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在《人民文學》、《天涯》、《大家》、《北京文學》、《芙蓉》、《詩刊》等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批評等近百萬字。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等數十項。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國》,散文集《沙漠之書》、《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穿過靈魂撫摸你》等。現居成都。中國作協會員。
念想河西走廊
那是最直接的,人和天空
和積雪、盤羊的心臟,靈魂好比月光
可相對于人,摟過肩膀的,都算是朋友
抱過腰肢的,算不得情人
窄如夢想的河西走廊,一座城一群朋友
一個人一個姓氏
一種脾氣。有些人寫詩
有些人搞小說。有些人與我匆匆一面
一杯酒之后,將彼此掛在城南門虛無的旗桿上
那些年我總是走不遠,河西走廊可算是一個人的疆場
想騎馬,可總是坐車
想橫刀江湖,卻滿都是沙塵暴
三五個知心者,朝來暮往
有一年在涼州聽小曲,喝醉酒
從此記住了天梯山、海藏寺、雷臺漢墓
隔三差五去酒泉,霍去病的城市
現在更多的是詩人、小商販、匆匆一過的淺薄游人
十八年下來,絕大部分時間在巴丹吉林
那是一片沙漠。妻兒是后來的,在一個人肉身
和靈魂衍生、茁壯。真正的河西走廊一般都是抽空
敦煌、甘州、肅南、嘉峪關
緊靠的祁連山下半身青草,牛羊糞便
上半身雪漫高疆。忽然有一天要離開了
在夜里,驀然被幾張面孔撫摸
被幾只手同時擊中胸膛,帶著粗糙之體溫
酒 泉
可拿明月,爭奪太守手持的酒樽
捉短刀,割下岑參的胡須。李白腰懸長劍
杜甫只有恨。近千年后我來到
酒泉。第一個下午我在傍晚的雪花中
遭遇戈壁。沙漠是人心中最直接的一塊病
痛到四野無人
天似深井。此后許多日子我逃難至此
這一座邊地城市,中心的鼓樓原地通達
向伊吾,唐帝國的兵馬在江布爾遭遇怛羅斯之戰
祁連在南,青羊、牦牛,西藏及其宗教,都是高海拔
唯有市中心的某些客棧,客人們傍晚喝酒
凌晨睡覺。閑散的商鋪招徠日光
土塵、西風。最好的可能是某一年晚秋
我喝多了,醒來看到窗邊站著一個人
一張臨摹的伎樂天。女人是這世上最好的藥
某一年,我在南大街買了一件襯衣
在鑫利商城買了一臺冰箱
從那時候開始,我以為世界也就這么貴
也以為,物質向人索要的,僅僅是一具肉身
時間加深的只是人,熟悉一座城市及其街巷
還不足夠。很多時候,酒泉于我是一些七零八碎的欲望
最重要的是邂逅。那些年我寫詩
還喜歡蘸著燒皮刮骨的風聲,想把自己也弄成不朽
事實上我狂妄至極。事實上我在酒泉
和你相遇。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不一定要發生戰爭
也不需要世俗的喜結連理
韶光如枝頭桃花。酒泉于我只是某一個人的城市
一匹駿馬循著的往事痕跡
一杯酒制造的一場意外昏迷
嘉峪關
腰里有刀的,不可以夜半逾城
明朝的牌匾高懸,流蘇比朱元璋的臉好看
修筑的將領名叫馮勝
將軍,你將邊關設置得太近了
西風一吹,整個王朝都霜塵滿面
如今我兩手空空,高大的城牒
歸雁橫斷。鷹隼越是向上
積雪匍匐在天堂門檻。穿過一道拱門
似乎穿過一具
古老的身體。漢朝那位騎馬的公主
烏孫的氈篷里堆滿玉石和甜瓜
只可惜往事太遠。疆土實有
尊嚴卻無。如今的嘉峪關游人眾多
贊美者,請垂下眼瞼
我在城頭練習弓弩,箭鏃擊中歷史
在虛無的年代,拿磚塊刻字如同夢想不朽
所有向東的人,其實一直向西
繁華算不得罪過,再大的遼闊也界碑森森
甘 州
還是去年或前年的模樣
到張掖西郊,一大片紅柳掩住了去年的墓群
一大片玉米把天空托得更高
黑河橋頭又增添了幾摞黃裱紙
樹林里的村莊,像是逃難的謎語
甘州于我,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體
在它隱秘和公開的部位
一些人隱藏,一些人面孔明朗
木塔寺的燕子,大佛寺的香火
有許多話我不能說出口
我在內心為你,或者為你們
寫詩。在你手心,用顫抖把自己折成紙鶴
一個人的道路上我可以看到很多
身體喧囂的塵世
奔馳的車輛,行人手不空閑
我嘆息一聲,再嘆息一聲
隱痛沒有盡頭
從你的眼睛走出,我決定最快離開
漸去漸遠的甘州
西風如雷,心如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