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花心長情男

琴臺

特別小特別小的記憶里，他就像被水浸泡清洗過的畫布上的影子，似有若無，面目模糊。

那時候每當別人提起“爸爸”這個詞時，我只能拼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個子高高的，眼睛彎彎的，鼻尖上應該還有兩粒雀斑，嘴角有一個小小的笑漩。所有這些杜撰的取材，只是因為媽媽那句話—“這個小沒良心的簡直和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因為和他的酷似，媽媽對我并沒多少愛，很多時候，她會無名火大發地掐著我的胳膊破口大罵：“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孽才碰到你們。”

媽媽的眼淚中，我無地自容又心驚膽戰：我上輩子又做了多少孽，才遇到了無情無義的他，拋下三歲不到的親生女兒，和傳說中的妖精去了天涯。

他拍拍屁股義無反顧地走了，苦的是留下來的人。好在，大人們都是自愈能力超強的動物，我六歲生日還沒過，媽媽臉上又有了嶄新的笑容。

她要再嫁了。

看著眉飛色舞的媽媽，我欣喜又惶恐—我們未來的日子，是不是再也不會有悲傷和痛苦？

媽媽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憂傷地摟住我，輕輕嘆氣。久違的溫柔讓我激動得無法呼吸，這時，我聽到了舅舅的征詢：“不能再拖了，準備婚禮還有好多事兒，明天正好有車去他那里，就帶上小米一起吧。”

我訝異地抬起頭，一滴碩大的淚，猝不及防地從媽媽眼睛落到我的臉上，冰冷，憐惜，又不容置疑。

那個瞬間，我驟然明白，媽媽的新幸福里，沒有小米的一席之地。

其實，當初他和媽媽離婚時，我的撫養權就在他那里。因為他的新歡虐待我，媽媽一怒之下才將我領回姥姥家。如今，媽媽要再婚了，她的第二任老公不允許我進門。更重要的是，半年前他再次離婚，重新成為了孤家寡人。

“小米長這么高了？！”陌生的車站里，他從別人手里接過我，眼里忽然有了亮晶晶的淚：“來，叫爸爸。”

其實沒有人注意到一對父女的重逢，可我還是別扭地扭過頭去。他穿的什么啊，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居然穿了件碎花的粉色襯衫。

那天下午，我跟著他搖搖晃晃地坐了好久的班車，最終，來到市郊的一個村莊。

推開的門里，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兒興奮地蹦過來：“這就是小米？”

他熟稔地拉住那個女孩兒的手：“怎么樣，我女兒漂亮吧。”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他不是再次離婚了嗎，這個姐姐又是誰？

很快，我清楚了，這個叫安然的女孩兒，是他的新女友。他馬上就會有再次的幸福，那么我呢，我還能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爸爸現在整明白了，只有對我閨女好的女人才值得愛。”他信誓旦旦，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還好的是，安然對我還不錯，我想了好久也沒搞清這份好是本性善良還是愛屋及烏，最后，索性什么也不想。

眼前這個人，雖然還不能真正親近，可從他的眼睛里，我終于看到了爸爸的影子。

給我買新衣服新書包；笨手笨腳給我扎小辮；一起上街的時候，會忽然將我扛起來，嘰嘰咕咕地笑得像個傻孩子。

“放心，爸爸從今之后一定帶你過上幸福的生活。”很多時候，多喝了兩三杯的傍晚，他常會這樣和我許諾。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正要說點什么時，他又忽然一個轉身，跑到街角的便利店去抱著公用電話講個沒完。

那還是遙遠的2003年，沒有微信，沒有手機。

我不知道暗黑夜色中的他在和誰講電話，我知道的只是，那個人不是安然。

說實話，雖然我和安然沒有多親近，但內心還是不愿他們分開。顛沛流離的經歷讓我對動蕩的生活有著巨大的抵觸，可惜，沒人聽我的。

我上小學那一年，安然走了，那時的他，靠倒騰水果發了點小財，退掉城鄉結合部的民房，在靠近學校的地方租了一套兩居室。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某個陌生女人的降臨，奇怪的是，過了很久，他臥室的床上還是放著一個孤單單的枕頭。

答案在一次酒醉后曝光。

他以為我睡了，趴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哀求：“小米是我的女兒，我不能丟給別人，求求你，接受她好嗎？”

我心中一凜，熟悉的恐懼呼嘯而來，那一夜，徹夜不眠。

第二天清晨，看到我笨手笨腳準備的早餐，他愣住了。之后一把抱住我，淚如雨下。

我用一頓早餐成功擊敗了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女人，可是，多情如他，風流如他，還有前赴后繼的孽緣在前方。

好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了，到我上三年級時，他買下了第一套房子。那是套明晃晃的三居室，裝修精致，風格奢華。

錢越來越多后，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他眼中的火花就像燃燒殆盡的煙花，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明亮和光芒。

雖然還能聽到他和不同女孩兒甜言蜜語，也能看到被送出的不菲禮物，可這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心中再也沒有了愛的影子。

對其他女人越來越無情時，他待我，越來越深情。深情到事無巨細，深情到羅里吧嗦。吃穿用度，他恨不得一手包辦。可是，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審美和喜好，也有了糖果一樣專屬自己的秘密。

我戀愛了，對手是個白楊樹一樣挺拔的少年。那個男孩兒的眼睛第一次讓我懂得愛情的摧毀力，照鏡子的時候，在那雙酷似他的眼睛里，我終于看見了那種火苗一樣的光芒。

這一切，作為過來人，他應該一清二楚。

他無數次委婉地表示要和我談談，可是，我們又有什么好談的。這位花心大叔難不成還能傳授給女兒戀愛的葵花寶典？

好在。他生意那么忙，能盯住我的時間少之又少。

十六歲的夏天，我的初戀要跟隨父母去另外的城市，得到消息后我痛哭了一夜，身無長物，何以分別？

掙扎了好久，我終于決定為了愛情犧牲自己的珍貴，可是，我和那個男生剛進入快捷酒店，他從天而降。

那天，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沒有來得及實踐諾言，那個男孩兒就去了異鄉，我大哭一場。從此和他勢不兩立。

他想盡千方百計來拉攏我，可我，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這么久以來，我終于拿準了他的七寸。當愛情的影子從他內心剔除以后，這個世界，除了我，再也沒可能有人能拿住他的心。所以，我為所欲為。

轉眼，我十八歲生日到了，他特意推掉生意上的應酬來給我祝賀，可我沒有時間給他。新認識的男生說有神秘禮物送我，我鳥兒一樣飛奔而去。

轉身的瞬間，他眼中的失落和憂傷，如雨傾盆。

我心中一疼，很快又義無反顧。

那個男生給我放了很久的煙火，鋪天蓋地的浪漫中，他的吻熱切地落下來。我無意抬頭，忽然怔住，煙火很美，可是，他的眼中空無一物。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疲憊挫敗地推開家門，坐在沙發上的他一下子跳起來，看到他，我的眼淚忽然再也止不住。

那天，我在他懷里哭了很久，很久。

午夜時分，窗外開始有紛紛揚揚的雪片落下來，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安然還在他身旁的時候，他的眼睛里也還有光芒。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孩子已經明白了光芒的涵義，他卻再也回不到曾經的彼岸了。

“一個五十歲的大叔，還要什么光芒。”他憂傷一笑，轉身拎出一個精致的禮盒：“這是爸爸送你的禮物。”

凌晨的微光中打開禮盒，狹長的信箋上落滿他歪歪扭扭的筆跡：多數大人對孩子早戀視如洪水猛獸的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天天你情我愛，影響學習，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根本不會有結果，你想想，大學生談戀愛500對也成不了1對，何況中學生；第二，早嘗禁果，影響身體，尤其對于女孩！萬一懷孕，會影響以后的生理機能。當然，那些男孩會花言巧語地用各種方式騙女孩，情到濃時，大家把持不住，難免偷吃，最后爽的都是男孩，受苦的多是女孩……

看著那熟悉的文字，我不禁莞爾，真是難為了這個從不讀書的大叔，他居然抄襲了樂嘉寫給女兒的書信。

那個瞬間，我想到了光頭的樂嘉大叔，他和爸爸雖然有著天壤之別，可他們的骨子里，又好像淌著類似的血液，花心，風流，貪玩……唯一悲哀的是，爸爸已然沒有了樂大叔的熱情和瘋狂。但是，對女兒的愛，他比那個禿頭怪蜀黍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了這一點，他的所有一切，便都可以原諒。

余生漫長，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人來解救他的孤單，不過，無論他的身邊是否有別人，我都會矢志不渝地陪在他身邊，然后挽著孩子的手，聽牙齒搖搖的他話一話外祖父當年的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