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人體損傷程度鑒定俗稱驗傷。現實中,司法鑒定人員驗傷這回事,始終披著神秘的面紗,讓普通民眾難以觸摸。究竟,司法鑒定人員在驗傷中發揮何種作用?
“在人體損傷程度鑒定里,類似‘腦震蕩的扯皮現象,不會再發生了。”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主任法醫師、醫學博士谷建平說。今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新《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以下簡稱新標準),取消了“腦震蕩”的說法。在舊標準中,腦震蕩屬于輕傷。然而,確認是否為腦震蕩,只能依據傷者的敘述判斷,而沒有客觀的體征或醫學輔助檢查來支撐。許多傷員為獲得較多醫藥費賠償,或加重對方的刑事責任,會故意隱瞞真情或夸大傷情。
人體損傷程度鑒定俗稱驗傷。現實中,司法鑒定人員驗傷這回事,始終披著神秘的面紗,讓普通民眾難以觸摸。究竟,司法鑒定人員在驗傷中發揮何種作用?
谷建平向記者回憶了十幾年前的一次鑒定經歷。那是關于一個監獄獄警打傷犯人的案子,當時谷建平被指派去給服刑犯驗傷。服刑犯的口供顯示,是獄警拿磚頭將其后腦勺砸傷。谷建平在查看了服刑犯的傷口后,有些疑問。他發現,服刑犯的傷口明顯是從下往上用力造成的,而獄警不到一米七,服刑犯卻一米八,從實際操作來看,不太符合邏輯。隨后,谷建平到了案發現場,檢查中發現,在兩人沖突的地方有個廢棄的生銹機器鐵架子,由于距離事發當時時間間隔比較短,鐵架子上還留有血跡和毛發。證實了他的猜測,傷口不是磚頭形成的。審訊過后得知,原來是獄警與服刑犯推搡過程中,服刑犯仰到架子上致傷。
“法醫臨床學是應用臨床醫學、法醫學的理論知識和技術,研究和解決與法律有關的醫學問題的一門學科。法醫臨床學是法醫學的分支學科,涉及臨床各學科。所以,法醫臨床學鑒定人必須具備臨床醫學、法醫學的專業知識和技能,才能承擔法醫臨床學鑒定任務。損傷程度鑒定是法醫臨床學的最重要內容之一。法醫損傷程度鑒定意見是法庭判決或治安管理處罰的重要依據。在鑒定時我們司法鑒定人員所要做的不僅是看損傷的結果,還要看損傷是怎么形成的,致傷物如何,成傷機制,傷病關系,有無詐傷或造作傷,以及傷與案件待證事實有無關聯等。”谷建平認為,這個過程中,其實最能體現作為一個司法鑒定人員的最大原則,就是有法律底線和道德底線,如果司法鑒定人員輕易下結論,將可能導致司法機關辦錯案。
谷建平補充說,鑒定標準對一個司法鑒定人員作出公正合理的鑒定結果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新標準施行以前,我國一直使用的是1990年司法部發布的《人體重傷鑒定標準》,該標準目前已被廢除,同時,《人體輕傷鑒定標準(試行)》和《人體輕微傷的鑒定》亦不再使用。
“鑒定標準應隨社會進步改變”
“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鑒定的損傷是他人造成的,鑒定的意義在于傷害的刑罰處罰,伴隨著刑法立法而來。”谷建平告訴《方圓》記者。
我國最早明確重傷的刑罰處罰始于1979年刑法。1979年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規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同時,第八十五條定義了重傷的概念,是指使人肢體殘廢或者毀人容貌,或使人喪失聽覺、視覺或者其他器官機能的,以及其他對于人體健康有重大傷害的。
“刑法規定的重傷概念太泛泛,導致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太大,必須有一個與刑法概念相配的實行標準。”谷建平說。
1986年8月15日,司法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了《人體重傷鑒定標準(試行)》。隨著刑法修正案的不斷修改,1990年,修改后的《人體重傷鑒定標準》發布,實行至新標準出臺。1990年,同時還出臺了《人體輕傷鑒定標準(試行)》。
1996年,公安部發布了《人體輕微傷的鑒定》。“這項標準,主要是公安部配合《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22條關于輕微傷的規定出臺的。”谷建平說,這項規定最終沒有在全國推廣,大家過去達成共識,已經有了重傷、輕傷標準,其他的都是輕微傷。“1996年以后,關于重傷、輕傷、輕微傷的標準一直延續上述三個標準使用。”
2005年,時任北京市東城區檢察院檢察官任秉生撰文呼吁修改傷情鑒定。比如,他說,在居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提高的今天,傷害案件發生后,被害人由過去簡單地強調對其在生理上造成的危害后果,漸漸轉變為更多地關注其心理遭受到的創傷,而“鑒定標準”并未涉及。“從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益的角度出發,如關于容貌毀損,重傷標準第三章中有系列規定,很多創傷在以前可能是不好治療,甚至是無法治療的,是對人體無法彌補的嚴重傷害,但是隨著現代醫學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經過積極的治療,這些創傷不再那么可怕,而僅僅是較輕的、較容易康復的‘輕傷害,這就不該認定為重傷。”
“鑒定標準應隨社會進步改變。”谷建平評論稱。多年以來,法律界、醫學界,甚至是司法鑒定人員界,對于鑒定標準修改的呼聲越來越高。據了解,作為標準主要起草單位,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從2010年開始著手鑒定標準的修訂工作,終于2013年8月公開發布。
各鑒定機構沒有級別之差
驗傷,首先涉及的是司法鑒定機構的選擇。
在2005年以前,我國司法鑒定機構種類繁多,其中包括了公、檢、法、司系統下的各類司法鑒定機構,以及院校和科研機構下的鑒定機構,但當時還沒有社會鑒定機構。
2005年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同年10月生效,該規定確定了司法鑒定的概念,以法律的形式確立了統一管理的制度框架,規定我國對從事相關司法鑒定業務的鑒定人和鑒定機構實行登記管理制度。
該決定規定,偵查機關根據偵查工作可以設立鑒定機構,但不得面向社會接受委托從事司法鑒定業務,人民法院和司法行政部門不得設立鑒定機構。2005年以后,我國司法鑒定機構以社會鑒定機構、偵查機關內設鑒定機構形式存在。
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法醫室主任汪宏介紹說,驗傷由肇事肇禍雙方選定鑒定機構。“實踐中,驗傷過程大致會經過幾個環節,第一個環節首先是派出所處理事故。”據了解,派出所第一時間到達肇事肇禍現場后,判斷如果雙方傷勢不重,屬于輕微傷一類,會建議雙方選定意見司法鑒定機構驗傷調解。如果傷勢在輕傷以上,會由公安接手,仍舊由雙方選定鑒定機構驗傷。
“雙方選定的鑒定機構,可以是公安下的鑒定機構,也可以從社會鑒定機構中選擇。如果雙方不能達成一致,則由公安提供鑒定機構名錄,抽簽決定。”汪宏解釋說。
達到立案標準的案件,由公安申請檢察機關批準逮捕。當事人不服鑒定的,檢察機關批準再行鑒定的,再經過雙方選定鑒定機構。“這個機構可以是檢察機關下的鑒定機構,也可以是社會鑒定機構,如果肇事肇禍雙方選定了一家社會鑒定機構,則由檢察機關向社會鑒定機構出具委托鑒定申請。”汪宏告訴記者,檢察機關環節的鑒定,到了法庭上,如果當事人不服鑒定結果的,可以再由法院重新組織鑒定。
據汪宏介紹,現實中,肇事肇禍雙方往往不能達成一致,多采用抽簽決定,抽簽的名錄來源于法院提供的司法鑒定機構庫,里面有面向全國服務的大量相關社會鑒定機構。“能夠實現再次鑒定,決定權在于委托單位,或者法官。”
“《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各鑒定機構之間沒有隸屬關系,鑒定機構接受委托從事司法鑒定業務,不受地域范圍的限制,這給當事人提供了尋求鑒定的更大空間。”谷建平說。
該決定還規定了,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申請從事司法鑒定業務的,應當具有明確的業務范圍,有在業務范圍內進行司法鑒定所必需的儀器、設備和有在業務范圍內進行司法鑒定所必需的依法通過計量認證或者實驗室認可的檢測實驗室。來自司法部的數據顯示,截至2011年底,全國經司法行政機關審核登記的司法鑒定機構有5024家,其中通過認證認可的司法鑒定機構僅有354家。因此,其余的鑒定機構實際是沒有達到《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的要求。
司法鑒定機構亂象詬病已久。社會鑒定機構鋪天蓋地,據了解,僅河北省的社會鑒定機構就有166家。“過去有190多家,現在壓縮了,有些沒有有效資質的被停。”知情人士透露說。
“兒科大夫能夠做外科手術嗎?不能,同樣醫生不能行使司法鑒定人員的職責,但事實并非如此。”一位資深司法鑒定人員告訴記者,過去大多數社會鑒定機構不合格,百分之九十多的司法鑒定機構都是醫生行使司法鑒定人員的工作。“有的司法鑒定人員甚至一摸脈就知道損傷程度,這都是真實的例子。”
谷建平認為,臨床醫學是法醫臨床學的根基,但是絕不等同于法醫臨床學。根據法律的要求,鑒定人應是對被鑒定的問題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因此法醫學鑒定人應當具有臨床醫學和法醫學知識,并有一定的實踐經驗,符合國家規定的專業技術職稱要求。
不同機構驗傷結果或有不同
“醫生的診斷,司法鑒定人員能看懂,司法鑒定人員所能解決的,比如傷口怎么形成的,這些與破案有關的內容,醫生不管,也可能不懂。”谷建平對目前存在的醫生行使司法鑒定人員職責的行為,表示了較大的疑惑。
他認為,申請登記從事司法鑒定業務的人員條件應該滿足具有與所申請從事的司法鑒定業務相關的高級專業技術職稱、具有與所申請從事的司法鑒定業務相關工作十年以上經歷且具有較強的專業技能等各項條件。
據了解,驗傷屬于法醫臨床鑒定,其他的法醫類鑒定還包括了法醫病理鑒定、法醫精神病鑒定、法醫物證鑒定和法醫毒物鑒定。以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為例,有的司法鑒定人員只有一個臨床或者病理資質,理論上講,做臨床類鑒定的司法鑒定人員,不應該從事病理類鑒定。
“法醫病理、臨床相通,現實中,有的鑒定機構人少,工作內容會互通,一個司法鑒定人員可能既做病理又做臨床,但不一定都有病理、臨床雙資質。”汪宏說,之所以強調鑒定人員的專業性,是因為驗傷是一個很復雜的工作,比如,涉及眼睛、耳朵的驗傷,如果知識不夠就做不了。“即使專業的鑒定人員有時也需要請教眼科大夫,以及借助于儀器、醫生的檢查,病人說看不見,有可能他是裝的,鑒定人員就沒法確認。”
“除了醫生代職司法鑒定人員外,社會鑒定機構的職稱評定混亂,也導致鑒定存在誤差。”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資深法醫告訴《方圓》記者,職稱評定應該由人事部門評定,但我國社會鑒定機構的司法鑒定人員職稱評定由司法部和司法鑒定所評出,“突然一夜之間全是主任法醫師”。
現實中,司法鑒定人員的魚龍混雜,一定程度造成了鑒定糾紛,引發當事人上訪事件。《方圓》記者還了解到,在司法實踐中,即使是一個優秀的司法鑒定人員,驗傷結果也可能不令人信服。
“同一損傷,在不同單位,同一單位不同的鑒定人員,鑒定輕重傷的結果也可能不同。”谷建平解釋說,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大多數情況是源于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自身存在的固有瑕疵和缺點。
谷建平舉例說,原來的鑒定標準中,有些標準無法操作,比如一方當事人稱被打致腦震蕩,但事發當時司法鑒定人員并沒有在事發現場,而事后進行鑒定時又沒有確證該當事人昏迷與否的客觀方法,只能依據在場證人或當事人的陳述,從而導致多次鑒定,以致上訪告狀的發生。“鑒于有些傷過后消失沒法鑒定,對司法鑒定人員來說,一般情況是越早介入越好,最好報案當天能夠見到病人,這樣鑒定結果更準確。”汪宏說。
“另一方面,由于醫生和司法鑒定人員的職責不同,病人跟醫生會說實話,但在糾紛中出現損傷,他們總是不講真話的多,為了達到既得利益,他們會加重自己的病情。”谷建平補充說,醫生和司法鑒定人員的思維模式也不一樣,“醫病疑傷從有,法醫疑傷從無、有傷從輕,與法律上所說的疑罪從無是一個道理”。
“鑒定是最容易出現控辯方扯皮的,也因此引發嚴重的社會問題。曾有公開資料顯示,每年涉訪涉訴的案件中,40%到60%都是因為鑒定引起的。”汪宏說,出現這樣的現狀,一方面是因為生命權和健康權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不管是致傷致死,都是雙方的,任何結果都會讓一方不滿,雙方都會通過不擇手段加重對方或者減輕自己的責任。
“扯皮最明顯的結果是造成大量的重復鑒定。”多年前,谷建平曾拿到同一個案子來自不同單位的九份不同結果的鑒定。谷建平認為,除了雙方扯皮造成多重鑒定外,還有標準的問題。“舊的標準用了大量模糊的修飾性的語言,比如嚴重功能障礙、明顯的功能障礙,但是什么是嚴重、明顯,不同的司法鑒定人員理解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