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初夏,到了揚州。這個以運河著稱的城市河道交錯,當燈次第亮起來,哪里都能看到倒映著燈光的水面,城市顯得多情而旖旎。
晚上的東關大街很熱鬧,《揚州畫舫錄》里說,畫僧石濤在河的左岸度過了人生的最后時光。時過境遷,三百年后,原來依河而居的大滌草堂的舊址,成了鱗次櫛比的高樓,河已失去本來的面目。這里原是揚州的郊區,站在岸邊,能看到河上來來往往的貨船。
石濤有一幅很著名的畫,叫《淮揚秋潔圖》,在土黃的色調下,秋天的衰草和蘆葦,生長在一條河的兩岸,岸上是一行曲折蜿蜒的樹,盡頭水天相接。還有一條船在河里飄蕩,船上是一個孤獨的人,近處幾間瓦房與亭子間里,同樣坐著一個人。如果為這幅圖配曲,我會選擇簫或古琴,慢慢的曲子,有些凄婉的意思。
我一直覺得畫里的那個人,就是石濤自己。
孤獨是精神上的,源自內心,寂寞是身體上的,源自肉體。石濤沒在亭子里畫一群人,而只有一個人,這就是他的內心。熟悉石濤的人,應該知道他如驚弓之鳥的少年,青燈枯卷的青年,以及鐘情詩畫有些潦倒的中老年。自幼年因皇室后代身份,面臨家族世仇的追殺,幾乎隱姓埋名過了一輩子,所以,石濤的一生都荒涼著,從來沒有熱鬧過。
中年時,石濤曾在宣城生活過,往返黃山數次,搜盡奇峰打草稿,黃山的瑰麗風光,在他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象。細看,淡墨般的黃山風光在石濤的筆端,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事實上,石濤的生活并非如此,為了生活,他不得不作大量的商業畫,甚至為了畫的價格,也會和雇主爭得面紅耳赤。一次嫌顧客價格給的低,石濤便在文章里怒氣沖天的罵了對方一頓。文化人總是羞于談錢的,但是為了生活,他只好多些市井俚氣。
明末清初的揚州,淮左名都,集結于此的徽商在城市里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一處處用銀子堆起的園林,比賽般的做到了極致。有時候,石濤會成為某一達官貴人家的賓客,但是,他只能以一個詩畫僧的身份,跟權貴們往來,他并不能融入這個社會階層。
晚年的石濤,漸漸脫離佛門,進入一種亦佛亦道的生活,他給自己取名大滌子,住處取名大滌草堂,從佛門返入凡塵,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自己的草堂里,石濤覺得自己是個隱者,在他的很多作品里,包括自畫像里,他把自己畫成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的古人。也許,他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從繁華進入枯寂,需要一種淡定和毅力。著名的弘一法師,就走了和石濤相反的路,一個才華橫溢名噪一時的人,投身空門,肯定不是一時一事的沖動。也許,人在只有心靈安定的時候,才能忍受肉體與心靈的寂寞,那才是真的歸隱。而這種歸隱,即使身在鬧市,也能心靜如水,如一眼深井,眼里面也只有頭頂的日月星云和花花草草了。弘一法師是歸,回到他心里的家園,而石濤不是,連隱都沒有做到。
(二)
明末清初的揚州有著很強的商業氛圍,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在海洋的另一邊風起云涌,隨著海潮襲來,加劇著古老大地的沖動。
蒸汽機的嘶鳴,喚醒了一個嶄新的時代,轉速加快的車輪,把世界前行的速度提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沉默的高山和寂寞的荒地,都一下子熱鬧起來,源源不斷的煤和石油,從地下開采出來,成為工業生產的新動力。工廠,礦山,鐵路,汽車和石油,在越來越快的改變著地球的表面。
工業化浪潮,洶涌翻滾著向前,用于記錄生活的電影技術產生了。導演們忙著用膠片,記錄下農莊田野,以及乘坐馬車的貴婦。幾百年前,夜晚徜徉在貴婦們窗下,獻花獻唱的是癡情的騎士,當工業化到來的時候,那些成功的商人,開著汽車,飛速馳入城堡,以華麗的衣服和金光閃閃的首飾,掠走貴婦們的芳心。在香軟的房間里,他們品著來自中國大陸的茶,欣賞著泛著白光的青瓷。
當汽車和石油搭建的生活方式,被美國人全面接受時,曾經沉寂的北美大陸變得沸騰,開始了極速奔跑,從制度建設到經濟建設,創造著驚人的速度。這個集合了眾多國家優秀人才的移民國家,在20世紀成為全球頭號強國。這一切,因為它搭上了工業化的列車。
1845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28歲的亨利·戴維·梭羅,拎著斧子,獨自一人來到距康科德兩英里的瓦爾登湖畔,建了一個小木屋住了下來。這里離他生活的村莊并不遠,但是,耳邊卻少了村莊的喧鬧和馬達的聲音。梭羅在小木屋里,獨自生活了兩年,在湖邊勞動,看書,寫作。后來,他把這些生活經歷整理出來,并編著成為兩本著作,即《康科德和梅里馬克河上的一周》和《瓦爾登湖》。
當中國作家徐遲把梭羅的《瓦爾登湖》翻譯成中文的時候,前面加了個形容詞,寫成《寂寞的瓦爾登湖》。中國的作家和讀者把梭羅想像成了一個隱者,事實上,他只不過是住的離人群遠幾公里而已。1847年,梭羅又回到村莊,開始在父親的工廠里打工。他有著偏執的性格和古怪的行為,朋友不多。他因拒絕向政府納稅而被捕,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每次替他補稅,為他贖身。
如果我們知道梭羅的愛情故事,就可以理解他離群索居的原因。20多歲時,梭羅和他的哥哥約翰,同時愛上了17歲的美麗少女艾倫。然而,后來,兩兄弟又先后被艾倫拒絕,她嫁給了一個牧師。不久,約翰因病逝去,梭羅陷入失去愛人和親人的雙重痛苦之中。痛苦,讓梭羅的性格和心情發生變化,一直到離世,他都沒有再愛上任何人。
梭羅的隱,其實是躲到湖邊療傷。他用兩年的時間,思考并平息內心的波瀾。離群索居,然后,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繼續他的沉默與隱忍者。
(三)
秋天,夜晚,住在廬山腳下的一家賓館,門前潺潺的溪流,和著蟲子和蛙的鳴叫,流向遠方。被月光剪碎的樹影,滿天澄亮的星光,暗示秋的清涼。
旅游網站上說,這里離當年陶淵明隱居的地方不遠,那一處隱隱約約的山,就是南山。這個傳說也許具有一定的真實性,這里至今還居住著很多姓陶的居民,他們宣稱自己就是陶淵明的后人。只是,一千多年過后,這些可能流淌著陶淵明血液的農民,又有多少迥于常人的地方呢。
在中國文化里,隱一直是被美譽的,從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開始,那些不與當局合作的人,被稱作有風骨和氣節,寧折不彎。這樣的人,在中國文化里,排著很長的隊。其實,每一個隱居者,又何嘗沒有一把把的辛酸淚?要么是被逼無奈,要么是躲避戰亂與追殺,為了活命而亡命天涯。在安徽績溪,就傳說有一支胡姓,是唐代唐昭宗李曄的后人,當年為了避免朱溫的追殺,李曄把孩子送給歙州婺源一胡姓人,帶到徽州撫養。孩子由李姓改為胡姓,取名昌翼。
同樣,醉酒佯狂的竹林七賢,也不是真的隱士,他們不過是面對黑暗的政府,采取了不合作的態度。借酒買醉,是為了麻痹自己的神經,酒醒后,更痛苦的卻是心靈。隱,是為了躲避繁亂,更清晰的觀察思考。
躲在鄉下,采菊東籬荷鋤南山的陶淵明,是一個官場潛規則的失敗者,他不適應官場,或者看不慣官場的黑暗,激流勇退,回到鄉間,尋回自己內心的寧靜,在田野清風和云卷云舒中,讓自己豐滿的理想,慢慢被時光風干成幾句詩行。
走在月光下,聽著潺潺的水流,我一直在想,回到鄉下的陶淵明,是否尋回了內心的寧靜?作為一個從官場上退職的人,即使他能像農人一樣下田勞作,但是,他能說服自己聽從命運的安排,對耳聞目睹的丑陋社會現象,掩耳盜鈴嗎?幾千年來,依附權貴,享受榮華富貴,是很多精英和文人所走的路,也就是所謂的售才華與帝王家,在文字的基因里,中國人讀書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種文化熏陶下的文人,為了獲得機會,往往會喪失了尊嚴。在官階森嚴,社會分層清晰的封建王朝,也許——并沒有多少人在意尊嚴這兩個字。
不為權貴摧眉折腰,喜歡借酒澆愁,恃才放狂,讓權貴脫靴,在皇帝面前撒嬌,他叫李白。這個至今仍盤踞在中國古典詩歌高峰的作家,其實,也是售才華與帝王家思想的受害者,他一生的理想并不在于寫詩,而是在于怎么謀得一官半職報效國家。
然而帝王看重的不是他的理想,只是他的業余樂趣。沒辦法,李白踏歌山山水水,在大好河山間,留下一首首千古名篇。而那些想像綺麗豪邁的文字里,又有多少憤慨和哀怨!
(四)
十來年的時間,幾個朋友先后在皖南鄉村買了老房子。
第一個買房的是畫家,他是為圓一個夢。自從1980年代,畫家朋友第一次去皖南寫生后,他就開始心儀這片風光,一年四季,只要有空,他就想開車來這里轉轉。他收集了很多徽州三雕,把它們運到自己城市的房子里,擺著,一看半天。
終于,朋友在皖南買了一處老房子,他說,現在在城市工作生活,不可能去住,也沒有錢去打理,只希望有一天,退休之后,有可能在這里畫畫,逗鳥,或者就每天在院子里曬曬太陽。這只是他的理想,并不是歸隱,只是換個地方生活。
家是中國人很看重的地方,在一個地方愿意住下來,說明,在心底里認同了這里的山水自然,以及所附著的文化。
皖南,是很多人內心向往的地方,不僅僅是這里的建筑,和建筑里透露的古典意味。這片在明清之際創造財富神話的地方,有著很深的文化影響,亦商亦儒的思想,在今天,依然隨處可見。這里的山水清朗,民風古樸。因為工業不發達,這里的山水顯得格外珍貴。
一對曾經在上海生活的詩人夫妻,在七八年前,回到徽州,買了一處老房子,按照自己喜歡的風格裝修成一處家庭客棧,沒想到這處房子,竟成為中外文化演藝界人士爭相前往的地方。有很多人,也不出門看景,也不出門照相,幾天的時光,就住在店里,坐在二樓的平臺上,看看遠處的云朵和山,聽聽音樂,看看書,然后微笑著和主人結賬,離開。
這片老房子的主人叫鄭小光和寒玉,他們經營的這片客棧叫豬欄酒店。本來,這處房子里,有一處豬圈的,后來,主人覺得過豬一樣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就給客棧取名豬欄酒吧。
我們很多人的心里,何嘗不想有過這樣的放松與流浪,讓幾天的時間,暫時從緊張的都市生活中掙脫,做一個隱者,躲在這片青山綠水間的老房子里,靜靜,想想。
互聯網讓地球變成了村落,信號可以到達的地方,你伸手就可以觸摸世界。信息讓人類可以守住的秘密變得越來越少,而信息也讓人變得喧嘩與浮躁,在物欲和聲名前,還有多少人可以變得心靜如水?
我們注定回不到從前,找不到過去。只能裹挾在電子化的潮流中,滾滾向前。偶爾,幾天的時光,切斷信息,減緩腳步,找一處偏靜的房子,打開窗,透進清新的空氣,在云朵飄過窗欞的時候,讓慢下來的靈魂,跟上匆忙的肉體。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