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善認識工具,解決“本領恐慌”
除青年時代曾寫過日記外,毛澤東后來一直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唯獨在1938年春,在一個橫格本上寫了7頁的《讀書日記》。日記開頭即說:“20年沒有寫過日記了,今天起再來開始,為了督促自己研究一點學問。”
《讀書日記》記載,他從1938年2月1日至3月16日,再次讀了李達850多頁的《社會學大綱》;從18日開始讀克勞塞維茨《戰爭論》;3月25日,“潘梓年同志寄來了他所作的一冊《邏輯與邏輯學》,本日看至93頁,頗為新鮮”。
在全面抗戰到來之初的緊迫形勢下,毛澤東為什么要沉下心來“研究一點學問”?毛澤東1937年8月同郭化若談話時,說得很明白:“抗日戰爭有許多新情況、新問題要研究,沒有理論武器不行。”
從全黨來看,更是如此。面對抗戰到來的新形勢,干部們普遍有一種知識恐慌的感覺。毛澤東1939年5月在延安在職干部教育動員大會上,還舉了一個例子,說我們的有些政治教員,手里就只有一本《政治常識》,還是中央蘇區時期出版的,大概他已經教過七八十遍了,但是其他的東西他就不知道了,真可謂“兩眼不看書外事,一心只管政治常”。毛澤東說,這叫“本領恐慌”:
我們隊伍里邊有一種恐慌,不是經濟恐慌,也不是政治恐慌,而是本領恐慌。過去學的本領只有一點點,今天用一些,明天用一些,漸漸告罄了。好像一個鋪子,本來東西不多,一賣就完,空空如也,再開下去就不成了,再開就一定要進貨。
“進貨”,就是讀書學習。在這個講話中,毛澤東提出了一個后來十分著名的口號:“把全黨變成一個大學校!”
全民族抗戰爆發后,中國共產黨推動的國共合作和全民族共同抗日的民族統一戰線正式形成。怎樣看待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的地位和作用,中國共產黨的抗戰方針是什么,怎樣認識和實施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怎樣理解近代以來中國的社會性質和當前中國革命的性質和任務,凡此等等,隨著歷史新階段的到來,迫切需要回答。要回答得好,確實需要進一步完善認識“工具”,進而創造出能夠具體說明中國革命特點的新理論。
為適應這個需要,即使已經寫出哲學上的“兩論”,毛澤東依然覺得自己的分析“工具”不夠。在1938年1月給艾思奇的信中,他說到自己的研究計劃:“軍事問題我在開始研究,但寫文章暫時還不可能。哲學書多研究一會再寫還更好些,似不急在眼前幾天。”1939年1月,他給何干之寫信仍然講:“我的工具不夠,今年還只能作工具的研究,即研究哲學,經濟學,列寧主義,而以哲學為主。”
毛澤東在抗戰前期的閱讀重點,仍然是軍事戰略和哲學書籍。與初到陜北有所不同的是,這期間閱讀研究哲學,主要是在此前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分析新形勢的理論思維“工具”;閱讀研究軍事,主要為解決抗日戰爭的戰略問題。
事實上,在全面抗戰到來的歷史拐點上,他讀《辯證法唯物論教程》,就已自覺地運用哲學工具來分析抗日戰爭的一些新問題了。例如,《辯證法唯物論教程》批判機會主義,“雖曾努力記述并說明在他們眼前發生著的斗爭的過程,卻完全不能定出關于這個斗爭的正確口號。”毛澤東讀至此批注:“目前斗爭的正確口號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首先的問題是國內和平即國共合作。”《辯證法唯物論教程》說:“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存在著,具有使它和以前的社會形態相區別的許多特殊性。”他在“許多特殊性”旁畫了三道橫杠,又加一條曲線,批注說:“戰爭首先分析特點,統一戰線也是首先分析特點——中日矛盾與國內矛盾。”
為深化哲學研究,完善認識工具,毛澤東利用延安所能調動的一切資源。隨著大批文化人從國統區奔赴延安,他在1938年和1939年,先后組織過三種形式的哲學討論小組,分別叫新哲學會、哲學研究會、哲學小組,大體上是每周左右討論一次。
1938年2、3月間寫的《讀書日記》,提到讀李達的《社會學大綱》的事。該書是李達1930年代任教北平大學商學院時,講授社會學(實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講義,達40余萬字。1937年5月出版后,李達給毛澤東寄來一本。據郭化若回憶,在一次小型座談會上,毛澤東告訴大家:“李達給我寄了一本《社會學大綱》,我已看了10遍,我已寫信請他再寄10本來,讓你們也可以看看。李達還寄一本《經濟學大綱》,我現在已讀了三遍半,也準備讀它10遍。”從他讀《社會學大綱》留下的3400多字的批注看,其中《唯物辯證法》等篇章,至少讀了兩遍。不僅自己細讀,他還把這部書推薦給延安“抗大”作教材,并在1938年10月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號召黨的高級干部都來讀這部書。
毛澤東為什么看重體例觀點同此前讀過的兩本蘇聯哲學教科書相近的《社會學大綱》?
李達和毛澤東都是湖南人,都是中共一大代表,李達在中共一大還被選為中央局宣傳主任,即中國共產黨的首任宣傳部長。后來因和陳獨秀發生意見分歧退黨,但仍一如既往地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宣傳。毛澤東很敬佩他的理論勇氣,向延安“抗大”和延安哲學研究會推薦《社會學大綱》的理由就是:在10年內戰時期,能在國統區講授馬列主義哲學,出版這樣的書,是非常難得的。毛澤東看重此書,還因為它是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部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此前讀的《辯證法唯物論教程》和《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主要針對的是蘇聯黨史上的情況,而《社會學大綱》則多少具有中國哲學視野,特別是該書第一節“唯物辯證法的前史”,比較集中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誕生以前的哲學思想。這對毛澤東來說,是新的內容,對書中講哲學起源和古希臘哲學史的批注也最多。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1961年夏天約李達到廬山談話,還對李達講:“你的《社會學大綱》就是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起了很大作用,我讀了10遍,還做了筆記。”
1939年5月,延安解放社出版艾思奇編輯的約37萬多字的《哲學選輯》,把當時在延安所能見到的中外新哲學著作的精華內容,薈萃一起,便于人們集中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毛澤東對這本書很重視,讀了三遍,分別用黑鉛筆、毛筆和紅藍鉛筆作批注和圈畫,寫有3200多字的批語。還值得一提的是,他最初讀的西洛可夫、愛森堡等的《辯證法唯物論教程》,是李達和雷仲堅1935年6月翻譯出版的第三版。不久,兩位譯者又翻譯出版了第四版,1940年代初得到這個新版后,毛澤東又是一番細讀,寫了大量批語。
由此看出,他讀哲學,不只為一時之用,更非急功近利,而是視之為解決“本領恐慌”,需長期堅持的悟“道”之功。
《戰爭論》:“務把軍事理論問題弄出個頭緒來”
抗戰初期,不少人在軍事戰略上存在輕視游擊戰爭的傾向,重視陣地戰,把希望寄托在正規戰爭和正面戰場上。為此,毛澤東請羅瑞卿、蕭勁光、劉亞樓、郭化若等人開座談會,專門研究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1937年12月28日又給郭化若寫信,再作詳細布置:
你寫戰略,應找些必要的參考書看看,如黃埔的戰略講義,日本人的論內外線作戰(在莫主任處),德國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魯登道夫的《全體性戰爭論》,蔣百里的《國防論》,蘇聯的野戰條令等,其他可能找到的戰略書,報紙上發表的抗戰以來論戰爭的文章、通訊亦須搜集研究。先就延安城有的搜集(商借)來看。……務把軍事理論問題弄出個頭緒來。
這時候,能夠接觸和閱讀的軍事戰略方面的書籍,雖然比初到陜北時豐富多了,但毛澤東依然覺得不夠。1938年1月,他讓郭化若以他的名義給林伯渠和葉劍英寫信,請他們代買所缺軍事書籍。
為理出軍事理論問題的頭緒,毛澤東當時著重閱讀了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
《戰爭論》是西方近代軍事理論的經典著作。作者克勞塞維茨作為普魯士高級將領參加過歐洲反法聯盟對拿破侖的戰爭。他研究了1566年至1815年間發生的130多個戰例,總結了自己所經歷的幾次戰爭的經驗,在此基礎上寫出三卷本《戰爭論》。除了論述戰略戰術的一些基本原則外,書中還提出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戰爭的目的是消滅敵人,戰略包括精神、物質、數學、地理、統計五大要素,進攻和防御相互聯系和轉化等重要觀點。恩格斯和列寧都細讀過這本書,評價甚高。列寧很欣賞該書提出的“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這個論斷,還進一步發揮說,“戰爭是這個或那個階級的政治的繼續”。
毛澤東1938年3月讀《戰爭論》,1938年5月寫出把軍事理論“弄出個頭緒”的《論持久戰》。這篇論著,吸收和發揮了《戰爭論》中的一些觀點。諸如把《戰爭論》說的“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改造為“戰爭是流血的政治”,同時發揮列寧的說法,認為戰爭的政治性具有階級革命和民族解放的特點。此外,《戰爭論》強調消滅敵人軍隊是戰爭的最高目的,沒有把保存自己作為戰爭目的,毛澤東則把戰爭目的規定為“保存自己”和“消滅敵人”兩個方面,進而探討了保存自己與消滅敵人的辯證關系。這個發揮改造,顯然是來源于中國革命戰爭中,我方始終處于弱勢一方的實際經驗。
寫完《論持久戰》,毛澤東繼續閱讀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1938年9月間,他約了10來個人,在他自己的窯洞里開哲學座談會,每周一次,參加的有許光達、陳伯鈞、莫文驊、郭化若、蕭勁光、蕭克等將領,文化人有何思敬、艾思奇、任白戈、徐懋庸等。據莫文驊1993年寫的《永不磨滅的懷念》回憶:
采取的方式是每周討論一次,晚上七八點鐘開始,討論到深夜十一二點鐘。……《戰爭論》的學習討論采用邊讀邊議的方法,當時只有一本書,是國民黨陸軍大學出版的文言文譯本,譯文又很粗劣,讀起來很不好懂。后來由何思敬同志直接從德文原版譯出來,譯一章介紹研究一章,并發了講義。記得當時討論得最多最熱烈的是集中兵力問題。毛澤東同志說:“克勞塞維茨的作戰指揮實踐不多,但集中兵力問題講得好。拿破侖用兵重要的一條也是集中兵力。我們以少勝多也是在戰術上集中比敵人多5倍到10倍的兵力。當然,這里也有個政治問題。我們是正義戰爭,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和支援。凡是非正義戰爭就不得不分兵把口。”他還用秦始皇先后派李信和王翦領兵滅楚,一敗一勝的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
從這個回憶看,毛澤東專門組織過《戰爭論》研究會討論該書,他的發言,喜歡聯系中國古代歷史上和中國戰爭中的具體戰例經驗。
毛澤東熱衷研究《戰爭論》,帶動一批將領學習這本書。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就是一個典例。1941年,陳毅送他一本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他在書上留下紅、藍、黑鉛筆作的各式各樣的標記多達17種,還寫下129條批語,總計約3000字左右。1942年7月8日,彭雪楓依據自己讀《孫子兵法》和《戰爭論》的心得,撰寫了《〈戰爭論〉和〈孫子兵法〉之綜合研究》,提出從戰爭實際出發靈活運用戰略戰術的主張。1943年夏,他把《戰爭論》和《思想方法論》送給九旅政委韋國清,并附信說:“這兩本書我已讀了兩遍,現贈送給你,請你也讀它兩遍。”1944年8月,淮北軍區第三軍分區司令員趙匯川奉調到淮南華中局黨校學習,彭雪楓又把《戰爭論》一書送給趙匯川。趙匯川一直珍藏著這本《戰爭論》,1986年把它交給全軍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收藏。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還不時提起《戰爭論》。比如,1960年會見英國元帥蒙哥馬利,1975年會見聯邦德國總理施密特,都和他們談論過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認為克勞塞維茨“講過很有道理的話”。
毛澤東的軍事思想主要是從中國革命戰爭實踐和中國歷史上的戰爭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從閱讀上講,比較明顯地受益于中國古代《孫子兵法》和西方近代《戰爭論》。在許多場合,他常常把這兩本書相提并論。有些國外學者由此認為,毛澤東作為“非常諳熟克勞塞維茨的人和其軍事哲學的愛好者”“同樣也是繼承和發展了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
胡適曾發表過有趣的看法。他1951年5月31日寫給蔣介石的信中說:“我這一年來研究近代史實,頗感覺斯大林確實是一個戰略大家,而毛澤東確實是斯大林的第一個好學生、好徒弟。他們都得力于克勞司威次(克勞塞維茨)的戰略,所以我要我公略知克氏書與列寧斯大林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