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9階段、歷時月余的印度人民院選舉5月16日揭曉結果,印度人民黨獲勝,一個由印度人民黨明星政客莫迪(Narendra Modi)領銜的新聯合政府的輪廓也呼之欲出。作為印度兩大全國性政黨的國民大會黨和印度人民黨,為何未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兩黨制”,而更像是身處比例代表制下的“聯合政治”中?撥開歷史與現實的迷霧,會發現別樣而豐富的印度政治生態,其中蘊育著印度特色的政黨輪替進程。
這次大選中,即便國大黨主席索尼婭·甘地與兒子拉胡爾·甘地聯袂發聲,對納倫德拉·莫迪創造的“古吉拉特邦模式”口誅筆伐,但64歲的莫迪還是帶領已在野10年的印度人民黨贏得大選。
印度人民黨(簡稱印人黨)的崛起,堪稱世界政治史上的傳奇。1980年代以來,印度出現一股強大的印度教復興思潮。從“人民同盟”中分裂出的印人黨,交替使用溫和的政治策略和激進的印度教教派主義鼓動,自首次參加大選獲得兩個議席到1996年第四次參選獲得160個議席,并臨時組閣執政13天,僅用了12年時間。到了1998年,印人黨全面獲勝,得到25.6%的選票和182個人民院席位,領銜組閣,并贏得次年提前舉行的大選,連續執政到2004年惜敗給國大黨。
1970年代以來國大黨的衰落,為反對黨的崛起提供了前提條件。更值得深思的是,在反對黨如林的印度政壇,為何印人黨能夠領一時風騷?
在印度,約有83%的人口信仰由婆羅門教發展而來的印度教。當1979年伊朗革命以及蘇聯入侵阿富汗“刺激”伊斯蘭世界原教旨主義高漲之際,占印度人口主體的印度教教徒,也越來越反對本國世俗政黨對宗教少數族群的“姑息”政策。印人黨1980年建立之初,為了擺脫“母體”人民同盟激進右翼的形象,曾提出民主和世俗主義等概念同國大黨競爭,但這一轉變卻在1984年選舉中折戟。之后,該黨回到民族沙文主義立場,但用現代政治話語“包裝”印度教特性,從而既區別于傳統政治勢力又迎合了印度教復興思潮,在人民院選戰中脫穎而出。
從偏隅北印度的一個地方性小黨,成長為已執政6年的全國性大黨,印人黨跟各邦投機性勢力的結盟策略功不可沒。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泰米爾納德邦、安得拉邦,北部的北方邦、比哈爾邦、旁遮普邦、查謨-克什米爾邦、阿薩姆邦,都存在一些著名的地方黨。1990年代,這些地方性政黨挺進國會的趨勢愈發明顯,甚至在印人黨1996年下臺后作為第三支力量,組建了一度得到國大黨從外圍支持的“國陣”執政聯盟。1998年大選中,國大黨不屑于與地方黨結盟,而印人黨與一些致力于邦議會選舉的地方黨(如濕婆神軍、泰盧固之鄉黨、全印安納平等黨)置換選舉資源,同時積極拉攏人民院里的小黨,終于組建起了相對穩定的聯合政府。在這個聯合政府第二年破裂時,國大黨仍不愿接手組建聯合政府,而寧愿選擇提前大選,結果給了印人黨一個難得的5年執政期。
2004年大選中,因執政期間經濟成就“大放光芒”而輕敵,并在北方邦、泰米爾納德邦選錯了地方盟友的印人黨,以微弱劣勢輸給了國大黨。這回國大黨拋棄了不訂立盟黨政策,讓出不少內閣職位組建了聯合政府,并在5年后換了一批盟黨(如將印共派系換成地方民粹勢力),繼續執政至今。不過,國大黨在前兩次大選中的得票率均不到30%;等到辛格總理年逾八旬之后,改革進程屢受挫折,反腐運動勞而無獲,通脹問題懸而未決,國大黨更是散發著垂暮之氣。2013年12月,國大黨在印度北方四地的邦級議會選舉中慘敗,預示著風水又轉回了印度人民黨這邊。
誠然,印度人民黨的崛起,與印度教徒的自我意識日增、地方性黨派侵蝕國大黨的地盤等因素休戚相關,但也離不開3個精英人物的引領作用。
首先是阿德瓦尼。1990年,在阿德瓦尼領導下,印度教民族主義分子從索姆納特神廟出發,遠征《羅摩衍那》主人公羅摩神出生的圣地阿逾陀。這次遠征改變了印度政治生態。1992年12月6日,15萬印度教徒高呼著“羅摩神勝利”口號,突破數千警察布置的警戒線,搗毀了古老的巴布里清真寺,引發了印度各地的宗教暴力事件,導致2000多人死亡,卻樹立了印人黨強勢挑戰國大黨的形象。阿德瓦尼是2009年的印人黨總理候選人,也是如今推出莫迪的幕后操盤者。
瓦杰帕伊是印人黨的又一張王牌。早在1941年,他就參加了印度教教派組織“國民志愿服務團”,一度短暫參加過國大黨,后在“人民同盟”中擔任要職。在人民黨(該黨1977年組建了德賽領導的聯合政府,兩年后瓦解)和印人黨的組建中,他都是元老級人物。身為詩人的瓦杰帕伊,三度出任總理,任內進行了1998年印度核試驗,并不顧印度教崇尚節儉、推崇家庭與社區內分配財富的傳統,積極推進印度經濟私有化和市場化,扶植高新技術產業,大量吸引外資,深化財政金融改革,一舉奠定了印度“金磚四國”的地位,被譽為“尼赫魯第二”。
印人黨的第三個政治明星是莫迪。作為抓絨工的兒子,莫迪年輕時在“聯合家庭”、“全印學生聯盟”、“國民志愿服務團”等多個社團中表現搶眼。在主政古吉拉特邦的13年中,莫迪大刀闊斧削減繁文縟節,大力修繕基礎設施,舉辦一年一度的投資者峰會。他甚至親自到中國、日本和新加坡推銷古吉拉特邦的投資環境,吸引福特、鈴木等外企落戶。2001~2012年,這個緊鄰巴基斯坦的沿海邦年均經濟增速在10%以上,被譽為“印度的廣東”。2012年,印度東部和北部遭遇了波及6億人的大停電,古吉拉特邦是全國唯一能保證常年持續供電的地區。如今的古吉拉特,是印度最富裕的邦之一,行政效率遠超印度各地。莫迪在大選中打出了一句口號:“等我當上總理,印度就跟古吉拉特邦一樣。”
2012年3月,屢屢被評為印度最佳首席部長的莫迪,登上了美國《時代》周刊封面。一些商業巨頭將其稱作“人中之主、王中之王”,投資者將其看作經濟引擎。他的演講,聽眾常常爆滿,甚至要靠門票來限制參加集會的人數。起家于印度教中、高種姓階層的印人黨,由于推舉低種姓出身的莫迪擔任總理,支持率也水漲船高,甚至夸口將組建一個“30多年來最穩定和強有力的政府”。
當然,印人黨和“神奇莫迪”也有軟肋,民族主義色彩過濃就是“命門”。2002年,因為59名印度教朝圣者在列車上被殺,古吉拉特邦商業城市艾哈邁達巴德及其周圍村鎮的印度教徒與穆斯林陷入仇殺,至少1000人喪生。時任該邦首席部長的莫迪,被指控放任乃至煽動了那次大屠殺,為此上了西方國家的簽證黑名單。盡管去年印度最高法院派出特別調查組,還了莫迪“清白之身”,但許多人仍抱以猶疑。今年4月,包括《撒旦詩篇》作者拉什迪在內的十幾名印度知名藝術家和學者聯合給英國《衛報》寫信,對莫迪當選印度總理的趨勢表示深切憂慮,認為一個宗教強硬派、內心潛藏獨裁意識的人,對印度未來“兇多吉少”。目前,包括美國、英國在內的多國仍拒絕給莫迪發放簽證。
與莫迪的高人氣相比,尼赫魯-甘地家族的第四代傳人、44歲的國大黨副主席拉胡爾·甘地只能甘拜下風。不僅如此,尼赫魯-甘地家族(此稱呼緣于尼赫魯女兒英迪拉嫁給了平民費羅茲·甘地,無關圣雄甘地)也遭遇了內部分裂。這種分裂與國民大會黨作為“大帳篷”式政黨在歷史上的屢次分裂,遙相呼應。
印度國大黨的歷史可追溯到1885年,因為過于松散且不完善的組織形式,該黨在建立之初就屢次上演內訌、分裂。從1920年代的自治黨,到1930年代的社會黨,再到1940年代的前進集團等,都是從國大黨分裂出來的。印度1947年獨立后不久,圣雄甘地曾建議國大黨自行解散,或改建成某種社會服務機構,而不應成為議會黨和執政黨。只是在尼赫魯等人堅持下,這個組織才保留下來。在尼赫魯執政時期,國大黨以締造共和國之功滲透到全國各地,控制各級政權,并愈發突出領袖個人。但“帳篷黨”等特性也決定了,在國大黨內部隱蔽的分裂種子,只要遇到合適的溫度和水分,就會誕生出一株株新的“生命體”。
1964年尼赫魯逝世后,將國大黨凝聚在一起的粘合劑消失了。盡管接任的夏斯特里展示了強有力的手腕,但執政區區兩年就逝世了。接下來的國大黨各派間難以形成共識,看上去羸弱的尼赫魯女兒英迪拉·甘地,成為最好的妥協選擇。事后證明,“傀儡計劃”并不如意,英迪拉堪稱印度鐵娘子。她慣于用1950年印度憲法規定的“緊急狀態”解散反對黨的邦政府,以此解除對國大黨的威脅。隨著英迪拉權力欲望的擴張,1975年她甚至對聯邦政府也采取了“緊急狀態”,逮捕反對黨領袖,停止公民基本權利,取締一些反對黨,實行嚴格新聞檢查,由此失去民心,導致1977年3月提前大選失利,加劇了黨內分裂。從1969年到1979年,國大黨3次分裂,出現了尼賈林加帕為首的組織派和雷迪為首的正統派(或稱社會主義派)等旁支。盡管國大黨(英迪拉派)被宣布為正統,卻也實力大損。
1984年英迪拉被錫克教保鏢刺死后,長子拉吉夫·甘地當選印度總理。1989年拉吉夫連任失敗,兩年后更被斯里蘭卡叛亂分子炸死。這一犧牲換來了國大黨納拉辛哈·拉奧政府的5年執政期。之后,拉吉夫的遺孀索尼婭·甘地于1997年加入國大黨,次年出任黨主席,6年后帶領國大黨再次贏得大選,卻因外國人出身惹非議,無奈中將總理職位讓給曼莫漢·辛格。這對“尼赫魯-甘地王朝”來說,是個缺憾。
更大的缺憾是,尼赫魯-甘地家族早在交棒第三代時就出現了分裂,并延續到第四代。當初,如果不是次子桑賈伊在一次空難中身亡,英迪拉的接班人不會是長子拉吉夫。桑賈伊的遺孀梅納卡,因權力繼承問題與家族關系嚴重惡化,出走成立了自己的政黨,后又成為瓦杰帕伊政府的環境和森林國務部長。2004年,梅納卡和兒子瓦倫先后加入印人黨。去年3月,33歲的瓦倫被印度人民黨推舉為總書記時,大他10歲的堂兄拉胡爾剛剛從國大黨總書記一職轉任國大黨副主席。由于捏著瓦倫這張王牌,印人黨化解了拉胡爾兄妹的魅力攻勢,且通過瓦倫之口對國大黨發起反攻。前不久,瓦倫的母親梅納卡批評拉胡爾的母親索尼婭“沒帶一分錢嫁妝”就進入這個家族,而拉胡爾的妹妹普麗揚卡則呼吁瓦倫所在選區的選民不要給她的這位堂弟投票。在這場復雜的政治角力中,尼赫魯-甘地家族本身也將走向更深的分裂。
歷史上的印度,長期處于外族入侵和諸侯紛爭的分裂局面中,未能建立起強大的中央集權統治。國大黨領導印度獨立后,也無法壓制國內根深蒂固的地區意識、種族意識和語言意識。隨著時代變遷,國大黨在民族獨立中的貢獻與聲望、印度人對尼赫魯等國大黨領袖的崇敬等資源逐漸耗竭,作為國大黨三大意識形態支柱的世俗民族主義、甘地主義和尼赫魯社會主義思想體系也開始垮塌。伴隨著國大黨走向衰落,印人黨和一批地區性政黨開始崛起。在1999年前的10年中,印度存在過8屆聯邦政府,其中由國大黨組建的只有拉吉夫·甘地政府和納拉辛哈·拉奧政府。
最近10年,曼莫漢·辛格兩度領銜組建多黨聯合政府。上屆大選中,國大黨與草根國大黨、平等黨、民族主義者大會黨、波多人民陣線、賈坎德解放陣線、穆斯林聯盟等組成“團結進步聯盟”,擊敗了由印人黨、人民黨聯合派、濕婆神軍、全國民眾黨、錫克教政黨、TRS黨等組成的“全國民主聯盟”。由于方方面面都要照顧,辛格內閣重經驗、資歷,成員的平均年齡越來越大。而索尼婭安排的接班梯隊年齡又過小。政敵們出言諷刺,今日之國大黨不過是“老人黨”和“小孩黨”。為確保拉胡爾政治利益最大化,國大黨使出了渾身解數。今年年初,印人黨就已推舉莫迪為總理候選人,但國大黨卻決定,開票之前不推舉總理候選人,只是由副主席拉胡爾負責選舉事宜,以免這次敗選影響拉胡爾的前程。
值得注意的是,曼莫漢·辛格第二任期內,印度地方政治進入新一輪活躍期。在人口多達2億的北方邦,老牌政黨“社會主義黨”東山再起,擊敗“賤民女王”瑪雅瓦蒂領導的大眾社會黨;在西孟加拉邦,瑪瑪塔·班納吉1998年創建的草根國大黨挑落長期執政的印共(馬);在泰米爾納德邦,賈亞拉麗塔的“全印安納平等黨”又一次與老牌政黨“平等黨”實現輪流坐莊;在涵蓋首都在內的德里地區選舉中,2012年全民反腐運動中誕生的“平民黨”擊敗國大黨。這種邦議會選舉的不穩定狀態也會延續到人民院選舉中,給兩大全國性政黨選擇盟黨帶來變數。
印人黨成為人民院第一大黨勝利在望,但若其領導下的集合諸多邊緣小黨的“全國民主聯盟”不能取得過半數(272席)以上議席,就需要從左翼居多的地方實力派中挑選新盟友。“地方政壇三女杰”中,賈亞拉麗塔和瑪雅瓦蒂已公開表示不會和莫迪結盟,瑪瑪塔·班納吉此前與國大黨合作不愉快,但其反對外資過多進入的立場也與莫迪不投緣。平民黨的領袖克吉利瓦,曾被認為是僅次于莫迪的受歡迎總理人選,是莫迪志在爭取的肅貪幫手。而包括社會主義黨、印共(馬)在內十余黨的“第三勢力”聯盟,其中或有政黨愿意在選后重新選邊站。
為改善在印度穆斯林中的口碑,莫迪在競選時表示:“我們還是先解決廁所的問題,然后再談廟宇的事情。”主政古吉拉特邦時,為了修建道路,他不顧政治盟友和印度教民族主義勢力的反對,連拆120余座規模較小的印度教神廟。不乏學者懷疑,當年莫迪對騷亂事件的放縱,或許只是一場政治投機,現實主義的執政理念才是他的底色。事實上,他已成功吸引一部分穆斯林選民支持,“宿敵”巴基斯坦方面甚至對他的勝選,表示善意歡迎。
印度選舉政治往往受“反當權者”效應影響,從政治理論上看,兩黨制也許會在印度顯出雛形。但地方性黨派的成長,讓印度民主政治呈現出“嵌套博弈”的景象,推動著印度黨派制度和聯邦結構持續演進和調整,這也是政黨政治成熟的必由之路。在劇烈攪動翻騰的印度政壇,伴隨政黨“分裂”和“聯合”的洪流,“尼赫魯-甘地王朝”正漸離人們視線,成為一抹余暉,一個不無落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