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楠
記得那天,陽光從郁郁蔥蔥的枝葉間灑下,在地上刻畫出好看的斑紋。我懶懶地靠在窗戶邊,貪婪地享受課間短暫的時光。鈴聲響起,班主任帶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的高大給人一種笨重的感覺,而他身后那個明顯跟他身材不般配的小書包,讓他看起來又多了幾分滑稽。班主任并沒有讓他作自我介紹,而是簡單說了他的名字,然后便徑直帶他走到了我旁邊空著的座位旁。
他沖我笑了一下,我也禮貌性地回應了他,沒想到他笑得更開心了,還發(fā)出呵呵的聲音。我是一個很慢熱的人,我對他的傻笑根本沒有任何好感,繼續(xù)低頭專注地看書,余光看到他抱著自己的小書包,繼續(xù)對著黑板傻笑。他不會是個傻子吧,我心里嘲弄地想了一下。
下課后,老師剛剛走出教室門,幾個淘氣的男孩子便圍了過來,用他們的好奇表示對新同學的歡迎。他只是傻傻地笑著,一直在重復自己的名字,他對每個人都傻笑,令我厭惡至極。我想,他真的如我所料,是個低能兒。淘氣的男孩子依舊在戲弄他,他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傻笑。我頓時心生一種恥辱,因為我的同桌是傻子。年少的我,總是高傲地保持著自己可笑的自尊心,當然在那時,這份自尊心在我心里是閃閃發(fā)光的。
往后的日子里,我刻意保持著跟他的距離,我很介意別人說我是傻子的同桌。但是他似乎總是很開心,喜歡把他破破爛爛的筆放到我的桌子上,那可憐的幾支筆在我看來骯臟無比。天氣漸漸涼了起來,時間并沒有改變我對他的厭惡,盡管他還是每天對我沒心沒肺地傻笑。
也許寒冬的冷空氣會讓人的情感變得更加麻木,幾個淘氣的男孩子對他的嘲弄變本加厲,而我對他的鄙夷也與日俱增。一次課間休息時,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刺耳的嬉笑聲,我應聲望去,一幫人圍著他笑得那么張狂,他依舊傻呵呵地沖著所有人笑。有人看到了我往人群方向望,指著我喊道:你是傻子的好朋友啊!他也轉過他笨重的身軀,伴著大家的嘲笑更加燦爛地沖我傻笑。原來是他告訴大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頓時,我怒火中燒,莫名的恥辱感讓我指著他幾乎咆哮著說,“傻子!你離我遠一點!”嬉笑的人群忽然安靜了下來,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因憤怒而失態(tài)的我與一向以溫和友善形象示人的形象,判若兩人。怔住的不只是大家,他的表情似乎更加復雜,我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正常人有的尷尬、無助和難過。鈴聲適時響起,刺破了尷尬的寂靜。
日子再無波瀾,只是他不再對我傻笑了。偶爾,他會習慣性地不經意間把他的筆放到我的桌子上,也會停頓片刻后自己拿開。而我,也要在冬季最冷的月份里,離開我成長了11年的小鎮(zhèn),去更好的學校接受更優(yōu)質的教育。在這個學校的最后一天學習結束時,我雖有眷戀但也表現得很平靜。在那次責怪后,他看我的表情會變得小心翼翼,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那天,我背起書包側身走出座位時,他站起來,沖我擺了擺手,然后便是咧嘴傻笑—被我責罵后的第一次笑,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我轉身離開,沒有任何語言,沒有任何表情。
當我經歷了人情冷暖,當高傲閃光的自尊心漸漸失去了傷人的棱角,回憶起過去時,我最深刻的負罪感竟是對他。我依舊喜歡靠在窗邊,只是陽光多了一些霧霾的味道。我收到過很多禮物,只是沒有那幾只破筆給我的印象深刻。很多人對我笑過,只是沒有他的那份真誠。上天給了他不完美的大腦,卻給了他純凈清澈的心靈。能對傷害過自己的人笑,他的心該是最柔軟的,而我用我可笑的自尊心給他留下過傷痕。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的過錯,我不愿意用年少無知為自己辯護。
而今,我只能這樣在遙遠的地方,向著那個夢中總是朝我微笑的他,默默地說聲“對不起”,然后送上一句問候:這些年,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