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地不熟,文化絕緣,情場失敗。
23年前,從北大校園奔往美國南方求學的黃運特有些失意。從中國的繁華首都漂洋過海,美國南部阿拉巴馬大學所在的城市塔斯卡盧薩顯然過于寂寞了:“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街上沒有人,整個世界都十分緩慢,十分潔凈而空曠。”一邊開中餐館勉強維持生計,一邊研究美國文學,黃運特在油膩膩的廚房地板上讀完了福克納、龐德和艾米莉·狄金森,覺得自己“就像一條比目魚,在美國這個泥潭里不知何日可以看到陽光”。
那些寂寞又失意的日子里,在美國文化里同樣寂寞的陳查理陪他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
矮胖、斜眼,神秘莫測,說一口蹩腳的英語,口頭常掛諸如“與驢為友,遲早被踢”的中國諺語。華裔神探陳查理,美國作家比格斯筆下六部偵探小說的主角,1926年至1949年好萊塢47部電影的主角。因形象滑稽有丑化中國人之嫌,這個虛構人物一度被美國華人所痛恨。生于加里福尼亞的作家趙健秀曾多次撰文,希望陳查理之流消失殆盡。
但中國作家黃運特并不討厭他。相反,他從陳查理身上看到了中美文化的沖撞和生命力,并看到了文化沖撞中被擠壓著成長的自己。十余年來,在把小說、電影中能找到的陳查理們都看了個遍后,也就有了這本《陳查理傳奇》。
書出版后上了美國暢銷書榜單并獲了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獎提名,2014年,黃運特還因此書獲得美國學術界聲譽最高的古根海姆獎。借這個有趣的華人形象剖析美國文化本質,黃運特說,這是他寫下這本書的目的之一。
年輕人對陳查理或感陌生,但在上世紀30年代,由白人演“黃臉”戲的“陳查理系列”電影,不僅在好萊塢掀起熱潮,也在中國廣受歡迎。在魯迅夫人許廣平的回憶里,只要關于陳查理的電影在上海上映,不管電影院多遠,魯迅都必定前去觀看。
自某天在美國舊書攤上買下兩本陳查理小說,黃運特也成了他的“粉絲”,從此追隨了15年。
但《陳查理傳奇》本不是他最想寫的書,甚至他壓根沒想到自己會寫這本書。從寂寞的美國南方腹地走出來,黃運特去往布法羅攻讀英國文學博士學位。當生活漸漸明朗起來,有過作家夢的他咀嚼著從前的苦滋味,琢磨著把那幾年的經歷寫成書。喜愛詩歌的他感到詩歌仍難以表達,改寫成小說,“想用虛構的方式給心靈的磨難寫真”。頭幾章草稿被一位書商朋友看到了,彼時非虛構文學在美國比較暢銷,朋友的建議改變了他的想法:真實的故事真實的感想,何必虛構?
那么,把艱辛孤獨的求學之路寫成自傳?黃運特寫了,卻一次次遭遇出版社編輯的退稿,得到的審判都是:“此書文學成分過多,性愛成分過少。”他無奈了,朋友也笑,勸他另找寫作題材。于是,陳查理這個名字,才在腦海里蹦了出來。
陳查理的原型、廣東籍夏威夷偵探鄭平,小說家比格斯筆下的陳查理,好萊塢電影里的陳查理,尋找陳查理蹤跡時的自己——四個“陳查理”在黃運特的筆下穿梭來回,跨越歷史、種族文化和新舊時代的更迭,在書里互相映照。他從陳查理的原型寫起,交叉著描寫中國人在美國的歷史、美國早期電影史、好萊塢的東方熱、中美文化交流史,以及自身作為一個中國人在美國尋找陳查理過程中的經歷和感受。

黃運特
1969年生,1991年北大畢業后赴美國留學。2006年任加利福尼亞大學英語系教授。2010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提名。著有《跨太平洋的想象》、《陳查理傳奇》等。
殖民時代的夏威夷,種族主義猖獗,少時的鄭平在檀香山一個富有的白人家里做仆人,而后靠自己的忠厚、努力獲得主人信任,并一步步從仆人脫胎成為偵探。當了偵探以后,他目睹華人同胞在甘蔗園里被賣身契束縛,在金礦上被白人競爭者欺負,在蒸汽和太白粉中辛勞地洗衣服,嘴里嘟噥著“沒有收據,甭想取衣”。在一次次爭取正義的案件中,這個勇敢、機智、英語蹩腳的黃皮膚偵探,在種族歧視的目光中贏得尊敬。
小說家比格斯筆下的陳查理比鄭平生動得多。一雙斜眼、一張肥胖的臉孔、一撮深色的山羊胡子,著草帽、西裝,唐人街的美國華人形象活脫脫地站了出來。陳查理總是喋喋不休,傳統的儒家教誨在他這里行不通,與以往的華人丑角不同的是,鄭平的出現,讓這個虛擬的華人偵探角色終于變得聰明正面了。
1926年,當陳查理走上熒幕時,排華的狂熱已經散去,十多年前那個最出名的付滿洲——一個密謀顛覆西方的中國人,已經從熒幕上退出。這個滑稽中帶點可愛的華裔神探,開始了好萊塢熒幕之旅,被美國人喜聞樂見。
搜集各種小說、電影中的形象,到鄭平的故鄉走訪,在學術和歷史之間探尋陳查理形象在美國文化中的轉變……尋找3個陳查理的過程,花去了黃運特一年的時間。他發現,盡管在排華的1920年代,一個中國人能進入美國主流社會是一種改變,但這3個陳查理仍有共同點:英語蹩腳,在白人面前總是鞠躬,禮貌得過分了。在熒幕上,更是因白人演員化妝過度而顯得臉部僵硬、神秘兮兮。——不可否認,他集成了過去丑化亞裔人的形象特征,“在把唐人街當作象征符的老生常談里,在把華人刻畫成神秘兮兮的陳詞濫調中,陳查理始終是個縈繞不去的在場者。”
黃運特在書中穿插寫下尋找陳查理的經歷,他更發現,美國南部的那三年,自己就是另一個陳查理,在白人的世界里穿行,有喜悅,有尊敬,也有格格不入。塔斯卡盧薩人煙稀少,人種“非黑即白”,作為黃皮膚的黃運特感到自己成了例外。美國人愛在路邊免費搭乘陌生人的順風車,當時法律規定,司機不得搭載非法移民,在搭載前,須查看對方身份。但每當黃運特拿著一本圣經在路邊晃悠時,順路的車主都會停下來問他,去教堂嗎?后來攢錢開了中餐館,進入美國學術界,人們對自己依然友好又疏離。似乎一切順利,但實則有一塊透明的天花板在頭頂懸著,難以逾越。學校的俱樂部里,簡單的握手、吃飯,從對方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來,自己始終是個“局外人”。
“陳查理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有的人非常喜歡,覺得他是非常幽默的電影人,但如果問到一個亞裔美國人的話,他就會非常恨,說這40年來一直想把他殺掉,快要死了,結果你又寫一本書把他復活了。”黃運特說,陳查理在美國被爭議了幾十年,即便是在《陳查理傳奇》出版后,仍有亞裔美國人向他抗議。
有一次在美國國家電臺接受采訪,白人主播笑著說,看陳查理的時候帶著一種負罪感的樂趣,就像很喜歡吃巧克力,但又知道不能多吃,只好偷偷摸摸地吃。對白人來說,陳查理是個滑稽可愛的文學形象。黃運特承認,他的確代表了對亞裔美國人的刻板描述,“陳查理是美國亞裔集體經驗的縮影,他的簡歷就是美國華人的歷史。”
“在回答聽眾問題的環節,許多人打電話進來,傾訴在成長過程中陳查理如何讓他們念念不忘。有些人的記憶是美好的,覺得這華人偵探給生活增加了很多樂趣;有些亞裔美國人則非常反感,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陳氏的陰影里。”
書出版之前,因被亞裔美國人抗議,陳查理這個形象在熒幕上曾消失了40年。但《陳查理傳奇》出版后即上了美國暢銷書排行榜,一個月內再版四次,書評、采訪不斷,黃運特應邀去各地講演簽書,一年內走了50多個美國城市。學者史景遷評價,“這是一部獨辟蹊徑、令人陶醉的書,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從中西兩個側面探討中國人的經歷的嶄新方向。此書將徹底改變我們怎樣敘述這個爭議不絕卻又扣人心弦的故事。”
為什么陳查理會受到兩極分化的待遇?為什么他的故事在美國銷聲匿跡40年,還如此受歡迎?黃運特認為,歸根到底,因為陳查理的故事觸及美國文化的一條主要神經,而通過這兩極分化的待遇深層解剖美國文化的本質,是他想要探尋的。
“作為多元化的移民國家,美國人種復雜,民族矛盾和沖突延續不斷,但文學、藝術之火星往往在這些摩擦點和碰撞處被激活。跨民族想象和模擬,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是美國文化發展的巨大動力。譬如,美國早年的奴隸制以及對黑人的長期壓迫,跟后來黑人音樂和文學的發展是密切相關的。這樣說,當然不是美化種族歧視,而是想提醒那些粉飾太平、否定史實的人們,藝術之花往往在有毒的土壤里開得最燦爛鮮艷。陳查理正是這種文化現象的一面明鏡。”黃運特說,陳查理是他了解美國文化的一把鑰匙。
在他看來,這也正是美國文化中最有魅力的一點,不管政治上是對是錯,至少呈現了一種復雜性和開放包容的姿態。“舉個例子,奧巴馬是黑人總統,但是美國電影、電視劇里,會有白人演員來演他,把臉涂成淺黑。在美國,這是完全可以被接受的東西。成功人士都愛講笑話,也有被當作笑料的肚量,不會太去計較。像陳查理說的,真理就像足球,踢幾次才會進門,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掌握真理,所以不會太死板、太堅持原則,因為原則有時候本身是有漏洞的。”
與美國土生土長的華裔不同,受了歧視和欺負也無處可去,從溫州小鎮出生、長大,畢業于北大的黃運特覺得,盡管在美國有格格不入的地方,但這種不同讓他有了背靠中國大陸的文化自信,寫的時候,他把自己抽離于美國文化之外,看待陳查理的目光也因此變得客觀。種族歧視依然或多或少存在,20年來熒幕上的華人形象也一變再變,但和陳查理相同的是,這背后的文化本質是一樣的。
當年懷揣異國夢想的他離開故土時有一絲決絕,如今在美國扎扎實實生活了20多年,多元文化的碰撞已深入黃運特的骨髓。得到古根海姆獎之后,他所在的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給他放了一年的學術假期。黃運特說,下一本書已在計劃中,會寫一寫19世紀的美國歷史和文化,也是通過同樣的角度——移民、亞裔美國人的眼光,還有自己對美國文化、歷史的了解。文化的摩擦以及摩擦之中的藝術火星、個人際遇,是他最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