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稅“沖擊”大西洋兩岸

榮智慧

歐盟和美國的數字稅會談，一度不歡而散。美國財長史蒂文·姆努欽，不久前退出了總部位于巴黎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會談。會談的目的，是建立一個全球數字服務征稅系統，征稅要在每筆交易的發生地進行，而不是僅限于科技公司的總部所在地；而且，稅率至少為兩個百分點。

由于美國科技巨頭從歐洲賺取了大量紅利，在法國帶頭倡議下，歐洲國家開征數字稅已是大勢所趨。只是，日前英法等歐洲四國對美國的關稅威脅讓步，提議限制數字稅的征收范圍。

近年來，美歐圍繞數字經濟的博弈已成“新常態”。歐盟打起反壟斷、隱私保護、平臺內容監管等“大旗”，對美國科技巨頭屢下罰單。今年再度提上日程的數字稅的征收，已經加劇了大西洋關系的裂痕。而建立在“共同價值”和“共同歷史”基礎上的美歐，在就貿易和技術問題爭執不休的同時，仍不忘找到一支矛頭指向中國。

經濟背景

2020年以來，經合組織多次召開會議，想在年底前制定出新的國際稅收框架。而關于數字經濟的征稅問題，經合組織已經“討論”了5年。

一個顯著的背景是，數字技術的興起讓企業幾乎不再需要本地辦公室，產品可以隨時隨地跨越國界、進入市場。電子商務價值數十億美元，價值創造者多在北美，消費者則遍及全球，如何在各管轄區之間分配跨境活動產生的所得，是各國政府大為頭疼的問題。

另一個背景是無形資產（軟件、專利等）的崛起，它們是全球經濟中的重要價值驅動因素。無形資產可以從一個管轄區轉移到其他管轄區，毫無搬遷工廠的麻煩。2018年，無形資產占標準普爾500強公司資產價值的80%。無形資產通常轉移到較低稅率的司法管轄區，給稅基侵蝕和利潤轉移提供了便利。

之前，一些國家會采取單邊措施，比如數字服務稅、平衡稅等，但這些措施可能“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增加了納稅人的稅負和合規成本，也阻礙了跨境商業活動和全球投資行為。

由此，經合組織開始尋求一種“共識性解決方案”，即簡稱“BEPS”的稅基侵蝕與利潤轉移（Base Erosion and Profit Shifting）倡議。其初始版本在2015年公布，2019年公布的是包含“兩大支柱”的2.0版本。新版本倡議對現行國際稅收體制進行兩方面的重大修訂。

新版本的支柱一是，針對跨國企業全球剩余利潤，在各稅收管轄區之間重新劃分征稅權；支柱二是，設定一個全球最低稅率標準，對達不到最低稅率標準的跨國企業采取相應措施。

支柱一用“虛擬常設機構”解決科技企業無常駐辦公室的問題。如果一家公司在某個國家/地區擁有大量合同或通過數字方式大量出售產品，這一新規則就將其視為在該國家/地區擁有虛擬常設機構。斯洛伐克、以色列、印度和尼日利亞等國家，都已經采用了這種方法。

支柱二學習了“美國模式”，希望劃定一個基本的數字稅率區間。2017年開始，美國對外國無形收入按最低稅率征稅（最低稅率在10.5%～13.125%）。這一舉措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減少總部位于美國的跨國公司“將利潤從美國轉移到低稅或零稅管轄區”的動作。鑒于美國國內企業所得稅稅率高達21%，這個折中的辦法在理想模型中確實具有吸引力。

不過，BEPS 2.0倡議也引發了兩大爭議。

2020年以來，經合組織多次召開會議，想在年底前制定出新的國際稅收框架。而關于數字經濟的征稅問題，經合組織已經“討論”了5年。

首先，如果數字稅替代所得稅，對科技企業來說可能仍顯“昂貴”。因為一些歐洲國家的企業所得稅稅率不高，如匈牙利9.0%、愛爾蘭12.5%、立陶宛15.0%，而且有不少扣除項，實際稅率會更低；數字稅則按利潤征稅，沒有扣除額，如果某家公司在法國從事數字經濟活動，利潤為1億元，那么數字稅征收的額度，就是這1億元的3%。

其次，針對性過強。倡議采取了特定的計算模型，將大小企業區分開，征稅辦法“看人下菜碟”。鑒于美國多有巨頭型大公司、歐洲多有小公司，這種“醉翁之意”，暴露了數字稅“地方保護主義”的實際企圖。

據經合組織估計，支柱一和支柱二的實施，將使稅收凈增加1000億美元。不過，經濟措施的推進，還是要依賴政治牌桌上的博弈。當前，數字稅的前景并不樂觀。

貌合神離

出發點源自“地方保護主義”，但又期待通過會談達成一種既沒有貿易壁壘、又不會引發貿易大戰的“方案”。這種南轅北轍的計劃，注定雙方“貌合神離”。

長期以來，美國各科技巨頭利用稅務政策的“漏洞”，將從英、法、德等互聯網消費大國所賺得的利潤，歸入愛爾蘭、盧森堡等“稅收低地”國家避稅，使部分歐盟成員國既付出了用戶數據成本，又難以分享稅收紅利。而且，美國科技巨頭還壟斷了歐洲的電商、搜索、社交等主要數字市場，歐洲本地的數字產業嚴重邊緣化。

利益受到損害的國家，自然跳出來表示不滿。

2019年7月，法國“先行一步”，通過了本國版本的數字稅法案，向全球營收7.5億歐元、在法營收2500萬歐元以上的科技公司征稅。谷歌、臉書、亞馬遜、蘋果等美國科技巨頭首當其沖。

美國隨即展開了對于法國的“301調查”，并得出結論：法國的數字服務稅歧視美國公司，這與國際稅收政策的現行原則不一致。

美國去年12月威脅對法國63個關稅稅項、價值24億美元的出口商品，加征最高100%的報復性關稅，今年6月擴大到威脅對從法國、德國、西班牙和英國進口的價值約31億美元商品加征最高達100%的關稅。

雖然“脫歐”了，但英國在數字稅問題上也表現出了“同仇敵愾”的態度。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曾表示，他將確保臉書、谷歌與亞馬遜等美國科技巨頭在英國作出公平的貢獻。英國計劃內的數字稅稅率為2%，征稅對象為在全球每年收入最少5億英鎊、在英國則最少達到2500萬英鎊的企業。

意大利也于2020年開始征收數字稅。征收對象適用于全球年收入超過7.5億歐元、在意大利的數字服務收入超過550萬歐元的大型科技公司，稅率為3%。

匈牙利和土耳其的數字稅率最高，為7.5%。土耳其給出了征稅范圍：從事網絡廣告、數字內容銷售以及在線活動（平臺）、全球收入在7.5億歐元以上的公司。匈牙利設置的門檻最低，收入在30萬歐元以上的公司就得交稅了。

總結來看，奧地利、比利時、捷克、意大利、斯洛文尼亞、西班牙、土耳其和英國都已宣布或發布了引入數字服務稅的提案，僅波蘭最近暫停了推進工作。

目前，疫情持續了大半年，歐盟各國經濟吃緊，而美國互聯網巨頭諸如亞馬遜、網飛等公司，又趁著大家足不出戶的機會賺得盆滿缽滿，歐盟各國自然不想放棄這塊肥肉。這場關于經濟利益的談判，老辣的雙方都有“以打促談、邊打邊談”以及拉鋸戰的心理準備。

稍早前，法國答應將數字稅征收的時間推遲到2020年年底，希望經合組織的會談仍繼續。美國隨即宣稱退出會談。法國財長布魯諾·勒梅爾指責這是一種“挑釁”，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接著稱，會以報復性關稅來回應“單邊”數字稅，但補充“顯然有達成談判和解的余地”。結果，法國、英國、意大利、西班牙同意讓步以繼續會談。

中國議題

盡管和美國就數字稅問題持續較量，歐盟委員會執行副主席瑪格麗特·維斯塔格（Margrethe Vestager）也沒有忘記牌桌邊的中國。

維斯塔格是大西洋兩岸關系和數字稅上的強硬派，被特朗普稱為“稅收女士”。她在近日的虛擬會議上宣稱，一些中國公司沒有參與“公平和公正”的競爭，中國在市場準入方面存在“巨大的對等問題”。

她還夸張地表示，令歐盟官員普遍沮喪的是，中國政府阻止外國公司競標中國政府項目，同時還給中國公司提供大量補貼；而在歐盟公開的招標制度下，中國公司獲得了不公平的“優勢”。

維斯塔格支持目前的兩個解決方案，一是歐盟委員會創建一種法律工具，專門打擊外國政府對本國企業的補貼，阻止類似公司參加公開招標；二是美歐聯合起來，打造一個“貿易和技術委員會”，好讓西方國家有個機構專門協調自身同中國的貿易摩擦問題。

長期以來，美國各科技巨頭利用稅務政策的“漏洞”，將從英、法、德等互聯網消費大國所賺得的利潤，歸入愛爾蘭、盧森堡等“稅收低地”國家避稅。

不過，維斯塔格也承認，“中國是氣候變化問題上的合作伙伴”，因此并不能一味“遏制”。所以，在“港區國安法”頒布后，歐盟的反應相對和緩。

美國的表現則激烈得多。在2019年反修例浪潮下，美國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威脅制裁中方官員。今年6月30日中國通過“港區國安法”后，美國國會又通過了兩個涉港法案，一手提供政治庇護，一手醞釀經濟制裁。特朗普還簽署了一項行政令，聲稱結束美國對香港的優惠待遇。

美國政府近日還宣布對華為等中國科技公司的部分員工實施簽證限制，并考慮在聯邦設備上封殺抖音的海外版TikTok。后者極受美國青少年青睞，不過，國務卿蓬佩奧和多名美國政府官員，都拿它的用戶信息安全問題、與中國政府的關系大做文章。

蓬佩奧在6月25日視頻連線哥本哈根民主高峰會時表示，美國必須與歐盟達成共同理解才能對抗中國，并宣布接受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何塞·博雷利提議的設立“美歐就中國的對話機制”。

隨著蓬佩奧7月20日到英國、22日赴丹麥，美歐在涉華議題上的討論升溫。

在英期間，蓬佩奧同約翰遜首相商討了中國、5G及美英自由貿易協定。約翰遜此前已宣布撤回今年年初的決定，轉而全面禁止華為參與英國的電信網絡，并無限期暫停和香港的引渡協定，但他拒絕“變成一個在所有問題上條件反射式反華的人”。蓬佩奧則吹噓說，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民主國家正在團結起來。

7月21日，蓬佩奧與英國外相多米尼克·拉布一起對媒體表示，美國希望建立聯盟來對抗中國的威脅—這和前陣子維斯塔格主張建立“貿易和技術委員會”大同小異。

同一天，法國財長勒梅爾表示，法國將不會禁止華為在當地投資，但敏感領域將受到保護。據悉，華為約占法國4G市場三成份額。德國《焦點》周刊稱，現在除了英國，其他歐洲國家是用質疑的目光看著蓬佩奧到訪。

蓬佩奧所謂“民主國家”的團結、聯盟云云，令人想起100年前成立的“國聯”。關于國聯的最著名評價是：“（國際聯盟）在麻雀大聲喊叫時運作得很好，但在老鷹掉下來時一點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