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好好告別

梨落

好一副郎情妾意

沈遙是一家港資公司本地辦事處的職員。

辦事處所在的寫字樓位于江邊，以前是某政府單位的辦公樓。該政府單位遷往新區后，房東用其社會關系以極便宜的價格把辦公樓租了下來，重新裝修后分租給一家家小型公司。沈遙所在的辦事處才兩個人，所以只占其中一間。沈遙的辦公室，在三樓的盡頭。每天上午9點，她戴著耳機穿過長長的走廊，越過一間間辦公室，目空一切地走回318室。

沈遙來了半年，很少和別人打招呼。她認生，也不八卦，所以很少和辦事處以外的人打交道。況且，那些小公司新陳代謝快，人員經常換，認識了也等于沒認識。

直到初春的時候，上年賺得盤滿缽滿的房東請全棟寫字樓的人吃了一頓開年飯。

那個寒風呼呼的傍晚，沈遙和同事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匆匆趕到湖邊飯店的時候，發現包廳的每張桌子幾乎都塞滿了人。他們好不容易找到最里面那張桌子，剛好還勉強有兩個空位。滿身寒氣的沈遙一坐下，旁邊的男子就動手為她倒熱茶。她看了一下那人，面孔似曾相識。她禮貌地笑笑，沒話找話了：

“先生，怎么稱呼？”“小寶。”“姓韋？”“我也想。但我老爸沒用那個姓。”

沈遙麻利地用開水燙碗筷，男子再次殷勤地為她倒茶。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她很冰，他很溫熱。

飯局上，沈遙除了認識自己的同事和317室的兩位小姑娘，其他都是有丁點兒面熟卻都喊不出稱謂。當然除了旁邊剛認識的小寶。她也懶得應酬他人，低頭吃東西。吃到一半，大伙開始來回走動敬酒。沈遙留意到對桌那個整晚看過來的沙宣頭女子舉著紅酒杯，向著他們含笑綽約走來。

小寶張手，像不經意地夾了一個大魚頭放到沈遙碗里，笑得有點壞：“對面的沙宣頭，幫忙只打發，不得罪。”

“怎么報答？”沈遙笑瞇瞇地把一件豬腩肉回敬到了小寶碗里。兩人對望，情景像極了一對恩愛的小情侶——兩人默契地開始了連戲。

“一頓飯。”小寶放下了筷子，把他背后凳子上掛著的皮衣披到了沈遙肩上。溫暖的感覺立刻覆蓋沈遙全身。然后，沈遙笑盈盈地抬起頭看他，甜蜜蜜地說，“外加一個全家桶。”

“成交。”小寶捏了捏沈遙的下巴。沈遙沒有躲開。

好一副郎情妾意。沙宣頭沒有再走過來，她拐了個彎，去了別桌敬酒。甚至后來整晚，她都不再朝這邊看。

盡管他有點帥，盡管他有點壞

小寶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這層樓的大部分女同事，我都留意過了。你和別的女人不同。

那么閑著，把全層樓的女同事都研究過了？

小寶的公司常常只見小寶一個人在。沈遙上廁所的時候，總是看見小寶靠在走廊的欄桿上，若有所思，心事重重，或者心不在焉。偶爾也見一個風塵仆仆的粗眉方臉男同事回來，匆匆拿出一堆文件，小寶從隨身攜帶的斜跨包里掏出幾個章，在上面輪番蓋紅戳。他的312室沒裝打印機，偶爾跑來沈遙的辦公室打印復印。

沈遙的同事好奇地問小寶，你公司是做啥業務的呀？小寶打哈哈地說，啥都做，為了混口飯吃。同事不明白，繼續追問。小寶繼續哼哼哈哈耍太極。

所以沈遙識趣地啥也不問。但總會有不小心瞟到小寶文件的時候。確實，合同、證明、協議，各種類型啥都有。瞟的次數多了，到底是出來社會打滾了六七年的人，沈遙看出來了，小寶的公司應該是家皮包公司。而小寶，是個皮包商。

皮包公司，從字面上看就是只有皮包的公司，或者還加幾個人幾個章。就是說這個公司沒有真實的注冊資金，只是個空殼，一般將二手、三手信息“倒”出去而從中獲利。只提著皮包起一個牽線搭橋作用的從事經濟活動的人或集體就叫做皮包商。在很多人的眼里，皮包公司具有不可信的含義。

不過這不關咱的事，反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盡管他有點帥，盡管他有點壞。盡管他后來以各種借口，請了沈遙不止五頓飯。

沈遙也不拒絕。29歲的女人，說不寂寞，肯定是假的。

沒什么可給你，但憑這闕歌

這晚10點，沈遙完成工作出來，經過312室時，被一下子拉住了。

小寶帶她去了江濱路的K記，點了一桌東西。沈遙是真餓了，為了趕文件，連晚飯都沒吃。她毫不客氣，低著頭把N個雞翅和雞腿掃進肚子。來回走動到門外接了幾通電話以后，小寶不耐煩地關了機，然后靜靜地坐在沈遙的對面，看著她狼吞虎咽。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幾句沒什么營養的話，仿佛認識了很多年。

忽然，小寶拿起一張紙巾，幫沈遙擦了擦嘴角。沈遙呆了一下，慌忙接過紙巾，嘴里糊著滿嘴的食物，有點難為情地說：“我自己來就行。”她搶過他手里的紙巾時，兩個手的指尖碰在了一起。她很冰，他依然很溫熱。不知為何，沈遙的心突然涌出了百轉千回的感受。

吃完KFC，小寶帶她去了城西的一個露天廣場。

廣場中央有一個很大的舞臺，舞臺四周圍了很多人。小寶抓起她的手，領著她穿過了密密的人群，擠到了舞臺前面。舞臺沒有任何布置，但臺上的一群年輕人自彈自唱十分high，似乎也裝備齊全。站定后，小寶依然沒有松開她的手，她也沒有刻意掙開。像什么事兒都沒有，他倆就那樣站著，聽臺上的人唱了一首又一首。《風繼續吹》《最冷一天》《Monica》……

今天是4月1日。難怪。人群里有人小聲大聲地跟著臺上的人唱和，很有共鳴。沈遙和小寶時不時對望著笑。一群音樂愛好者，或者是張國榮的粉絲，借這樣的機會像哥哥致敬，那要多么熱血和青春才做得出來。簇擁在人群中，沈遙覺得自己似乎也變得年輕了，再也不是平日那個只會吃飯喝水睡覺上班的宅居動物。

“會彈鋼琴不？”

“會。”

“《共同度過》可以不？有樂譜。”

“可以。”

小寶拉著沈遙的手上了舞臺。他做了個手勢，臺上的一位年輕人領著沈遙坐到了鋼琴邊，小寶則胸前掛起了吉他，站在了舞臺麥克風前面。

“沒什么可給你，但求憑這闕歌，謝謝你風雨內，都不退愿陪著我……”像在大雨滂沱的夜晚，甚至在充滿涼意的人生道路上，關上靜謐的燈，閉上眼，靜靜回望從前。

小寶和她對望著笑。現場攢動的人頭和洶涌的人聲如潮水突然退去，世界只剩下他倆。不知是不是錯覺，沈遙覺得眼前的小寶的眼神無比真實，不夾雜著平日的半遮半掩真假難辨。他像任何一個全情沉浸在音樂里的熱血青年，單純，快樂，不世故。

那晚的深夜，沈遙坐在床邊想，也許我是一個感性的女人，容易被一杯茶，一個笑容，一個擁抱，一個吻，或者一闕歌感動。

月光下，她冰涼的指尖輕輕滑過小寶溫熱的肌膚。

今晚去我那還是你那

自從進了4月以后，辦事處的業務量多了起來，沈遙幾乎每晚都要留在318室加班。小寶白天常常不見人，但每晚9點卻準時提著一盒打包好的濕炒牛河回來。他幾乎次次都能猜中，沈遙沒顧得上吃飯。

“有沒有想過，重新規劃你的職業生涯，經營一些實際的東西？或者，踏踏實實地先打工？”沈遙用筷子夾著一扎河粉，送進嘴里之前，她忽然說。

自從有了那層關系之后，盡管兩人的關系還沒到達真正戀愛的境界，可沈遙還是鼓起勇氣直白地提了出來。她似乎下了一些決心，要把她和他各自的將來，變成他倆共同的未來。

“這……有想過。但得慢慢來。”小寶就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他把煙頭向煙灰缸里撣了撣，收回獨坐抽煙時不自覺呈現出來的心事重重模樣，笑了，“今晚還要忙到幾點？去我那還是你那？”

我們沒有好好告別

沈遙去了一趟香港總公司參加季度會議。回來的時候，發現312室沒開門。夜里，也沒見小寶找她。小寶只給她回了一條簡單的信息：“外出了。回來找你。”

沈遙只好等。隔了半個月，還是沒見小寶的公司再開門。她不停短信他，微信他，QQ他，都石沉大海。電話也一直處于關機。她越來越擔心，莫非他發生什么事兒了？

這天中午，沈遙外出辦事回來，路過時發現312房的門開了。房東太太領著一個中年胖男人在里面悠悠轉轉看環境。看到沈遙，胖男人禮貌地笑笑：“以后咱們就是新鄰居了。多多指教。”

房東太太對詫異的沈遙說，這是312的新租客。

“那小寶呢？”

“他呀，當初只簽了三個月的租約，前幾天到期了。他昨晚給電話我，說里面的物品讓我處理掉就行。他那種公司，在哪個城市能待得久呀，賺得差不多趁沒出簍子之前就要撤啦。呶，聽他說，好像要去西北了。”房東太太一邊把辦公桌抽屜一個個拉出來看，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話，“哎，這是啥？發票？沒用了吧？”

沈遙從房東太太手里接過那張小小的發票。普通的一張餐飲發票而已。沈遙翻到背面，只見上面用黑色筆像涂鴉一樣斜斜寫著兩行字：“暫別今天的你，但求憑我愛火，活在你心內，分開也像同度過”。

“是歌詞來吧，這。”胖男人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看。

呵，昨晚，西北，發票。沈遙繼續越過深深長長的走廊，走回318室。

她的電腦沒關。豬頭形狀的小音箱依然在小聲循環播著張國榮的《共同度過》。

小寶，我難過的只是，我們沒有好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