可說。這是一個怪異的儀式。空氣中凝聚著令我恐懼的母親的嚴厲和悲哀。我不記得這儀式進行了多少時候。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永遠的清華園》 主編:宗璞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