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淮河

姚中華，安徽蕪湖人， 199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清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陽光》、《大眾文學》、《詩歌月刊》等發(fā)表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百余篇。

曾獲孫犁散文獎。

現(xiàn)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每次經(jīng)過淮河，我都會對這條古老而又年輕的河流深深凝望。

在中國大江大河中，淮河沒有長江浩蕩的里程，也沒有黃河奔騰的氣勢，它的長度僅為珠江的二分之一，流量也僅有黑龍江的五分之一。然而，千百年來，它流淌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像一根神經(jīng)，深深牽動著這個古老的國度；像一根魔杖，造就了南北方奇異的自然景象和民俗風情；更像一位歷史巨人，影響左右著這片土地乃至華夏民族的文明進程。

凝望，總讓我有一種溯源而上的沖動，有一種撩開歲月塵封的面紗，去親近、去窺探的欲望。

一

波光粼粼的淮河水，掩飾不了它的古老與神秘。

我們不妨把目光沿河溯源，穿過歲月的風雨，投向遙遠的時空。

“鼓鐘將將，淮水湯湯”，《詩經(jīng)》最早向人們描繪了這條古老的河流壯觀的景象。

傳說，古時候這條大河沿岸的蘆葦叢中生存著一種數(shù)量眾多被稱之為“淮”的鳥，淮河因此而得名。

淮河發(fā)源于河南省境內(nèi)的桐柏山。在這座北望中原、南覽楚天的巍峨峰頂——太白山頂，一泓終年不竭的清泉汩汩而出，涌出淮河源頭第一股清泉，從此，它開始漫長的跋涉，穿山越灘，曲直東流。

在中國古代地理典籍中，關于淮河源頭的記載最早見于《禹貢》：“導淮自桐柏，東會于沂泗，東入東海。”

單獨流入大海，能直通海洋之氣的河流古人稱之為“瀆”。于是，這條自西向東，奔向大海懷抱的大河與黃河、長江、濟水并稱“四瀆”。“四瀆”之謂，確立了淮河在古老中國大河大江中的地位。

作為“四瀆”之一，淮河自然也成了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眼中關注考察的重點。他在《水經(jīng)注》中不僅詳細記敘了這條大河的源頭、流向和入海情況，還對沿途一些重要的支流如潁河、汝河、泗水等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如今，我們依然能從這部地理巨著多個章節(jié)中讀到他關于淮河及其支流簡練而又精彩的描述：

淮水與醴水同源俱導，西流為醴，東流為淮。潛流地下，三十許里，東出桐柏之大復山南，謂之陽口。水南即復陽縣也。

淮河自桐柏山奔瀉而下，晝夜不息，在時間長河中已經(jīng)跨過了一百萬年的旅程。

面對這條大河，人們感激和困頓總是相伴而生。一方面，它用乳汁養(yǎng)育著兩岸黎民百姓，給人們帶來恩澤；另一方面，它又經(jīng)常泛濫成災，給它的子民帶來深重的磨難。對它的敬重與畏懼，防范與治理，貫穿著大河風雨歷程，也在中華文明史冊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秦朝統(tǒng)一中國后，遠在秦都咸陽的始皇帝似乎聽到了淮河滔滔河水發(fā)出的轟鳴聲響，感覺到這條河流在他統(tǒng)治領域的威嚴和力量。他把淮河列為“五岳四瀆”，詔令天下祭祀。位于淮河源頭的“淮祠”便是最早祭祀的地方。

這種轟鳴與力量，穿過歲月的風雨，也震懾著后來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面對大河的恩澤與淫威，統(tǒng)治者選擇建造廟宇神殿，乞求神靈的保佑。于是，在淮河的源頭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景象，令人肅然起敬的廟宇神殿前，香火繚繞，幡旗飄飄；統(tǒng)治者領著他的臣民對著冥冥中的河神頂禮膜拜，祈求安康。那些見證歲月風雨的廟宇神殿規(guī)模也越建越大，成了后人解讀這條大河歷史一種特殊的符號。

東漢時期，南陽太守中山廬奴君受命負責在淮祠的基礎上修建淮廟。完工之后，他在廟堂里立了兩塊石碑，描述著建廟的場景與功績。時至今日，殘存的碑文上“五岳四瀆，與天合德”八個刻字依稀可辨。

到了宋代，祭祀規(guī)模日益隆重。宋真宗對修建淮廟十分重視，先后兩次下旨重修。他令翰林畫工起草工程圖，挑選八位有名的工匠負責修繕，并征發(fā)唐州（今河南唐河縣）、鄧州（今河南鄧縣）、許州（今河南許昌）、潁州（今安徽阜陽）等地的屯兵前來桐柏修廟。據(jù)史料記載，此時廟宇占地五百畝，廟房五百二十六間，如此規(guī)模，在當時全國也是不多見的。

明朝初年，由于淮河長期泛濫成災，加上宋金對峙，戰(zhàn)亂連年，兩岸早已飽受水患和戰(zhàn)亂之苦。開國皇帝朱元璋為安撫天下，穩(wěn)定淮河兩岸的百姓，欽制《定各神號詔》，把淮河作為“四瀆”之首，進行祭祀。

清朝疆域遼闊，康熙皇帝削平三藩、親征朔漠，創(chuàng)造盛世輝煌。然而，面對中原大地上這條河流，他也不得不放下龍威尊嚴，除了下令祭祀，他還親自為淮廟題下“靈瀆安瀾”的牌匾，懸于廟宇門楣之上，表達對淮河的敬畏和祈愿。

如今，那些曾經(jīng)寄托著人們祈愿的廟宇神殿早已落入歲月的塵埃，那些曾經(jīng)凝聚著人們虔誠目光的香火早已在風雨中散盡，那些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恩澤與苦難一同走進了歷史。在淮河源頭零公里處，一座雄偉古樸的建筑——淮河源文化陳列館，替代了曾經(jīng)的廟宇神殿，重新詮釋著這條古老而又年輕河流前世今生。陳列館前，一塊山石上刻著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淮河之源。字里行間似乎隱藏著一種神秘，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一條大河的氣度，也許就是凝聚在這些神秘與歲月蒼涼之中，無論遠視或近觀，都呈現(xiàn)著一種威嚴與力量。

二

淮河的神秘不僅僅是它古老蒼涼的面容、曲折坎坷的流程以及源頭廟宇神殿繚繞飄蕩的祭祀香火，還在于它獨特的地理位置——它與西部巍峨的秦嶺一山一河，形成了我國南北氣候一條天然的分界線，構成泱泱大國南北方一道渾然天成的自然、人文分水嶺。

今天，驅車經(jīng)過凌空飛越淮河之上的蚌埠高速大橋，橋的兩端醒目標牌映入眼簾：“歡迎你進入中國南（北）方！”穿過大橋、越過滔滔河水，讓人陡生一種跨河越界之感。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的腦海中都會閃現(xiàn)出一個概念，這是中國南北方的界線！

現(xiàn)代地理學研究表明，這條獨特的分界限緣于秦嶺——淮河一線與氣候中的兩大要素巧奪天工般重疊，即劃分氣候溫濕兩個標志性指標——零度等溫線和年800毫米等降水量線。拋開這些數(shù)據(jù)概念，一道獨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呈現(xiàn)在大河兩岸：

淮河以南，氣候溫和而濕潤，四季草木豐盛，山清水秀，冬天崇山峻嶺依然綠樹成蔭，一派生機。行走在南方大地上，常見的糧食作物主要是水稻，見到的朋友大多是性情溫和，儒雅寬容的“南方人”。

淮河以北，氣候寒冷而干燥，草木冬枯夏榮，冬天常常冰雪覆蓋著江河大地，銀裝素裹。行走在北方大地上，常見的糧食作物主要是小麥，遇到的知己大多是性情耿直，豁達大度的“北方人”。

一條大河就這樣借天地之氣，攬風雨之魂，神奇地成為中國南北文化碰撞、交流和轉換的軸心。南米北面的飲食習俗、南蠻北侉的方言區(qū)別、“南義”與“北禪”佛教之別等諸多差異，構成中華民族多元文化特征。

“橘生淮南即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水土異也”。《晏子春秋》的故事中，足智多謀的晏子出使到楚國，面對楚王的刁難，巧妙地借助淮河南北氣候土壤的差異對植物生長的影響，有力反駁了楚王關于齊人習性的質疑。

由此可見，這條獨特的自然分界線所造就的南北不同自然景觀和文化現(xiàn)象，早就被古人察覺和發(fā)現(xiàn)。

古人雖然發(fā)現(xiàn)了這種奇妙的南北差別，但沒有人把它上升到南北方分界線高度來認知。直到清代一位名叫張相文的歷史學家才第一次明確提出并論述了這一概念。1908年，他在地理學文獻《南園叢稿》中把中國分為六大部，明確提出淮河為中國南北分界線：“唯淮水發(fā)源于北嶺之支麓，實繼北嶺之正干，而為南北分界線。”

地域自然文化上的分界線帶來的中國南北方之分，也成了歷史上王朝對峙割據(jù)，甚至分疆裂土的“楚河漢界”。

透過歲月的煙塵，我們可以看到，兵戎相見、烽火連天的場景在這條南北方分界線上屢屢上演，特別在中國南北分裂時期，以此為界的南北方紛爭尤為激烈。戰(zhàn)火硝煙幾度籠罩在這條古老河流的上空。

淮河如有記憶，一定不會忘記公元383年。這一年，已經(jīng)攻下大半個中國不可一世的前秦王苻堅率九十萬大軍南下，企圖實現(xiàn)“南游吳越，泛長江，臨滄海”的夢想。東晉謝石、謝玄率八萬晉軍，北上抗敵。晉軍攻打洛澗（今淮河支流洛河）后，直逼秦軍占領的壽陽。晉軍的英勇和神速讓秦軍心生膽怯。于是，他們看到的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聽到的是淮河邊“風聲鶴唳”，不禁自亂陣腳，大敗而歸。這就是發(fā)生在淮河邊歷史上著名的以少勝多、也是奠定南北之分的最關鍵戰(zhàn)役——淝水之戰(zhàn)。

戰(zhàn)后，前秦退出淮河北上，東晉王朝定都建康（今南京）。以淮河為界，東晉統(tǒng)治著淮河以南的南方地區(qū)。淮河以北的北方地區(qū)，前秦一蹶不振，五胡亂中原，先后建立十六實力較強的國家，史稱“五胡十六國”。這一南北分裂統(tǒng)治局面，直到隋朝統(tǒng)一中國后才告一段落。

歷史往往再現(xiàn)著相同的驚人一幕。七百多年后的南宋時期，淮河再次見證兩個王朝在此對峙的局面。

女真族本是中國北方一支游牧民族，建立金王朝后與宋王朝聯(lián)合滅遼，不久又打起宋王朝的主意。軟弱的宋王朝沒能敵過強悍的金兵，在丟失北方大部分疆土后，被迫把都城遷到江南一隅，開始了歷史上南宋時期。然而，日益強大的金兵并沒有就此罷休，他們揮舞著馬鞭，一路殺到淮河岸邊，又把覬覦的目光投向淮河以南富庶的土地。滔滔淮河水最終沒能擋住金兵的鐵蹄。金兵渡過淮河后，先后攻占了壽春、南京，又攻破杭州城。金兵南犯激起了岳飛等南宋愛國將領和軍民的反抗。此后雙方在淮河兩岸展開了一次又一次拉鋸戰(zhàn)。兩個打得筋疲力盡的王朝最后在1141年簽訂和約，雙方以淮河為界，淮河以南歸南宋，淮河以北屬于金朝。淮河又一次充當南北對峙的分界線。

今天，當我們再次回望這些歷史天空中的硝煙時，年代久遠刀光劍影的場面也許不甚清晰，然而特殊的位置和地域上的南北分界線引來的戰(zhàn)火，卻是淮河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三

河流是生命的搖籃。和所有大江大河一樣，淮河以它母親之軀哺育著生命，孕育著東方這片古老土地上最早的文明。

20個世紀八十年代，有一群人匆匆奔走在安徽蚌埠禹山腳下寬闊的淮河大堤上。炎熱的天氣沒有讓他們停下腳步。他們凝視著滔滔淮河水，舉目淮河兩岸，最后把目光鎖定在一個叫“雙墩”的地方。

這是一群獨具慧眼的考古學家。在雙墩村一片崗地上，經(jīng)過三次大規(guī)模發(fā)掘，他們驚奇地發(fā)掘出大量陶片、石器、骨角器、蚌器以及燒土建筑，還有泥塑的藝術品。而這一遺跡在地下沉睡了7300多年。

雙墩村文化遺跡的發(fā)掘揭開了新石器時代淮河流域先人生活的神秘面紗，反映了7000多年前生活在這里的先民們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面貌。這一發(fā)現(xiàn)在考古學上誕生了一個新的文化類型——“雙墩文化”。

繼“雙墩文化”考古發(fā)現(xiàn)之后，考古學家陸續(xù)在淮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屬于母系社會的江蘇泗洪“下草灣人文化”遺址、河南舞陽9000年前稻作農(nóng)業(yè)的“賈湖文化”遺址、安徽蒙城境內(nèi)被譽為中國原始第一村落的“尉遲寺文化”遺址，以及印證了民間傳說“禹會諸侯與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盛況的“禹墟文化”遺址。

與黃河、長江流域史前文化一樣，淮河岸邊，祖先們也許無意在黑暗中留下一串足印，卻是人類文明黎明的開始。

如果說早期淮河流域文化活動譜寫了人類史前文明重要篇章，那么有史可考的古代文明，則是揭開了淮河文化群星閃耀、熠熠生輝的一頁。

淮河流域第一次騷動不安、異常熱鬧的文化景象出現(xiàn)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是中國思想大碰撞、文化大繁榮、社會大變革時期。一大批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政論家、文學家在這里誕生，或從這里走出。他們活躍在中國歷史文化舞臺上，引領著古老國度思想、政治和文化的走向。

這其中，發(fā)出最耀眼光芒的首推老子。老子出生在淮河支流渦河岸邊。兩千五百年前，這位道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面對汩汩流淌的河水，就發(fā)出“上善若水”的高妙之言。他對自然萬物的解釋歸結于“道”。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在風雨飄搖的周王朝當過守藏室史官（相當于今天國家圖書館館長），研究著他的道家學術，晚年騎一青牛西出嘉峪關，留下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

緊跟老子步伐的是莊子。沿著渦河行走，離老子出生地渦陽不遠處的蒙城，就是莊子的出生地。莊子比老子晚兩個世紀，在蒙城當過漆園吏。他繼承并發(fā)展了老子道家學說，用生動的現(xiàn)實事例來詮釋“道”的蘊意。莊子另一個突出的成就是他以意味雋永的寓言哲理，神奇浪漫的筆調(diào)，創(chuàng)作出《逍遙游》、《齊物論》等一篇篇令后人無法超越的名篇佳作。《莊子》在先秦諸子百家散文中，像一塊奪目的瑰寶，發(fā)出獨特而又耀眼的光輝。

如今，位于蒙城縣城東北部的莊子祠，松柏掩映，古樸典雅。一尊半臥半躺的莊子塑像再現(xiàn)了這位哲人依然沉醉于化蝶的美夢之中。

當老莊在渦河岸邊創(chuàng)立道家學術時候，在淮河下游，曾經(jīng)屬于淮河流域的古濟水岸邊，另外兩位哲人孔子和孟子開始傳播他們的儒家思想。孔子比老子出生稍晚，據(jù)說，他曾經(jīng)帶著學生到周都城向老子問禮。老子向他講授“道”，而孔子感興趣的卻是“仁義”、“禮教”和“孝道”。道家學說和儒家思想大抵產(chǎn)生于同一時期，他們像數(shù)學中兩條相交而奔向不同方向的拋物線，在各自領域詮釋著自然法則和道德倫理學術；又像兩道耀眼的光芒，照亮著中國兩千多年來思想和文化天空。

除了老莊和孔孟，同一時期這片流域還誕生了一大批我們耳熟能詳?shù)乃枷胂闰尅⒄軐W大家和文學奇才，如管仲、列子、墨子、曾子等，先秦大道的中國文化思想天空因為有了淮河流域這批耀眼的繁星而變得熠熠生輝。

到了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淮河流域再次出現(xiàn)群星薈萃的景象，一大批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談文論道，針砭時弊，著書立說，一時成為思想文化領軍人物。我們稍加盤點就可以列出如下杰出代表：漢代漢賦開創(chuàng)者，淮安人枚乘；中國無神論第一人，《新論》作者，漢代淮北人桓譚；漢武帝時期被封為“淮南王”，《淮南子》編著者，豆腐發(fā)明人劉安；三國時期亳州“三曹”以及“竹林七賢”中的淮北人嵇康、劉伶；被譽為“神醫(yī)”的亳州人華佗；南朝文學家，《世說新語》作者徐州人劉義慶等。

有位學者曾作過這樣的描述：淮河兩岸多是平坦開闊的平原，很少見到高山，以老莊、孔孟以及管仲、墨子、嵇康等為代表的先賢哲人的思想和學術成就，宛如淮河岸邊聳立著的一座座“高山”，令后人高山仰止。

凝望淮河，我們透過時空除了看到這些活躍在華夏文明史上人物，還有一種景象映入眼簾，那就是曾經(jīng)建立在淮河兩岸歷朝歷代的都城。盡管這些都城有大有小，規(guī)模也沒有京都皇城那樣繁華光鮮，但同樣是一個時期不可忽視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折射出這片流域古老厚重的文化底蘊。

壽縣，古稱壽春、壽陽。這座位于淮河南岸的扼淮重鎮(zhèn)，歷史上先后五次貴為都城。

春秋時期，下蔡在這里建都；戰(zhàn)國時期，楚國遷都于此；西漢，這里是淮南國都城；東晉時期，這里再次成為劉裕的宋國國都。今天，我們在壽縣縣城依然能看到保存完好的古城墻，這是北宋熙寧年間修建，經(jīng)過南宋嘉定年間重修，已有八百多年歷史。

與淮河南岸壽縣遙遙相望的淮河北側亳州，早在三千年就有“商都于亳”的記載。夏朝末年，湯在奴隸出生的伊尹幫助下，滅掉了中國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建立商朝，最初的都城就建立在居高臨水、土地肥沃的“南亳”。

亳州還是一代梟雄曹操的故鄉(xiāng)。在三國戰(zhàn)亂、梟雄爭霸時期，曹操一直把家鄉(xiāng)亳州作為爭奪霸業(yè)最堅強的后盾。他在這里構建了我國最早的地下軍事防御工事——運兵道，在周邊地區(qū)構筑了眾多堅固的軍事連營。公元209年，他利用家鄉(xiāng)淮河三口之一的渦河口，越過淮河，占據(jù)合肥，進軍江南，奠定了“三國鼎立”的統(tǒng)治格局。后來他的兒子——魏文帝曹丕當上皇帝，把這里定為陪都，時稱為“譙”，與當時的許昌、長安、洛陽、鄴城并稱“五都”。元朝末年，劉福通擁韓林兒為帝，視亳州為吉祥興盛之地，在此建都，國號宋。

沿著淮河往下，到達淮北，這座能源新城是古相國所在地。早在春秋時期，古相國國君相土在這里建立古相國。《詩經(jīng)》有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至今，這里的人們還為“相王建城”而感到自豪。

淮河穿過蚌埠的荊山、涂山，出臨淮關，流經(jīng)一片開闊地帶，進入安徽鳳陽。鳳陽古屬于鐘離國，后改為臨濠，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故鄉(xiāng)。這位農(nóng)民出身的皇帝對家鄉(xiāng)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登基第二年，他便下令在家鄉(xiāng)興建“大明中都皇城”。據(jù)《明史·地理志》記載，中都城建了六年，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停建，但已經(jīng)具備了皇城的規(guī)格和規(guī)模，“周五十里，立九門”；有城池、宮闕、鐘樓、鼓樓以及御史臺、日月壇、社稷壇、太廟等。當時為了解決民工問題，朱元璋從全國調(diào)集工匠9萬人、軍士7萬人，還有大量囚犯，前來筑城。他還移民20多萬，充實這里的人口。公元1374年，朱元璋把中都城所在地命名為鳳陽。今天，人們在這里依然能看到皇城的蹤影，殘存城墻、石基和瓦礫似乎還在訴說著曾經(jīng)繁華一時的故事。

位于淮河下游的歷史名城徐州，又稱彭城。相傳早在原始社會末期，堯封彭祖于此，建立大彭國。彭祖是烹飪鼻祖，也是民間傳說的著名壽星，傳說活了八百歲。楚漢時，劉邦建都于彭城。后來，他盡管定都長安，在渭水南岸修建長樂宮，但對家鄉(xiāng)土地依然念念不忘。高祖十年，劉邦途經(jīng)故里，大擺宴席，宴請父老鄉(xiāng)親。席間，他擊筑高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今天，徐州沛縣依然有彌漫著楚風漢韻的“歌風臺”。東漢這里設彭城國。魏晉南北朝各代這里都是軍事、文化、經(jīng)濟重鎮(zhèn)。

如今，歷史的煙塵早已散盡。縱觀這些城市，歲月洗去曾經(jīng)的鉛華，盡管少了一些帝王之氣，卻煥發(fā)出時代勃勃生機。它們重新沐浴著淮河徐徐清風，如一顆顆明珠，鑲嵌在大河兩岸，演繹創(chuàng)造新的文明。

四

世界上大江大河曾經(jīng)擁有過的輝煌與它們經(jīng)歷的苦難似乎相伴相隨，淮河也是如此。

今天，我們站在楊柳依依的淮河大堤上，也許感受不到淮河源頭廟宇神殿中繚繞香火的無奈，聽不到洪水肆虐發(fā)出的淫威之聲，看不見躑躅在岸邊拄著拐杖四處乞討人的身影。但是，曾經(jīng)的苦難卻深深嵌進一個民族的記憶深處。

淮河水患既有自身地形地勢“先天不足”，也有黃河“欺凌”外部原因，還有人為因素帶來的災難。

淮河從桐柏山一路下來，沿途匯集了大大小小無數(shù)條支流，中游地勢低洼平坦，河水易聚難瀉，下游出海口不暢，這些因素匯集疊加在一起，似乎注定了它命運多舛。“十年九災”是人們對這條大河曾經(jīng)發(fā)出的無奈評價。

有史記載以來，淮河幾乎每隔幾年都要大發(fā)作一次。尤其是從南北朝至明清時期，淮河的大水成了淮河兩岸一代又一代人噩夢般的記憶。這期間有記載的大的洪水災難多達上百次。1931年淮河大水，全流域大批農(nóng)田被淹，受災人口兩千一百多萬，死亡七萬五千多人，災后瘟疫流行。

千百年來，這條河流如同大地上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每一次發(fā)作，都是一次痛楚的抽搐、震顫，深深蜇痛這片土地。

黃河屢屢“入侵”，奪淮入海，又在它多舛的命運中投下一道厚重的陰影。

淮河與黃河的下游幾乎是平行的走向。兩者最近的距離也相隔兩千多公里。然而，善淤、善決的黃河從漢武帝時代就開始侵入淮河。在此后長達近千年時間里，泥沙俱下的黃河水多次破堤而出，從淮河北岸支流侵入干流，對干、支流河道恣意侵凌，以至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淮河在中下游找不到穩(wěn)定的河道。

天地間一次次悲劇上演，也改變了淮河流域地貌和水系。今天，我們已看不到“四瀆”之一古濟河的身影，曾經(jīng)是水鄉(xiāng)澤國的梁山泊也已經(jīng)從人們視線中消失。我們能看見的是廢棄了的黃河故道，還有今天蘇北里下河洼地那些連片的湖汊——淮河入海不暢留下的漂泊身影。

淮河水害，還有人為造成的劫難。

位于安徽境內(nèi)的淮河第三峽——浮山峽南北朝時期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座堤堰，但它最初不是水利工程，而是一個準軍事設施。因為建筑堤堰的目的不是蓄洪灌溉，而是蓄洪破敵。

公元514年，北魏占領了壽春。南梁不甘心失敗，一心想重新奪回這個淮河南岸軍事要地。可是，梁武帝蕭衍沒有奪城的實力，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北魏一位叫王足的將領投降到南梁。他向南梁出了一個不用用兵就能攻下壽春的主意，在淮河第三峽——浮山峽，修筑堤堰，攔住淮河水，利用這里高出壽春八九米的落差，水淹壽春城。梁武帝蕭衍采納了他的主張，立刻征調(diào)二十萬軍民，開始修筑堤堰。一年多后，一座長九里，高十九丈的攔水堤堰筑成。然而，就在南梁人盼著水淹壽春時，一場滅頂之災也在悄悄降臨。隨著水位不斷上漲，堤堰難以承受，公元516年夏日的一天，堤堰突然垮塌，兇猛的河水伴著驚雷般的聲響沖向下游。浮山峽以下直至淮揚頓時成為澤國，十幾萬民眾死于洪水。

水淹破敵，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極其悲劇性的后果，但這一做法卻被自認為聰明的后人屢屢效仿。

南宋王朝和金兵在中原、淮河展開拉鋸戰(zhàn)之時，為防御金兵南下，公元1128年，南宋將領杜充在黃河河南汲縣與滑縣之間人為決堤，引黃河之水，沖淹金兵。黃河水如出籠的猛獸向南奔瀉，成了攔住金兵鐵騎的利劍，卻傷及無數(shù)無辜。決堤口變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黃河因此改道，從泗水奪淮入海。

金統(tǒng)治者又反過來效仿，公元1194年，他們在黃河陽武（今河南原陽）決口，期望以水代兵，侵擾南宋。暴虐的黃河水一瀉千里，再次侵入淮河以北地區(qū)，釀成淮北平原大面積水災。

花園口是鄭州附近黃河岸邊一處渡口，1938年6月，國民黨當局為了阻止日軍西進，在此炸開一道決口，黃河水傾瀉而下，再次侵襲淮河支流和干流，造成豫蘇皖三省四十四縣被淹，形成近三萬平方公里的“黃泛區(qū)”。直到1947年花園口決口被堵上，黃淮平原飽受了長達九年的水患之苦。

多災多難的母親河被人為蹂躪至此，這是一條河流的宿命，還是人類的宿命？

大河無窮無盡地流淌，幾千年桀驁不馴，治愈它、馴服它一直支撐著人們心愿與夢想。從傳說中的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劈山開川治水，到春秋時期楚國令尹孫叔敖在淮河流域建造我國最早的水利工程——芍陂，以及后來曹魏在兩淮實行的“屯田”，隋唐、北宋時修建通濟渠、汴渠，清代設立導淮局，等等，人們一直在探尋著治理這條大河的智慧與力量。無奈，這些治淮之舉在某一區(qū)域、某一時段發(fā)揮了一定作用，對整個河流水患的消除，如同杯水車薪。大河苦難的歷史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前依然沒有翻過去沉重的一頁。

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對淮河水患的治理也成了一件最棘手、最緊迫的事。1954年的淮河大水當今有些人可能還記憶猶新。這次大水也深深觸痛了偉人的神經(jīng)。“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隨著偉人一句神話般的號召，淮河兩岸人們掀起了治淮高潮。淠史杭工程、江都水利樞紐工程、梅山水庫、佛子嶺水庫、洪澤湖大堤等一大批治淮工程相繼建成。特別是淮河入海水道工程建成通水，結束了淮河長達八百多年沒有直接入海出路的歷史。桀驁不馴的淮河水，按照人們的意愿被牢牢鎖定在淮河之中，最終流入大海。

千里淮河終變安瀾。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