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蔡應升而言,妻子留給自己最深刻的記憶,是在遭到大象襲擊后,90來斤重的妻子,成了一坨“只有十來斤的碎肉與碎骨”。
2014年5月5日中午,在蔡應升的家里,他向《南風窗》記者比劃著在咖啡地里,他所能尋找到的妻子身上的一些部位。蔡應升是云南省江城縣整董鎮滑石板村新康組村民。說起54天前妻子張德芬的遭遇,一開始,他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但說著說著,聲音開始變調,臉部逐漸抽搐。突然,他靜默不語,仰起了頭,想以此框住不斷涌出的淚水,但還是溢出眼角,簌簌下滑。
悲慘的一幕,發生在今年3月13日。這天中午,蔡從苞谷地回來,沒見著妻子?!耙话阒形?2點,她就該回來了。”蔡應升說,這天早上,妻子到離家3公里外的咖啡地里噴灑農藥。當他到咖啡地時,見到的是被踩爛了的噴霧器,農藥水灑了一地。蔡應升邊喊邊尋找妻子,小半邊的腦顱、半截的手臂、一只腳跟……妻子身體的一些部位,相繼被發現在離噴霧器十來米,甚至幾十米遠的咖啡地里,有些尸骨還掛在咖啡樹上。
慘劇并未就此終結。4月12日,同村的趙家有在苞谷(玉米)地里除草時,也被大象踩死。
短短一月,大象連續奪走兩條人命??只诺臍夥眨暱虖浡谡偵峡??;宕宓拇迕?,更是不敢到地里務農。一些村民選擇逃離、外出打工。但年邁的老人及還在當地上學的孩子,則繼續在恐慌中無奈堅守,命運未卜。
對大象擄走生命、糟蹋莊稼、進攻家園,除了躲避,村民無計可施。畢竟,這些襲擊人類的“大家伙”都是國家級保護動物—亞洲野象。滑石板的村民也不愿再為它們搬家了,他們顯然受夠了。13年前,他們已為同為國家級保護動物的黑頸鶴,從同屬云南省的昭通市昭陽區的大山包鄉搬到了現居住地。當時,從千里之外的滇東北到滇南,汽車為此長途跋涉兩天兩夜!但命運并未因此改變。


他們是一群為國家級保護動物“驅逐”的村民。政府部門,還有很多動物保護人士,聚焦于國家級保護動物的命運,但人,這些村民,似乎是沒有這些待遇的。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江城隸屬普洱市,位于云南南部,是云南唯一與老撾、越南兩個國家交界的縣。到江城“轉身游三國”的區位優勢,使這里具有誘人的魅力。但和外界向往的不一樣,近年,特別是最近兩個月,當地人爭相離開這里。這源于亞洲野象的出現。
2011年10月18日,亞洲野象群首次出現在江城縣,當時數量有18頭。2013年3月,野象數量增加到24頭。今年3月,野象數量猛升到43頭。野象的活動范圍,主要集中在江城縣整董鎮,其中又以該鎮的滑石板村為重點活動區域。隨著野象增加,對村民的禍害也在不斷加?。河稍鹊呐c人爭食、踩踏農作物、經濟作物,到進屋搗亂,再到攻擊人類……這里的村民生產、生活,乃至生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村民對野象的態度出現了大扭轉。江城縣委宣傳部在給《南風窗》記者提供的一份材料中也坦承,村民對野象的態度,已由野象剛來時的奉為上賓,轉為“一定程度的厭恨和恐懼”。
厭恨和恐懼,主要是野象對人類生產、生活的破壞,以及對人類生命的威脅?;宕逡粠?,山地為主,村民主要農作物是種苞谷,經濟作物以甘蔗、芭蕉、咖啡和橡膠樹為主。但成年的大象,每頭四五噸重,小象每頭也有三四百斤重,這樣的一群野象,所到之處,不是吃完就是踩盡。
滑石板村隴山箐村民張文芝告訴《南風窗》記者,大象來以前,她家每年收的苞谷有1萬多斤,但大象來后,每年損失上萬斤苞谷,只能收獲二三千斤苞谷。除了苞谷,甘蔗和芭蕉也是大象的最愛。2012年,村民黃世仟種的幾畝甘蔗和芭蕉,幾乎全被大象吃光?!笆O露值氐母收?,也被踩斷成好幾節,綁都綁不了,沒法賣。”黃世仟告訴《南風窗》記者,受糟蹋的不只這些,還有咖啡樹、橡膠樹。

大象不食咖啡樹、橡膠樹,但它體量龐大,所到之處,一片狼藉,一腳踩下去,咖啡樹的樹根就會斷掉,接而死掉。村民費興旺是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的大象監測員,他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曾測量過,出現在滑石板的這群大象中,腳印最長的有37公分,最小的也有十幾公分,“在地里,大象每前進一步,都是重大損失”。
5月4日中午,滑石板村村委會主任孔令華告訴《南風窗》記者,大象對當地村民農業生產帶來的損失,至少在60%以上。最近兩個月,因大象連續攻擊兩村民致死,村民更是不敢下地干活。
最近一次襲擊致死的事件出現在4月12日,這天早上8時許,村民趙家有帶著13歲的兒子趙升剛在苞谷地里除草,突然就遭到了大象的攻擊,趙家有喪身于大象碩大的象腳下,趙升剛僥幸跑脫了?!皠偝鍪履菚瑑鹤舆B續3天不說話。偶爾說,也是胡話連篇?!壁w家有的老婆張文芝告訴《南風窗》記者,大半夜里,兒子經常突然驚醒大叫,“大象來了!大象來了!”并長時間驚魂未定。
趙升剛至今沒有接受過心理治療。孔令華說,“農村嘛,遇到這種情況,經常就是請請道公、仙婆,做做法術。”
不只小孩,恐懼同樣在大人的心中不斷滋長。5月14日,黃世仟簡單打包了行囊,就開始朝湖南出發了。黃世仟說,兒子在湖南打工,因擔心他再遭大象襲擊,堅決要他離開滑石板村。
趙家有出事的前十多天,黃世仟曾遭到大象襲擊。當時,黃世仟駕著摩托車去地里干活,途中,在前行方向30多米處,他發現有兩三頭大象?;艁y中,黃世仟扔下摩托車拼命朝山上跑……大象見狀也追了過去,見到扔在路上的摩托車后,大象用腳跺壞了摩托車。黃世仟為此花了200多塊錢才把車修好。
這并非個案,趙家有出事的同一天,騎著摩托車出行的村民費興龍,也在路上遇到了大象。遠遠地,他扔下摩托車拼命奔跑,結果摩托車也被大象給跺爛了。
在家不敢下地務農,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了外出打工。地里已經種下的農作物、經濟作物,無人看管,也無心看管。
江城縣政府提供的資料顯示,自2011年10月18日,大象進入江城縣整董鎮以來,截至2013年底,已給當地群眾造成經濟損失1030萬元。這還不包括2014年至今的情況。
當地政府也在積極運作,但獲得補償金額無異于杯水車薪。江城縣林業局工作人員白梁芳告訴《南風窗》記者,2011年,縣林業局向上級爭取了野生動物肇事補償經費,補償農戶69.2萬元;2012年,縣林業局籌集20萬元資金為全縣農戶購買了野生動物公眾責任險;2013年,縣林業局又籌集30萬元向太平洋保險公司購買這一公眾責任險。2012年,保險公司向江城縣農戶賠付了151.77萬元。但2013年,太平洋保險公司本應賠付的140多萬元中,截至2014年5月5日,實際只賠付了53.409萬元。
剩下的金額何時賠付到位?太平洋保險公司普洱支公司負責此事的謝兵(音)告訴《南風窗》記者,賠付的金額,分公司還在核查,預計最近一兩個月能到賬。不過,即使賠付,村民獲得的保險金并不多。比如,被大象毀壞的橡膠樹,樹齡5年以上的,每株賠付22元,5年以下的,每株賠付10元。但現實中,購買橡膠苗,每株就要25元左右。孔令華說,“賠付金額連橡膠苗都買不起,還不包括每年肥料和管護成本?!?/p>
此外,13年前,因移民才成立的滑石板村,土地核權發證率很低。而保險公司的賠付,并不是以農作物實際損失的面積來賠付,而是以農戶耕地合同書上載明的面積來賠付。以孔令華家為例,他家土地核權發證的只有12畝山地,但他家實際種植38畝,但損失最多也只能按12畝計。

昭通大山包黑頸鶴之家。
據江城縣政府透露,整個滑石板村核權發證的土地面積不足3000畝,但全村實際耕種的面積約1萬畝。村民對不以實際面積賠付的行為很是不滿。
對賠付保險金額過低的指責,太平洋保險公司稱,這是因為政府繳納的投保金額太低了。 “我們一直都在虧錢?!敝x兵說。
進入2014年后,當大象出現在江城并損壞村民農作物時,沒有保險人員去核實損失。記者了解到,這是因為,目前當地政府仍未就“為村民投?!币皇潞捅kU公司達成協議。5月6日,江城縣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向《南風窗》記者證實,“由于野象造成的損失遠遠超過保額,2014年太平洋保險公司不愿意再簽訂合同?!?/p>
對江城這樣一個國家級貧困縣而言,除向上級申請給予資金扶持、希望上級提高野生亞洲象的投保額及賠償標準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種種困境下,離開村莊、外出務工就成了村民最明智,也是最無奈的選擇。但重回過去,也是滑石板村民不愿再重蹈的老路,因為他們曾有過刻骨銘心的遷徙人生。
從昭通市昭陽區大山包鄉,到普洱市江城縣整董鎮。那場始于2001年3月的大遷徙,是村民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這場遷徙,是為了給黑頸鶴騰出空間。擁有3000多米海拔的大山包,年平均氣溫不足10℃,但卻是黑頸鶴棲息的樂園。
1989年,黑頸鶴被列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這一刻起,大山包的很多村民就注定了要顛沛流離。1990年,昭通市政府批準建立大山包黑頸鶴自然保護區。1994年經云南省政府批準,該保護區晉升為省級保護區。隨后,由云南省政府布局運作的跨市移民,在2001年有了實質性舉措,大遷徙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政府積極運作后,黑頸鶴終于有了更多的活動和生存空間。2003年,保護區也因此順利升級為國家級保護區。隨著保護區級別的提升,黑頸鶴也從最初的300余只,發展到現在的1300多只,大山包成了黑頸鶴越冬的“天下”。
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當地村民幾經波折的命運。時任大山包鄉合興村村委會主任的孔令學,全程見證了這次大遷徙。當時,他和省市組成的工作組一道,多次前往江城的滑石板村考察,并在那兒駐扎3個月。和大山包相比,滑石板的氣候宜人,適合農作物生長,耕種條件比大山包好,而且生火做飯可以就地取柴,不需要花錢買煤。這也是這場大遷徙得以順利進行的主因。
大遷徙分4批進行,涉及大山包的合興村、馬路村、大興村、車路村、老林村,近300戶1200多人。
不過,一些村民并不適應那邊的生活和氣候,他們都覺得江城的天氣太熱。盡管,地處北回歸線以南的江城,年平均氣溫不過18.1℃。在最熱的6、7月份,平均氣溫也不過22.2℃,氣候十分舒適。但對常年呆在高寒地區、年均氣溫僅 6.2℃的大山包村民而言,江城確實算是“很熱了”。
上千名遷移過去的村民,來到了江城后,擁有一個新成立的行政村—滑石板村。1000多名村民散居在離整董鎮政府7至15公里遠的5座大山坡上。這5座山坡,后來成為了滑石板村5個小組所在地。當時,政府為每戶村民建了面積27平方米的房子,結構是“空心磚、石棉瓦”?!爱敃r,說這些房子是臨時安置的?!笨琢钊A說,但13年過去了,居住的依舊是這些房子。如今,這些臨時安置房也已退化成危房,普遍出現墻壁開裂等情況。
在孔令華家,他向《南風窗》記者提供一份以村委會名義打印出來的《滑石板村的困難和問題》報告,報告最后一句是村民向政府提出了要求,“要保護亞洲象,必須先解決我們的生產、生活問題”—這是一行被加粗了的黑體字,格外醒目。
這是留守者最后的掙扎。一些不適應當地氣候的大山包村民,在搬到滑石板數月甚至一兩年內,都陸續離開或搬回大山包?!白畛跻粌赡?,回去的村民,約有200人。”孔令華說,那段日子,包括他在內,心一直是懸著的,因為“久不久就聽說誰誰搬回去了,感覺自己有一天也會回去”。
部分村民的離開,是因為水土不服。來到滑石板后,他們生瘡并伴隨多種疾病。而居住地附近沒有醫院,鎮上的醫院離居住地,光走路就要兩個多小時。更多的村民是病后無錢醫治。
“過去后,我們全家大小都生病,兒子落下的病根,至今沒痊愈?!?月8日中午,在大山包的老屋里,張開發告訴《南風窗》記者,當年他帶著他家兩個姑娘先撤了回來,老婆和兒子則晚他3個月才回。分兩次返回大山包,主要是“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路費”。
當時,張開發懷揣著僅有的600塊錢和兩個女兒回到大山包時,身上僅剩8塊錢。買了兩包煙和兩把面條后,張就身無分文了。到家時,父母擠出一點土豆和蕎子給他們充饑。張開發體會到了日子的艱難和人情的冷暖,回到老家后,他的孩子都沒錢上學,孩子每天就上山采藥材,一天收入兩三塊錢。他主要到村里幫人建房、糊泥巴,每天就掙10塊錢。
張開發的遭遇算是比較好了,至少他在大山包的破房子還在。一些當初遷走的村民,房子或賣或拆,回來后,根本沒地住。和張開發同村的劉陽會,從滑石板回來后就屬這種情況,他的老婆、小孩只好蝸居在一個已搬遷的小學校舍里居住,這一呆就是兩年多。劉陽會只好到昆明一些工地打工掙錢,湊了一些錢才回家給妻兒搭了個棚。
遲學虎就沒那么幸運了,他遷徙前把房子賣給別人,爾后反悔回來退錢。但人家死活不肯讓出房子,他強行入住了一年,但每天都和那家人吵架。吵了一年多,人家還是不肯退房,遲只好帶著妻兒重返滑石板。
在滑石板,村民的日子并不好過。除了要適應氣候、水土等因素外,還要學會新的耕作技術,因為大山包地處高寒地區,居住在那兒,他們只學會種植馬鈴薯和蕎麥。至于玉米、甘蔗、芭蕉等不適宜在大山包種植的農作物和經濟作物,他們來到滑石板后也不會耕種。搬遷初期,政府給村民每月每人發40元的生活補貼,但半年后,就沒再發了。“當時感覺就是把我們弄到原始森林后,就不管了?!笨琢钊A說,直到2007年,困難的村民才有資格在江城獲得低保。
那些困難的時期,不少村民無奈外出打工,留守在村里的村民也到江城土著居民家中為他們打工,比如挖地、收苞谷、砍甘蔗,有時一天就為了掙到5斤大米。
經過幾年的勞作,滑石板的村民才摸清了所在區域適合種植的經濟作物、農作物,生活開始有所改善。但2011年10月18日,大象來了,一切的生產、生活秩序重新被顛覆,“農民不敢去種地,土地拋荒后,十多年前初來時的困境或將重演。”費興旺說,年輕的,還可出去打工,年老的呢?
是否要再次為國家級保護動物騰出空間,而繼續遷徙?如果是,能遷到哪兒?大山包的故鄉已回不去了,他們在那邊的戶口已被注銷,而其遷徙后騰出的土地,要么留給黑頸鶴活動,要么發包到當地新增的村民手中。當然,也沒人愿意重回過去,因為他們清楚:新的遷徙,也不過是讓13年前那場生離死別的悲慘命運再一次輪回、重演。但留下的空間,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