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深處的雨（組章）

張作梗

雨 中

雨中，有沒有一扇奔跑的窗戶——它抱著燈盞奔跑，以便那些不愿回家的事物，能保持同一個干燥晴和的眺望？

雨中——

一只從井底飛出的公雞，啄食撲騰在大地上的閃電的蜈蚣；古蓮般深鎖地下的井水為之從我嘴唇溢出。

雨中：有另外的人，敲響了“蛙皮濕潤”①的鐘聲。有另外的人，在天上行走，無視一目十行的雨水，書寫著他破碎的一生。——

有另外的人，抄寫《法華經》《楞嚴經》，青苔從他的呼吸中長出來，有如面壁。

雨中。物的抑或非物的區間被分割為無數根雨絲，

“一弦一柱思華年”。②

而離別之人，像在另外某個時空更緊地擁抱；“水的皮膚濕潤，有破碎之虞”。③

——“如果成長是罪過，我愿用日甚一日的衰老懺悔。”

石 頭

我想那石頭穿過甬道、房子、鄉鎮、田野，已抵達了使其不得不成為石頭的地方。（在別一處它或將以另外一種物質形態出現？）——

我想它短暫地在水面居停過，到空中飛翔過，在草叢歇過腳，去廟宇聽過經。

我想有一刻它甚至被風托起過，夢游般忘記了靈魂之輕和肉身之重。

我想它成為現在所是的石頭，并非它所愿。只是因其偶然墜落之地，石頭大行其道，它才不得不成為了石頭。

我想它不會借助哲學之錘或社會學之粉碎機，了結自己。至少暫時不會。

因此，——

我想它不想成為石頭的日子多些。——盡管石頭功能齊全，用途廣泛，并非易朽之物。

瘋狂的斧子

它砍伐陽光有如砍伐不多的

幾個散發神性的詞。——它們殘存于世，偏安一隅，護佑著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一茬茬，自那雪亮之刃飄落的暗影，使我一度患上陰郁癥。

“斧子——”，有人喊。

從陰森的林木中，啪嗒啪嗒跑出一個人。

因為缺少鐵器，我曾下水打撈過一把溺水的斧子。——這把斧子被無數人打撈過，各有所得。輪到我的時候，從廣寒的水中，我打撈起一把豎立的斧柄。

——顯然，那鐵打的斧頭早已腐爛殆盡。

然而為何我的眼中總有斧刃飄過？為何滴答行走的鐘表，總是被我指認為另外一種形式的斧子——

滴答，滴答，

砍伐，砍伐。

①[美]羅伯特·勃萊語。

②[唐]李商隱：《錦瑟》）

③引自拙詩《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