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8月29日,青年翻譯家孫仲旭因抑郁癥去世。孫仲旭(Luke),1973年生,畢業于鄭州大學外文系,供職于廣州某航運公司,業余從事文學翻譯,已出版譯作《一九八四·動物農場》、《門薩的娼妓》、《有人喜歡冷冰冰》、《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傳》、《夢想家彼得》等30多種(包括再版版本)。
德里達制定過“友誼的法則”:一個朋友總要先死在另一個朋友的前面,幸存的那個朋友就有了埋葬和悼念死者的責任。因此,友誼與哀悼就這樣不可分離。
此刻,不存在說話合適的可能性—誰能說出合適的話來?但在所有不合適的話中,有些話是最不合適的。比如,完全沒有醫學專業背景的人侈談抑郁癥的診治、用微信了解到的翻譯稿費去測量偉大靈魂的深度、從沒翻譯過一萬字的人暢論翻譯的苦楚與艱辛……
在E. B. 懷特的《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一書后記里,孫仲旭說他“深為懷特文字的精雕細琢、富于情趣及識見的不凡而打動。”“有幸接下本書的翻譯任務,終于圓了譯一本懷特作品集的夙愿。”
也就是說,孫仲旭翻譯外文書,稿費至少不是考慮的首要因素。退一萬步說,沒有稿費,詩人也還在寫詩。
沒有一分錢,還是有大量的人在釣魚、跑步、爬山、游泳……有人會說,那些是對身體有好處的,而翻譯卻損壞身體。那網絡游戲呢?
值得仔細研究的是他翻譯的三十多本書的名單,盡管書目有可能是他和出版社磋商、妥協的結果,但仍然可以感覺他的喜好、見解與戰略。我粗略將他的譯作分類如下:
一部分是長銷書,如奧威爾、塞林格、卡佛、奈保爾、懷特、伍迪·艾倫、林·拉德納。
一部分是文藝書籍:普拉斯、斯托帕、格羅史密斯、麥克尤恩、耶茨、麥卡利斯特、麥克納爾蒂、詹姆斯·瑟伯、雪莉·杰克遜。這些文藝書籍中,有些可能會變成長銷書。
此外還有些偏實用的書,如瑪格麗特·亨利的經典童書、艾拉·雷文的驚悚小說、關于流行音樂的書籍。值得提一下艾拉·雷文,他的《死亡陷阱》是百老匯上演時間最長的驚悚舞臺劇。
我們會發現,名單中僅有一人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奈保爾。但其中好幾位作家(如伍迪·艾倫與懷特)的翻譯難度要高過諾貝爾文學獎作者的平均水平。難度不代表文學水平,但會與譯者的勞動強度掛鉤,與銷量可能反向掛鉤。所以,這是耐人尋味的一個指標。

難度還存在于普通讀者意識不到的地方。比如說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因為已經有了施咸榮的譯本,后來者想要取而代之比較難。一是施咸榮的愛好者會有先入為主的看法,二是有的讀者不覺得此書有讀兩個譯本的必要。比如我。
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知道何偉的《尋路中國》,此書2011年問世后變成了暢銷書,說它是報道中國最好的新聞作品也不為過。
同樣是在《紐約客》上發表的文章結集,孫仲旭翻譯的《門薩的娼妓》就沒有那么幸運了,2004年問世后卻不大有人知曉,至少影響力和《尋路中國》沒法比。
但純粹就智力勞動的成就上,我覺得何偉與伍迪·艾倫難分軒輊。在翻譯的難度上,《門薩的娼妓》可能要難5倍。全中國能翻譯這本書的人不會超過10個。中英文俱佳的人也是有的,但熟稔美國文化、對伍迪·艾倫的冷幽默能會心一笑的人就不多了。
孫仲旭選擇比較難的書來翻譯,看中的是書的價值。
當然,有些書翻譯難度并不大,但也都是好書,甚至是必讀書。這種眼光與氣度就比較少見了。
國內有一批只讀“好書”的讀者,他們只讀也許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著作。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會發現發達國家的讀者的知識面要比我們寬廣很多。比如說關于抑郁癥,我們的知識與宋朝人差別并不明顯。假設一個穿越過來的宋朝人,看半個小時的網頁,就基本上與我們持平了。這些年追看過美劇的人,應該發現柏拉圖說得真對:知識就像是一個球,球內是已知的,球外是未知的,你知道越多,就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更多。

一個人,讀遍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者的書,他未必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完整的人。而當今世界精神領域創造的核心,無非是那幾百本書。好萊塢大片、日本漫畫,以及最新的時尚,都圍繞著這個核心在轉動、變幻。
這些書目就是他的視野與版圖。這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這是他在為我們聚焦。
在書目中有一本《塞林格傳》,這是他翻譯的第一本書,他的評語是“我出的第一本譯作,現在很不滿意,建議不要讀。”
將半真半假的笑話放一邊,我們會發現孫仲旭的戰術是清晰的:先翻譯傳記,再攻打《麥田里的守望者》。在國內翻譯界,這是最先進的戰術了。
孫仲旭,一個可信的譯者,因為可信,也許將來還會是一個出版的品牌。有質有量的譯者,孫仲旭之外,還能推薦一個人給我嗎?
他為我們劃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讀書領域,讓年輕人可以滋養精神,讓心智變得成熟。
至少,在必須發言的時候,能夠說出比較合適的話。別像某一代人,一生中說的合適的話,百分之八十都匯報給了領導。
敏感的人會發現討論時資料準備不充分的痛苦。另外的人不會有這種感覺,他們就自己不熟悉的話題激烈爭論,場面類似于算命比賽——這種狀況其實是原始人的日常,是遠遠趕不上宋朝的。這些人,其實就是擁有手機的未開化民族。
孫仲旭,就是會用手機的野蠻人的先知。
看,這個世界
作者 : [英] V. S. 奈保爾
出版社 : 南海出版公司
約翰尼·派尼克與夢經
作者 : [美] 西爾維亞·普拉斯
出版社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奧威爾傳
作者 : (美)杰弗里·邁耶斯
出版社 : 東方出版社
門薩的娼妓
作者 : [美] 伍迪·艾倫
出版社 :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麥田里的守望者
作者 : [美國] J. D. 塞林格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我譯的第一本書,正式出版的第10本。
有人喜歡冷冰冰
作者 : [美] 林·拉德納
出版社 : 上海人民出版社
評語 : 因為塞林格而認識了這位短篇小說家,喜歡之余譯了這樣一本,收入23個短篇。
一九八四 動物農場
作者 : 喬治·奧威爾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一九八四》是修訂版,《動物農場》我的新譯本。
作家看人
作者 : [英]奈保爾
出版社 : 南京大學出版社
評語 : 奈保爾的一本隨筆集,關于文學、歷史、文化等。
復活節游行
作者 : (美)理查德·耶茨
出版社 : 上海譯文出版社
評語 : 耶茨的小長篇,和《革命之路》、《十一種孤獨》一起,是他的最佳三書。
巴黎倫敦落魄記
作者 : 喬治·奧威爾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火
作者 : (美)雷蒙德·卡佛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卡佛的隨筆、詩歌、短篇小說集。
復制嬌妻
作者 : [美] 艾拉·雷文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懸疑小說,精彩的小長篇,大師之作。
塞林格傳
作者 : 亞歷山(美)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我出的第一本譯作,現在很不滿意,建議不要讀。
1984
作者 : [英] 喬治·奧威爾
出版社 : 譯林出版社
評語 : 我的《一九八四》譯本第六個版本。

在翻譯稿酬已經低到對譯者構成人格侮辱的今天,能夠一邊工作一邊擠出閑暇時間貢獻出高水準的作品實屬不易。孫仲旭老師平日供職于廣州某航運公司,曾遠赴非洲工作,并幾度在微博上貼出帶著“喀麥隆”坐標的攝影照片。還記得其中一幅照片中是一片寂靜無聲的明亮海面,配文僅三個字:“要有光”。
—康蘇埃拉
他在豆瓣的ID叫做Luke,有一個兒子叫Mickey,今年應該初三,家在羊城創意園附近。網上很難找到孫仲旭的照片,他本人喜歡攝影,但是水平很業余。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派駐非洲喀麥隆,用小米手機拍過許多圖片。
他在網上寫了許多關于兒子Mickey的點滴,其中,有一條是記敘他奇特的夢境。在那個夢里,他和Mickey一起去吃飯,但是他找不到筷子,結果一口都沒吃上。
—和菜頭
福克納得知海明威自殺后,說了句令人心臟一顫的話。他說:我不喜歡一個走捷徑回家的人。
仲旭兄,這也是我想跟你說的。可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不喜歡你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可我知,誰也沒有權力苛責你。你的世界沒有人能探知。
—阿丁
我們在微博上的互動、日常的見面,談的多是英文小說。卡佛、西爾維婭·普拉斯、塞林格、伍迪·艾倫,我愛跟孫老師聊他翻譯過的小說。譯者跟讀者不同,他們幾乎重寫了一遍原著,發現的往往是隱蔽的景觀。連這次他從非洲回來,我們的約定也是“一起談談耶茨”。
只一次,孫老師連續轉了三遍我的同一條微博,是無關小說的。那是去年春天,我在文明路路口的百花甜品喝糖水時,看見路口一棵長得極美的大葉榕,就拍下來,第二天一早發了微博:
“春天里,廣州的樹會有幾天綠得驚心動魄,就像第一天來到世界般的嶄新和勇敢。那種綠襯著陰天特別美,只是綠得很短,就幾天。昨天在文明路口拍到這棵樹,今天起來發現,(窗外)那種綠已經消失了。”
第一次轉,他沒有評論。第二次他連著小雷的評論一起轉。第三次是幾天之后,那綠從全城徹底消失之后,他再轉發,并寫道:“The color is green.”
—米亞
2012年7月22日,正好去廣州辦事,臨行前記起給仲旭打了個電話。他忙說一定要見見。考慮到我對廣州交通并不熟悉,他橫穿了大半個廣州約在我住處附近的一家餐廳。那是個夏日正午,我趕到時,仲旭已提前抵達了,正靜靜地坐在餐廳一角拿著一卷A4紙打印出來的譯稿校讀。盡管是初次見面,我們毫無生疏感,他拿出一本《夢想家彼得》說,這本書是他為兒子而譯,所以這本書不是送給我的,而是送給我兒子的。
大約不讓我心有負擔,他連稱這里雖然離他家遠,但他常來,作為吃貨他對此間的湛江菜館情有獨鐘。仿佛還是特意“挑釁”地問,有一種沙里的蟲子,你敢吃嗎?我拍著胸膛:我念過人類學,當然要吃。他還特意掏出手機,拍下來,發了條微博。
—媒文化的章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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