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文學已走過13個年頭。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1980年代文學研究熱在學界蔚然成風,雖然學界對1980年代文學的問題意識不同,但是對1980年時代文學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意義的認同肯定是一致的。新世紀伊始,“重返”或“追尋”滿載“光榮與夢想”的1980年代,漸成一種思想潮流。張旭東的《重返八十年代》、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訪談錄》、程光煒的“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系列論文,對“重返”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構想。但新世紀文學的時代語境已發生巨變,文學體制的結構性變革,傳統型文學、大眾文學和新媒介文學三分天下共存互動的新格局,從作家身份到寫作方式,從文學的生產方式到傳播方式,從媒體的運作方式到社會的反饋方式,都出現多樣化發展的新樣態。白燁曾用“劇場嘩變”來比喻新世紀文學的銳變。這一切都使“重返八十年代”成為一種艱難之旅。
一
從思想文化的角度看,1980年代文學擔負著將人從封建文化、現代迷信中解放的“啟蒙”重任,具有社會改良時期特有的精神氣質:“傷痕文學”對于“文化大革命”給國家民族造成的危害的揭露、對人性殘害的血淚控訴,“反思文學”對于“極左”思潮的泛濫帶來毀滅性災難的詰問,“改革文學”對于波及社會方方面面的經濟變革的全方位設計,“尋根文學”對于民族歷史文化的當代反思與探究等等,都體現出一種直面現實的勇氣和戰斗精神。“回顧整個八十年代文學,發展的思想脈絡是那么清晰明確,對于政治、經濟的變革是那樣地先知先覺,也正是由此才產生了社會的轟動效應”[1]。從某個角度說,1980年代文學直接參與了社會政治經濟和道德變革的歷史進程,整體創作基調是充滿亮色和理想主義情結的,尤其體現在改革題材小說中,如何士光的《鄉場上》、張一弓的《黑娃照相》等農村經濟變革小說,蔣子龍的《開拓者》、《赤橙黃綠青藍紫》、張鍥的《改革者》等工業改革小說,張賢亮的《男人的風格》、柯云路的《新星》等政治體制改革小說都使讀者對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充滿美好的期待。
視觀新世紀的純文學寫作,對于完善人類生存的特殊責任感、對于人類生存現實的關注與表現、對于人類的寬厚的愛心等現實主義文學精神尤在,集中體現在張煒、賈平凹、陳忠實、閻連科、莫言等名家創作中。但作品的總體基調與1980年代文學有明顯的區別。謝昉在《沉重的新世紀文學與樂觀的新時期文學》中指出,新世紀“整個文學所揭示的生存狀態是灰暗、焦慮、異化、甚至變態,對世界的看法變得更為理性,也可以說變得更為悲觀——前途茫茫”[2]。余華的長篇新作《第七天》可以說是上述觀點的代表。小說寫的是一個死者的靈魂在七天里的見聞和回憶,但卻濃縮了當下很多社會問題,諸如暴力拆遷、食品安全、公檢法系統暴力逼供造成的冤假錯案、特大事故隱瞞封口、醫療衛生系統死嬰案、高昂的喪葬費用、賣腎買蘋果手機、鼠族的生存狀態等等,堪稱是當下民生問題大集和。余華用看似荒誕的形式表達了對社會中不公正現象的憤怒和無奈。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用瘋子的視角展開敘述,冷眼旁觀以故鄉為原型的清風街上二十多年來蕓蕓眾生命運的起伏變化,傾注了作者對社會急劇轉型期農村現狀的思考和困惑,彌漫著濃重的悲涼感、絕望感。總之,1980年代文學中是非分明的道德觀、價值觀、昂揚向上的民族精神在新世紀文學中黯然退色,當下的文學生態被灰色化的世紀末情緒籠罩。
二
創作主體結構的變化是文學發展變化的重要前提。1980年代的文壇,中國作家隊伍由巴金、孫犁等老一輩現代作家,王蒙、鄧友梅、陸文夫、宗璞、張賢亮等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的中年作家,劉心武、蔣子龍、張潔、馮驥才、史鐵生、王安憶、韓少功等大批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在新時期之初崛起的中青年作家,馬原、余華、殘雪、孫甘露等1980年代中后期成長起來的先鋒派作家老中青三代人構成。他們所處的時代正值中國社會處于急劇變化、新舊交替的歷史轉換時期,20世紀綿延近百年的政權更迭、戰亂、政治運動在他們作品中得以不同程度的呈現。強烈的現實感、厚重的歷史感、深沉的責任感和豐富的文化意蘊是八十年代創作主體的共同訴求。
“如果說,八十年代文學是一個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群體話語時代的話,那么新世紀文學創作則出現了一種極端個人化的私語現象”[3]。這一現象,通過“80后”的文學創作可見一斑。“如果說一個文學時期有其獨有的特征,可用于指認這個文學時期的話,那么,‘80后’與青春文學,無疑就是新世紀文學最為重要的標志之一。”[4]“80后作家”代表性的人物有韓寒、郭敬明、春樹、林培源、張悅然、李傻傻、七堇年、孫睿、周嘉寧、陳安棟等。“80后”青春文學擁有數量龐大的年輕讀者群,如孫睿2004年推出的《草樣年華》當年就銷售30余萬冊,并創下新浪網300萬點擊率的輝煌紀錄,據稱有1000萬大學生競相傳閱。但由于“80后作家”與活躍于1980年代文壇的傳統作家的成長生活環境迥異,精神層面的“斷裂”在所難免,故而從寫作理念到題材內容都與傳統作家相差千里。“80后作家”大多不愿再擔當傳統作家的社會責任、啟蒙重任,他們普遍地將眼光投向當下。遑論遙遠的歷史,就連他們的祖父母和父母一代的生活都無法引起他們的興趣。在歷史感的稀薄甚至缺失這個意義上,有人把“80后作家”看作是“斷裂的一代”。由于個人體驗原因,“80后”文學呈現個人化書寫姿態,并且對于歷史采取的是“非歷史化”書寫。正因如此,盡管他們的作品是圖書出版市場的寵兒,但從未真正被學院派所接受,相當一部分學者表示自己沒有認真讀過一本80后文學作品。
三
80年代文學除了盡人皆知的啟蒙的社會的文學,還有“新寫實小說”群體創作的寫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世俗關懷”文學。池莉、劉震云、方方、劉恒等作家致力于對平庸瑣碎、毫無詩意的生活的原生態的展示,他們用關切、認同的態度來描述俗世形態的生活,寫普通人的婚姻家庭、吃喝拉撒等日常生活狀況。《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單位》、《一地雞毛》、《風景》、《狗日的糧食》等作品皆為這種創作思潮的杰出代表,但這種創作傾向在新時期文學中是非主流的且影響有限。
新世紀初,隨著市場經濟的全面展開,大眾文化借助大眾傳媒迅速崛起,時尚消閑的報紙雜志、書籍大量涌現。在文學界,精英文學日趨邊緣化,而日常生活寫作、個人寫作蔚然成風。張未民在《對新世紀文學特征的幾點認識》一文中提出“新世紀文學是一種生活的文學”[5];張頤武的《日常生活平庸性的回歸——“新世紀文學”的一個側面》中對文學與現實關系進行了反思,提出“如何面對日常生活本身的平庸性問題,這種對日常生活平庸性的感受,正是當前境遇下文學的典型表征”[6]。1980年代啟蒙文學的宏大敘事話語中被忽略的日常生活場景、生活趣味成為文學表現的中心。從某種層面說,新世紀文學中的打工文學、底層寫作是對新寫實小說書寫方式的延續和拓展,《文藝報》、《文藝爭鳴》等權威報刊相繼推出關于打工詩歌、打工小說評介的欄目,擴大了其在主流文學中的影響。歐陽一葉的長篇小說《浪子飄》、郭建勛的長篇小說《打工》、王十月的長篇小說《無碑》等“打工文學”的代表作,真實生動地描寫了在社會底層艱難求生的打工一族所經歷的酸甜苦辣。這種世俗生活寫作在“80后”青春文學中同樣廣泛存在。新世紀文學對日常生活平庸性的書寫,或者說生活的文學寫作的意義就在于使生活現象本身成為寫作的中心對象,不再去刻意追問生活究竟有何意義,而關注于人,尤其是普通平凡、甘于庸常的小人物的生存處境和生存方式,及對生存中所蘊含的人性內容的揭示,展現出一種傳統文學中罕見的生存關照意識。
四
新世紀文學經歷了從紙媒到網絡文化時代的變遷,網絡文學發展態勢驚人,由邊緣走向中心。盡管學院派把網絡文學閱讀稱為“三低閱讀”(即低齡、低質、低俗),但網絡文學、尤其是網絡小說的大行其道畢竟是市場和大眾自由選擇的產物。據統計,2011年網絡小說在國內有1.94億讀者。在眾多網絡小說類型中,穿越小說風靡一時,擁有良好的受眾基礎、獨特的閱讀群體,具有極強影響力。網絡與出版的結盟推動了穿越小說的壯大,作家出版社曾出資100萬一舉簽下了《木槿花西月錦繡》、《迷途》等四部“2007穿越奇書”,且都以10萬冊起印。穿越小說從網絡走進紙媒后,又開始大舉進軍影視。一種文學現象的出現,總是和一定的社會文化心理密切相關。網絡穿越小說流行原因大致如下:首先,穿越小說反映了當下人對現實無法把握的社會心理,身處一個被物欲橫流淹沒了精神空間的全民焦慮的時代,穿越體現了人對現實的逃避、對平庸的日常人生的彌補和反抗。其次,時空交錯帶來的閱讀陌生感和戲劇張力。穿越小說的基本模式決定了無論穿越到哪個時代或者如何穿越,穿越之后的主人公總會面臨不同時空精神、價值觀、愛情觀的差異,由此生發的交錯與碰撞令小說有強大的吸引力。
穿越小說存在的問題也是有目共睹的,主要可歸納為:第一,歷史的碎片化。穿越小說故事的內核多以換湯不換藥的多角戀、宮廷斗爭為主,想象力日益枯竭。第二,價值觀的混亂。穿越小說大多沿用了“戲說歷史劇”的故事模式,致力于用現代人的眼光重塑歷史人物,雖令人耳目一新,但對歷史真實性的無視,帶來價值觀的混亂。第三,主題雷同。穿越小說主題多為愛情和娛樂至死的搞笑。穿越歷史不是為了重審或反思歷史,一切都是為了尋找雷人的娛樂元素,以取悅讀者為終極目標。
綜上所述,從20世紀八十年代至今,文學經歷了由社會的文學到生活的文學、由理想主義群體寫作到個人化私語寫作,從張揚人性到關懷世俗的文學思潮嬗變軌跡。1980年代是充滿啟蒙亮色、理想主義的文學的時代,而新世紀文學身處泛文化的時代,文學更趨邊緣化,文學體制和格局、文學的生產傳播方式、作者和讀者的互動方式都出現多樣化發展的新樣態。這一切注定了“重返”1980年代純文學的歷史場景只能是一個美好的想象。更何況,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1980年文學和新世紀文學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任何所謂對比的尺度準都是錢鐘書所說的“一個偏見”。半個世紀前“雙百”方針倡導的對待文學的寬容精神在今天應有更為深遽的內涵和更廣闊的外延。
參考文獻:
[1]張富貴:《新世紀文學的哀嘆:回不去的八十年代》,《當代作家評論》,2013(1)。
[2]謝昉:《沉重的新世紀文學與樂觀的新時期文學——新世紀文學與新時期文學發端之比較》,《理論與 創作》,2008(6)。
[3]張福貴:《新世紀文學的哀嘆:回不去的八十年代》,《當代作家評論》,2013(1)。
[4]白燁:《新世紀青春文學發展:與時代同行的文學新實力》,文藝報,2012。
[5]張未民:《對新世紀文學特征的幾點認識》,《東岳論叢》,2011(9)。
[6]張頤武:《日常生活平庸性的回歸——“新世紀文學”的一個側面》,《河北學刊》,2006(4)。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