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3月22日,北京德勝門外山西會館,20多家票號駐京掌柜匯聚一堂,就成立“晉省匯業銀行”展開討論。
從傳統票號到現代銀行,這是歷史性躍遷。
會議發起者是61歲的蔚豐厚票號北京經理李宏齡,掌柜們很快取得共識:每家湊三五萬兩白銀,總股本500萬兩,由著名企業家渠本翹任總經理。
可消息傳到山西,蔚豐厚總號大掌柜毛鴻瀚斷然否決,從而“斷送了整個山西票號業前途”,毛鴻瀚被認為是守舊、愚昧和狹隘的“代表”。
也許,忠與奸、智與愚的敘事充滿美感,令人回腸蕩氣,讓我們忽略了:晉商之敗很可能是一場難掙脫的宿命,在他們骨子中,早已植入自毀程序。
20世紀初,山西票號風雨飄搖。
一是外國銀行競爭,另一是各地錢莊紛起。以天津對上海棉紗款項為例,每年1000萬兩,50%走外國銀行,30%走其他錢莊,山西票號僅剩20%。
幸好,1900年庚子之變,慈禧太后倉皇逃往西安,山西票號半天內便捐出10萬兩白銀,深得嘉許,此后官款多由晉商經營,1906年,匯兌公款總額已達2250余萬兩,戶部三分之一款項皆在手中,連庚子賠款亦交晉商辦理,王公大臣紛紛把私人錢物存入票號。此時最大的30家票號總資產至少達到1.5億兩白銀。
1903年,袁世凱請山西票莊入股天津官銀號,遭拒。1904年,清政府試辦戶部銀行,再請山西票號入股,又被拒。1908年,清廷推出《銀行通行則例》,規定今后金融從業者必須驗資注冊,按章運作,否則取締經營資格。這,顯然有“罰酒”的意味,晉商們再不跟上,有封門之虞。
在京山西票號的經理們萬分焦急,而李宏齡最為積極,一是蔚豐厚實力最強,二是他從業已40年,甲午之戰、庚子事變時,各票號損失慘重,唯李宏齡業績反增,這使他在行內享有美譽。在當時情境下,李宏齡是推動票號改革最合適的人選。
與北京的熱鬧相反,山西的股東們一片狐疑。
晉商做大源于清廷扶持,明清易代間,晉商走私通道是清軍資源供給重要渠道,順治入關后,山西范家被封為“皇商”,最盛時受賜二品官服。
清代國家貨幣是銅錢,但中國歷代缺銅,清廷命范家赴日購銅,一度承擔全部進口額的50%。乾隆時,日本銅礦枯竭,嚴限出口,中間商慘賠,可范家不能不做,還不能提價,結果欠了清政府300多萬兩白銀。失去利用價值的范家被查抄,四代兢兢業業,下場如此,怎不令晉商寒心?
范家并非個案,販茶至俄羅斯是晉商傳統的壟斷業務,有“一條舌頭吃穿剛夠,兩條舌頭掙錢有數,三條舌頭掙錢無數”之說,即懂漢語、蒙語和俄語的商人最受歡迎,1843年,此項生意規模已達五六百萬兩白銀。
1905年,西伯利亞鐵路貫通,俄商赴福建買茶,經海路直運海參崴,成本大降,晉商亦申請走海路,卻被清政府拒絕。中小茶商只能用賒銷拓展市場,遭不法俄商拖欠,晉商多方投訴,清政府卻拒絕受理,恰克圖商號從全盛時的140多家,下滑到只剩20多家。
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清政府的謀劃,自然會充滿警惕。
但,晉商做大,是專制環境下逆淘汰的結果,晉商的脈管里早已注入“狼血”。
朝廷信任晉商,因為他們與徽商、浙商不同,家族觀念淡漠,子女、親戚不在企業中任職,對皇權威脅最小。可不靠血緣,晉商只能靠“東(家)掌(柜)模式”來管理。
“東掌模式”便于吸納資本,提高員工積極性,實現產權、管理權分離。可問題是,專制主義環境下產權從來不明晰,東家權利缺乏法律保障,無法有效對抗分裂、貪污、盜版等問題。
為強化凝聚力,晉商運作近乎黑社會化。比如只招山西人,入職需有人擔保,高度重視員工培訓,學徒期間無工資,人身自由受限,管理者甚至通過灌醉來考察屬下忠誠度,經過三年半囚禁生活,入職后還要忍受等級森嚴的壓迫。可即使如此,內部紛爭依然激烈,因為晉商始終無法像徽商、浙商那樣,通過血緣關系自動形成絕對中心、絕對權威。
“東掌模式”的短板,在票號之祖“日昇昌”中便有體現,該號是李箴視獨資,大掌柜雷履泰與二掌柜毛鴻翙不合。一日雷履泰重病,毛鴻翙勸李箴視:“不如讓他回家靜養。”李以為是好意,果然勸雷。幾天后,李去探望,看雷案頭上有一摞給日昇昌各分號的書信,命令迅速停業撤回。

清代第一家山西票號日昇昌遺址。
李箴視大吃一驚,雷履泰說:字號是你東家的,但分號是我安排的,讓他們撤回來向你做個交代,我好從此告退。
李箴視忙給雷下跪,求他收回決定。雷履泰問:讓我回家養病,是不是毛鴻翙的主意?李只好承認。以后李給毛鴻翙送來一桌酒席、50兩白銀,毛鴻翙明白了東家的選擇,轉投競爭對手門下。
東家怕掌柜,掌柜也怕東家,掌柜之間互相害怕,形成了管理上的“卡特爾化結構”,沒有權力中心,誰拍板都做不了主,使變革難以推動。
從中獲取最大好處的是清廷,因為商人們更聽話了。
李宏齡看到,傳統票號利率高于10%,而現代銀行利率一般只有4%。由于效率太低,票號拒接500兩以下生意,只能靠高回扣爭取公款業務,可外國銀行也開始給回扣了。李宏齡認為,不出幾年,傳統票號將遭滅頂之災。
可毛鴻瀚知道,票號看上去架子雖大,可權力不集中,變動過大,很可能整體崩潰。麻煩的是,分號經理猶如諸侯,大掌柜只能遙控,如果放任這樣的以下凌上,將來如何掌控局面?
所以,毛鴻瀚冷冷地說:銀行之議,不過是李宏齡想借機發財,以后這種電報不必再商量,直接扔掉。
這個回答大出李宏齡意外,如“冷水澆背”。說不動大掌柜,只好找蔚豐厚的東家侯家,他沒意識到,此為晉商大忌(除大掌柜外,分號掌柜不能直接見東家,以防出現第二個毛鴻翙),所以侯家直接將李宏齡轟了出去。
每個環節都做了“正確”的事,可結果卻是悲劇。
不出李宏齡所料,三年后(1911年),晉商公款業務下降到530萬兩白銀,不足盛期四分之一,局面已無法支撐。
1912年,晉商重提組建銀行,這一次毛鴻瀚成了積極分子,但虧空太多,未被批準,1914年,國務總理熊希齡允諾政府助力,可不久內閣倒臺,票號再失機會。
李宏齡晚年回到故鄉,靠一間小店鋪維生,1918年撒手人寰,第二年,渠本翹亦辭世。1915年,蔚豐厚終于建立了銀行,但始終無法盈利,苦撐7年后,1921年倒閉。在歷史的大變局面前,所有人都輸了。
回首1908年,真是一次機會嗎?而建成了銀行,晉商就能撐下去?
其實,專制主義猶如病毒,它深入骨髓,融于血脈,改變了每個人、每個細節,只要基因不除,就算有了變革的意識,也往往難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