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柱兵的“中間人”生意經

汪文濤　喬旭

陳柱兵受賄案呈現了不同于傳統受賄犯罪的特點：不是直接拿錢，而是增加了中間環節。上有權力的支持，下有公司各種“業務”的掩護。這種利用“中間人”腐敗犯罪使得權錢交易的效率更高，而犯罪的隱蔽性也更強

“從不與請托人見面，更不直接拿錢——陳柱兵案是我們這兩年在反貪辦案中出現的一種新型犯罪。在陳柱兵受賄窩串案中，檢察機關共立案15件20人，其中多數為‘中間人腐敗犯罪，這種新型犯罪模式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不可小覷。”2013年12月5日，北京市西城區檢察院反貪局局長閆彬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

陳柱兵，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原處長。2013年3月21日，陳柱兵因涉嫌受賄2454.4萬元在北京市一中院受審，同年12月20日，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而公開信息顯示，多家向陳柱兵行賄的企業負責人均已被判處緩刑，相關企業也被處以20萬至100萬元的罰金。

“陳柱兵案發并非源于舉報線索，而是有關單位在辦理另外一起案件中，無意中發現陳柱兵的財產狀況有異常，于是，牽出了陳柱兵。” 閆彬透露，全案中，經陳柱兵審批劃撥的國家財政專項資金高達1.2億，在2001年至2011年長達十年間，陳柱兵伙同“中間人”多次實施犯罪卻未被發現，這說明這種利用“中間人”犯罪的新模式具有極強的隱蔽性。

專家“中間人”卜凡金

級別雖不高，但用辦案人員的話講，陳柱兵屬于“重點行業”里“重要位置”上的“重點人物”。

案件偵查前期，辦案人員發現，陳柱兵的社會交往比較活躍，于是從外圍劃定了12個與陳柱兵關系密切的“中間人”。第一個被檢察機關傳喚到案的，便是卜凡金。

卜凡金，中國電子技術標準化研究院原副總工程師。卜的另一個身份，系工信部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項目評審組成員。2010年9月，財政部聯合工信部推出了一個支持物聯網企業發展的專項資金財政扶持政策，在一次研究支持物聯網發展的會議上，陳柱兵與卜凡金相識。

物聯網屬于新興產業，根據有關規定，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由財政部、工業部共同管理，工信部負責建立和完善專項資金項目庫，組織專家對申報項目進行評審，并給出資金支持等初步意見，而資金的管理和劃撥由財政部審定。

本來，兩個部門應各司其職、相互制約，保障專項資金落實到真正發展物聯網的企業身上。但在認識陳柱兵后，卜凡金從中看到了“機遇”——陳柱兵手中掌握著物聯網發展專項的管理劃撥權，但卻苦于沒有企業“資源”；而卜凡金利用擔任“專家評委”的身份，有機會接觸到了全國各地的物聯網企業。

二人合謀之后，決定由卜凡金找幾家符合條件的企業申請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經陳柱兵審批“關照”，幫助企業申請資金成功，由卜凡金索要“好處費”，二人平分。

“專家評審”——看上去有很嚴密的程序，專家隨機產生，評審的地點連專家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在確定評審地點后，專家評審組在規定時間內評審完物聯網企業申報的項目，并給出資金扶持意見。

但卜凡金把工作做到了“評審”程序的前面。

潛規則：20%的“好處費”

據卜凡金交代，2011年初，他找到了成都某軟件有限公司總經理羅某，卜暗示羅的公司符合國家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的政策支持，并表示可以通過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處長陳柱兵幫其公司獲得該筆資金，不過要拿出專項資金的20%作為“好處費”予以回報。

為了使公司獲得2011年國家物聯網專項資金的扶持，羅某表示同意。2011年6月，羅某以個人名義向公司借款50萬元，在北京某酒店將這筆錢交給卜凡金。2011年10月，500萬元專項資金到公司賬上后，羅某又以個人名義借款50萬元，在某酒店將現金交給卜凡金。案發后，羅某因此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羅某公司也因犯單位行賄罪，判處罰金50萬元。

與羅某有“遭遇”相同的，還有山東某電動工具公司的老總房某。2011年初，房某在單位總工程師楊某的介紹下認識了時任國家物聯網規劃編制組成員卜凡金。5月的一天，卜凡金通過楊某向房某提到國家出臺了物聯網專項資金項目的政策，房某的公司涉及物聯網項目，可申請該專項資金。6月，楊某向房某匯報稱，卜凡金讓其準備35萬元，其中30萬元給負責項目審批的領導疏通關系，另外5萬元用于在京請客吃飯。隨后，房某和楊某二人帶著35萬元現金來到北京。第二天下午，陳柱兵和卜凡金開車去了一家招待所，陳柱兵在車內等，卜凡金出面在招待所房間里收了房某30萬元現金。

收到錢后的幾個月，陳柱兵利用職權給房某公司審批劃撥了300萬元專項資金。案發后，房某因單位行賄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房某公司也被判處罰金20萬元。

手法如出一轍，由卜凡金出面找企業談妥20%的“好處費”后，陳柱兵優先審批“目標企業”， 甚至提高劃撥給“目標企業”的資金額度，“資金越批得多，‘回扣就拿回的越多”。檢察機關查明，2011年6月至10月間，陳柱兵利用擔任財政部綜合處處長、管理物聯網專項資金的職務便利伙同卜凡金，為成都兩家公司、山東兩家公司獲得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提供幫助，索取上述公司“好處費”共計310萬元。

“在專項資金審批的過程中，雖然設計了專家評審程序，但專家的意見只起到建議性的參考作用，同等資格條件下，最后資金扶持給誰，還是陳柱兵說了算。”辦案檢察官告訴記者。

長達九年的索賄犯罪

根據指控，陳柱兵第一筆賄賂始于2001年9月，以此為起點，陳柱兵伙同情人開啟了本案中時間跨度最長的索賄犯罪，其中涉及到一個區級政府和兩家知名企業。

2000年前后，陳柱兵認識了湖南籍女孩周燕（化名）。那時的陳柱兵還是財政部企業司工業處一名普通干部，陳有輛私家車，周燕老借去開，次數多了，陳柱兵覺得不是太方便。有一次借車，陳柱兵不太情愿，他建議周燕回老家找個礦山項目，“我想辦法批點錢，這樣你中間也掙點錢，自己買輛車方便點”。

聽了陳柱兵的話后，周燕回到湖南老家，找到了當地政府里的朋友，朋友聽說“可以獲得專項扶持資金”這樣的“好事”，當真幫周燕找了一個相關礦山項目。

在周燕政府朋友的幫忙下，當地的相關礦山項目報到財政部后，陳柱兵利用自己主管冶金礦山獨立專項資金的便利，給當地批了700萬元的扶持資金。事后，周燕政府里的朋友按原先的承諾給了周燕130萬元的“中間費”，不過，并未直接付現金，理由是“政府不對個人”。周燕在北京注冊一家中介咨詢公司，和當地政府里的朋友簽了一個“咨詢協議”，然后以“咨詢費”的名義劃走了130萬。 這也是陳柱兵第一次利用職權收受賄賂。周燕回京后給了陳柱兵5萬元現金，剩下的錢在北京買了房。一來二去后，陳柱兵和周燕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系。

嘗到“甜頭”后，二人開始尋找更大的“肥肉”。

2003年9月，財政部制定了《基本建設貸款中央財政貼息資金管理辦法》，但該辦法僅在全國財政系統內部印發，外界知之甚少。該《辦法》中規定的貼息范圍多限于中央級大中型在建項目，例如在水利行業領域，只限于“跨地區、跨流域的水利樞紐工程”。

陳柱兵和周燕將目光“瞄”向了葛洲壩。周燕不過是社會上一個普通女孩，并不認識葛洲壩的任何高層人士，但她并不膽怯，因為背后“站”著陳柱兵。在沒有任何人的引薦下，周燕就帶著陳柱兵給她的財政部相關文件復印件，獨自一人來到葛洲壩駐京辦事處。

葛洲壩駐京辦的領導看來了一個小女孩“毛遂自薦”，很是狐疑。但當周燕拿出相關文件復印件，并表示“可以幫忙爭取到貼息資金”時，領導大吃一驚，緊接著 “心動”了——“對于葛洲壩集團而言，沒有任何風險或損失”。

在周燕的建議下，葛洲壩集團申報了相關材料，財政部后來給葛洲壩集團批了1300萬的“中央企業基本建設貼息資金”。葛洲壩駐京辦向周燕提供的中介咨詢公司支付了20萬的“咨詢費”。

同樣的手法亦被運用到了北京三元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身上。檢察機關指控，2001年9月至2009年11月間，陳柱兵伙同周燕為湖南省某地區獲得冶金礦山獨立專項資金、北京三元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獲得乳粉臨時存儲財政貼息資金、中國葛洲壩集團公司獲得基本建設貸款貼息資金提供幫助，索取上述單位好處費155萬元。

援藏，開辟權力尋租“新戰場”

2005年2月，陳柱兵被財政部派往西藏自治區財政廳“掛職”。雖為援藏干部，但陳的人事關系、權脈資源仍在北京。

到西藏數月后，陳柱兵結交了一些好朋友，其中一個為西藏財政廳企業處干部方軍，通過方軍，陳柱兵又認識了商人李某。在西藏，陳柱兵依然惦記礦山專項資金的誘人“魔力”，他讓方軍、李某和其他“中間人”朋友幫忙在藏區尋找合適的企業對象。

第一筆“生意”的運作周期頗長，從2005年12月至2007年1月，陳柱兵伙同“中間人”彭某為了西藏某公司獲得冶金獨立礦山專項資金，陳柱兵向財政部相關人員提出予以關照，專項資金爭取下來后，陳通過彭某索取了“好處費”206.5萬元。

為了套取國家扶持資金，2007年至2011年，通過偽造材料、修改工商數據等手段，陳柱兵伙同方軍、李某先后幫助西藏三家私營企業成功申報了僅國有企業才有資格申請的國家冶金獨立礦山專項扶持資金共計1500萬元，后獲得“好處費”777萬元。

期間，2008年，陳柱兵援藏回京后，其個人仕途得到晉升，擔任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處長，但陳柱兵與藏企的腐敗勾結并未因援藏的結束而中斷。

起訴書還指控，2010年至2011年間，陳柱兵伙同方軍、李某等人為西藏某貨運信息服務有限公司獲得“服務業集聚功能區項目資金”，為西藏某農業公司獲得“國家重大科技成果轉化資金”、“國家清潔生產示范項目補貼資金”，為西藏某農牧公司獲得“國家重大科技成果轉化資金”，先后向財政部有關人員提出予以“關照”，共索取上述公司“好處費”共計589萬元。

陳柱兵與方軍、李某三人商定，利用陳柱兵在財政部工作并了解國家財政專項補貼資金情況的便利條件，由李某出面聯系藏企申請國家財政專項補貼，藏企的申報材料上報到自治區財政廳后，方某再將申報材料上報到財政部，經陳柱兵運作“關照”審批后，李某再向相關企業收取30%到40%不等的“好處費”。

據不完全統計，僅向多家藏企索取的“好處費”，陳柱兵伙同“中間人”的受賄金額就超過了1500萬。

比例高達70%的“回扣”

援藏期間，因工作關系，陳柱兵還認識了四川籍女商人楊某，楊某在西藏辦有公司從事奶牛養殖及相關農副產品的加工。

2008年，中國爆出三鹿毒奶粉事件，受此波及影響，國內多家乳制品企業庫存嚴重積壓，企業面臨生存危機。為了保護奶農的利益，緩解乳制品生產企業庫存積壓嚴重危機，國家及時出臺了相關財政貼息政策，這讓陳柱兵和楊某找到了“商機”。

雪寶乳業系四川省綿陽市一家集乳制品生產、銷售、存儲為一體的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受“5.12”地震和“三鹿事件”雙重的影響，該企業庫存乳粉不斷加大，牛奶銷售困難，資金異常緊張。經楊某的“牽線搭橋”，在陳柱兵的“關照”下，2009年4月，雪寶乳業獲得了中央財政對乳粉臨時存儲的專項補貼493萬元。

當地媒體贊譽，“這次財政部預撥臨時存儲乳粉貼息資金，體現了中央對我市企業發展和災后恢復重建的支持。”但鮮有人知的是，當時帶有“中央關懷”493萬專項補貼中的70%——345萬元不久便從雪寶乳業流入到楊某的公司，為楊某和陳柱兵“共有”。

后來的司法文書這么描述當初那段過程：在女商人楊某的幫助下，2009年4月間，陳柱兵利用擔任財政部綜合處處長管理乳粉臨時存儲財政貼息資金的職務便利，為雪寶乳業獲得該項資金提供幫助，后索取該公司好處費共計345萬元，占到當年雪寶乳業獲得資金總額493萬元的70%。

該筆“好處費”系陳柱兵全案索取中“回扣”比例最高的一筆賄賂。除此之外，據起訴書指控，2008年至2012年3月間，陳柱兵為湖北某公司獲得節能技術改造財政獎勵資金，向財政部工作人員提出予以關照，收受“好處費”16.9萬元；2011年6月間，陳柱兵為西藏某公司、四川某公司獲得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提供幫助，收受“好處費”5萬元。

“潛規則”的盛行與“信息的不對稱”

辦案檢察官比喻，根據身份不同，陳柱兵一案中的“中間人”可劃分為“專家型”、“情人型”和“朋友型”等等，“無論哪種類型的‘中間人，都是在幫助介紹賄賂、索取賄賂，最終成為受賄的共犯。上有權力的支持，下有各種公司‘業務的掩護，利用‘中間人腐敗犯罪使得權錢交易的效率更高，而犯罪的隱蔽性也更強”。

閆彬則指出，陳柱兵案案情已經表明，“辦事收錢”的“潛規則”已經滲透到財政專項資金審批領域，包括知名企業、龍頭企業在內的眾多企業，原本可通過正常途徑申請專項資金，但最后都接受了“潛規則”，這種現象令人深思。

事實上，除了國家利益受到侵害外，“中間人”的出現，使得行賄人和受賄人基本上都處于“雙贏”狀態，而誰也不愿意去打破這種“平衡”。正如一名行賄的企業負責人所說：“能申請到國家專項資金，無論企業最后能拿到多少，也算白掙的錢，因此送上百萬也愿意。”

“由于信息渠道不暢通，導致了眾多企業更傾向于選擇陳柱兵這個‘直接的通道。” 辦案檢察官建議，要預防和治理“中間人”腐敗犯罪現象，“暢通信息渠道”、“嚴格審批制度”和“規范權力運行”已顯得尤為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