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葉,按照蔬菜的標準,它似乎不是純粹的蔬菜,只是糧食即紅薯的副產品。吾鄉陜西關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為麥子產量低,紅薯的產量大,依靠紅薯度過那個缺糧的階段,所以當時紅薯的種植面積十分大。紅薯有多種吃法,葉子就炒熟了當菜吃。記得那時候炒紅薯葉并不好吃,因為缺油。現在廣東客家菜賣的炒薯葉,需要一定的油伺候它。
關中每到秋天,氣候使然,通常會有淋雨。淋雨下得人心里發涼,長了霉似的,類似今天說的季節性抑郁,雨過天晴就沒事了。數十天的淋雨,下得地里、路上、街道上,到處都是積水。田地被淹,以至于賣菜的都沒菜可賣,記得鎮上那個漏雨的小菜店里,僅僅有一點水淋淋的青紅辣椒、帶著濕泥的蔥和長得極其猥瑣的生西紅柿之類,物少價昂,賣菜的凍得面色青灰,但卻因為居奇而沽,又自然敷上了一層倨傲。
買一點辣椒回去,加一把從地里涉水摘來的紅薯葉,一起切碎炒熟。和面搟面,切成旗花狀即菱形,下鍋煮熟,將炒好的辣椒紅薯葉與鹽醬醋一起調到湯面鍋中—外面淋雨索索窣窣,似無霽晴的意思,天色灰暗厚深,闃如遠古,但是,一碗熱乎乎的旗花湯面捧在手里,給人以極大的安慰和溫暖。
關中人吃面,無論炒什么菜佐食,都叫炒蔥花,比如用韭菜炒的,就叫韭菜蔥花,用紅薯炒的,叫紅薯葉蔥花。我的記憶中,紅薯葉就是這一種吃法。從前人們不用別的吃法,是因為別的吃法更費食材,比如用紅薯葉蒸菜卷—紅薯葉洗凈略切,加生蔥花、鹽、油,拌好,油要稍多一些,也有加辣椒面的。和面,面要軟,多揉,面片搟薄,搟好醒一會兒,再在中間用刀劃十字,你摳個窟窿也行,將拌好的紅薯葉均勻平鋪在面皮上面,從中間的十字花或窟窿翻起,由里向外翻卷,卷成一個封閉的菜卷,用刀切成兩寸長的段兒,整齊地碼在籠屜中,上鍋蒸熟,出鍋后裝在盤子中可直接食用。這個小吃,我現在經常做,南方似乎四季都有紅薯葉。我也將此方法傳授給了很多人。
紅薯葉這種易得而價賤的菜,就這樣在食物充足的今天,有了新的吃法,關中老家,再也未聞有人用其炒蔥花。
潮州菜用紅薯葉做菜羹,曰“護國菜羹”—單看這菜名,就能聯想到故事來。傳說是宋末小皇帝退守潮州,缺糧乏食,以紅薯葉充饑,后應潮人之請,小皇帝敕封紅薯葉為“護國菜”。然而考諸紅薯傳入中華的歷史,應該在明代。所以,潮州人當年給小皇帝吃的,應該是別的野菜。可能后來發現用紅薯葉做菜羹味道更好,所以,反而把原來的野菜忘了。
關中有一樣不是野菜的野草,差點或者說已經受到敕封—明嘉靖八年,陜西、河南和山西三省交界的大面積區域,莊稼顆粒無收,遭遇饑饉。當時任陜西僉事的齊之鸞,巡視災區,看到田地里所有的東西都被老百姓收芟盡凈了。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到處都是流亡逃難的災民。在河灘鹽堿地,有一些老百姓在收一種草籽,老百姓介紹說,這是一種名叫篷子的野草,有非常小的籽實,可以磨面,這一帶老百姓靠這東西活命,已經五年了!齊之鸞見有人吃用篷子面做的東西,取了一個來吃,極其難吃,氣味難聞不說,還蟄口刺喉,入口即欲嘔吐,但他不愿意當著百姓的面嘔吐,強行咽下去,但是,過后幾天,他都在嘔吐。齊之鸞請求皇帝下旨敕封這種非常低賤的野草,因為他們救了不少百姓的命。嘉靖皇帝看了奏折,下旨賑濟。
其實,人與食物有如貧賤之交者,如紅薯、玉米、谷子等粗糧,還有如紅薯葉、篷子這種不是菜的菜,在缺少糧食的時候,救了人的命,而人的味蕾卻在后來將它們厭棄或者說遺忘了。厭棄或遺忘,也許只是生物的選擇,即味蕾的選擇,但多數人似乎情感上對此不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