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文字充滿了形象感染力——凡舉市井、升斗等詞,一看便知是說汲水鬻貨、糴米糶糧這些百姓家事;而每每讀到家國山河、疆土雄關這些詞,陡涌心頭的必然是人類最久遠的血色浪漫……
云之下,水之上,山之峰,海之涯……放眼歷史寥廓的地平線,無論如何詩意的山水總會變得沉甸甸的。走向萬里邊關,你就會知道什么是仰天長嘯,什么叫壯懷激烈。長河落日間那些滄桑凝重、瑰麗蒼涼的邊塞詩,無疑構成我們充滿憂患的民族記憶中最深刻凜冽的一頁,最難以釋懷的特殊語境。
歷史的進程不是牧歌式的,講述國防,離不開邊防。疆土之域作為一種國土構成的自然形態,當然含有地理的概念。地理一詞最早的含義是“土地的描述”,可是,從氏族社會末期國家形態出現至今,任何邊防都決不僅是國家版圖上線條與符號所描述地理位置。我們祖先在千年之前留下的典籍中已經記載下他們的判斷:防者,堤壩之意也。
來到許多旅游景點,導游們總會用這樣的鑿鑿之言告訴你——此乃“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然而,歷史卻沒有這樣的輕浮。地即疆土;爭則戰爭。描述和平,總要先從戰爭開講。回望千年,時空疊影總讓人思接千載。一部國防史,充盈著馬蹄銜枚的疾征伐戰,斧鉞臨頸的白刃喋血。火與劍不僅改變著世界版圖,而且給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留下永遠的光榮或恥辱。
當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傳承已成為一種時尚。這反映了人類社會的一種心理需求,每一代人都渴望了解和解讀自己的過去,并通過此表達、施展對未來的期盼。綿延聳立在祖國山河的邊關要塞、戰略要地、古堡舊壕、烽燧驛站、沙場跡址……分明是一本本的厚重的國防史書,見證著國土安危、民族興衰,包含著辨識歷史的密碼,應當讓它們從歷史深處歸去來兮,嵌入我們民族當代與后世的集體記憶,永遠成為我們的國防軍事文化遺產。
(二)縱覽歷史需要精神視野與危機意識深度的契合,不論有怎樣的恥辱與憤怒,無法回避的是這樣的事實——鴉片戰爭后“中國之大變局”百年間,封建王朝和舊政府和各國共簽署了近千個條約,其中大部分是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不平等條約。而我們民族歷史上這些最悲辛徹骨的痛楚記憶,大都肇于邊海防。
一部近代史,中國多難,海疆邊防尤甚。
咱們不是沒有海軍,甚至有史學家確認為世界第一支海軍就誕生在中國的隋唐時期,其時擁有的“斗艦”“走舸”“艨艟”等大型戰艦,絕對堪比今日的“航母集群”。但遺憾的是,它們沒有留下一次海戰的記錄。因此,有人認為它不是海軍而只是一支豪華的船隊而已。
披覽史書文章,寫山川河流、頌峰奇江闊者比比皆是,而關于海洋,關于海疆,卻鳳毛麟角。即便是我們今天引為自豪的鄭和下西洋的壯舉,在《明史》里居然僅有30余字。海洋在我們的記憶里淡化了,誰能說我們民族歷史上最悲辛徹骨、難以釋懷的一頁,不是由此埋下了痛苦的伏筆呢?有一個國家的元首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我們的疆域很大,但沒有一寸是多余的。”但多少古代君王,對海洋這片藍色的疆域熟視無睹,判斷為多余,與江山社稷無關,唯有禁之,而無防之。
1842年,清代大學者魏源寫出了浩浩50卷(以后增補成100卷)的《海國圖志》,內容涉及英、俄、美、法、西、葡及非洲等幾十個沿海國家的歷史、地理、軍事、經濟、科學等情況,還附有各國地圖、船炮藝圖式100多幅。這是中國第一部世界大百科全書,被龔自珍稱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綜一代典,成一家言”之作。魏源曾滿腔熱忱地將書送紫禁城,可幾十年間,從道光到咸豐,從軍機到學士們,竟無一人去翻動。他們以為,只需把大海一禁、國門一閉,便可以“大好河山供夢寐,小康歲月足歡娛。”
然而,抽刀斷水尚且不能,誰又能禁得了、閉得住那無邊無際的海洋。后來發生的事成為我們心中難消的塊壘——僅在10年之后,該書的60卷傳入幕府末期的日本,立即轟動一時,從皇室到學者無不紛紛爭讀,把它奉為“海防寶鑒”。
美國人威廉·房龍在著名的《地理》一書“日本”章節中,開頭第一句就這樣評價道:“以犧牲鄰居為代價開始征服世界。”很快,我們這個泱泱大國就為這個判斷付出了代價——美麗的海岸線,一次次成為了山河破碎的第一道傷痕。甲午海殤這個深深的傷口,至今撫及依然隱隱作痛……
盡管封建王朝有著“不舍弓馬定天下”的祖訓,但他們在陸地邊疆同樣大片大片地丟失著祖宗的江山。乾隆年間,長期的和平使清軍安不思危,邊防管理也日漸廢弛。為了偷懶竟偷偷縮減了巡哨巡邊的路線,僅此,就沒放一箭沒打一銃地讓外敵蠶食了10萬多平方公里的國土。
還有一件事可笑更可悲。中俄依據《中俄北京條約》舉行劃界談判。當時中文和俄文兩個條約版本劃界標準是不同的,中文條約是按“常駐”兵營劃界,而俄文寫的是按“現有”兵營劃界。哪知道參與談判的清軍代表竟無一人懂俄文,結果大片國土稀里糊涂被劃走……
西方學者有個論斷:“悲劇的本質并不是不幸,而是事物活動的無情性和嚴肅性。”這就是戰爭的鐵律——它不同情弱者,它不提供公允的裁判。它只是一次次的證實——落后就要挨打,不論是技術的還是觀念的落后,概莫能外。
恩格斯早就看到這一點,他判斷說:“在中國進行的戰爭給古老的中國以致命的打擊,閉關自守已經不可能了,即使是為了軍事防御的目的,也必須鋪設鐵路、使用蒸汽機車和電力。”事實上,制度的缺陷、陳腐的觀念和人格的潰瘍,已經成為封建王朝無法自愈的絕癥。即便是所費不貲地使用了一些現代化的兵器裝備,但也只是在為封建王朝的挽歌添加幾個滑稽的音符罷了。
歲月無痕,山河依舊。回望不是為了摭拾起一些塵封舊事。唐代學者陸贄言:“多難興邦者,涉庶事之艱而知敕慎也。”敕慎,就是自我告誡與警醒。沒有臥薪嘗膽、沒有常備不懈、沒有警鐘常鳴,多難者未必能興邦。
(三)有一個軍語叫做“兵要地志”,利槊堅甲據隘道、仗劍筑壘扼雄關,向來是邊塞防務的要點。然而,現代科技的產生發展改變了這一切。恰如哲學家所言:“奇跡不僅改變了世界,而且改變了對世界的看法。”
我們都說與時俱進,而時代不僅僅是一個時間性的概念。古今時代的主要差別是通過技術顯示出來的,技術甚至成為時代的象征。脫離現代技術就不成其為現代了。履行使命的前提必須與時代高度耦合,須告別傳統的“制式”邊防,構筑今天邊海防建設發展的新格局。
一個最通俗的比喻恰恰充滿了唯物論辯證法——“水漲船高”。
船往何處漲?一種歷史性的標高就體現在“邊疆”的概念上。現代的拱衛祖國安全的國門疆域,已由陸疆、海疆延展至空疆。毫無疑問,完整的“邊疆防務”,必須包括陸防、海防、空防在內,由地面、海上、空中組成的立體守防格局。我們不僅擁有960萬平方公里的陸地面積和2.2萬公里長的陸地邊境線;還管轄著1080多萬平方公里面積的天空;同時還擁有1.8萬多公里的海岸線,約300萬平方公里的海洋面積……這些,成為今天我們筑造守護的“九天國門”和“海上長城”。從前我們總是說:腳下的土地,是祖國的地。今天,我們要更加自豪的說:頭頂的藍天和廣袤的海洋,同樣也是我們祖國的天和海。
有一種戰斗天高云遠,有一種廝殺無邊無涯。上個世紀90年代,記者曾寫過一篇興盛世之慨、壯國防之志的新聞,并獲得當年的“中國新聞獎”——《雷場放飛和平鴿》,新聞寫的是和平繁榮的邊防給邊海防軍人帶來的欣喜。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忘記,和平鴿的飛翔靠的是中國軍人赤誠忠勇的熱血。
“不做鐵錘,便為鐵砧。”一個民族流再多的血也不能失去血性,同樣,也不能因為長期沒有流血而淡漠了血色記憶。一個孩子問:白天這么亮還要太陽做什么?不要笑話孩子,有人和孩子一樣幼稚地問:國家這么安寧平靜還要國防,還要軍人有什么用?
面對歷史,“好了傷疤忘了痛”的淺薄固然令人遺憾,但傷疤還沒好就啥都忘了的愚昧更令人擔憂。在邊防采訪中聽到的一個故事久久震撼著我——有一次外國侵略者圍困了塔吉克族的家園,一只生于斯長于斯的雄鷹飛臨,請牧民取其翅骨做成鷹笛。笛聲穿石裂云,悲壯激烈,同胞們聞之趕來,將侵略者驅逐。從此,塔吉克族被稱為雄鷹的民族……
高山流云,長風中鷹笛仍在長鳴,讓歷史構成我們今天的“預警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