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愈之
我青年時代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在商務印書館工作。因此,我很愿意和大家談談商務的歷史。商務印書館從清朝一直到解放,是中國出版事業的最大企業,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都有不小的作用。
商務印書館的創辦是在一八九七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創辦人是夏蕊芳、鮑咸恩、鮑咸昌、高鳳池等人。夏瑞芳和鮑氏兄弟原來是工人出身,在教會中學學過英文,就在教會所辦的美華書館做工人。那時中國的印刷出版事業非常幼稚,中國人自己辦的活字印刷幾乎沒有。英美人而且主要是教會,他們為了要在中國傳教,就得辦學堂,印行宗教書籍,主要是《圣經》,并且印一些教育用書。
當時報紙雜志主要是石印的。美華書館就是以印《圣經》和一些商業用品為主,有中文,有英文。夏瑞芳當時在該館做英文排字工人,做了好多年,因為當時外文排字工資較高,他積蓄了一些錢,和鮑氏兄弟等合伙創辦了商務印書館。其所以叫“商務”,是因為主要印刷商業用品如名片、廣告、簿記、賬冊等;其所以叫“印書館”,是因為當時中國沒有“印刷廠”的名稱,印刷廠的名稱還是后來從日本傳過來的。這也就是說,當時夏、鮑等人的思想中是沒有搞“出版社”、“書店”的意圖。
商務印書館最初是在上海江西路德昌里,只有一些圓盤機,只有幾間房子,靠著他們和教會的關系,以及寧波同鄉(當時寧波人在上海經商的較多)的關系,在洋行界兜攬一些生意。商務印書館是怎樣變成一個出版社的呢?
商務印書館的創辦是在清朝末期,在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發生的時期。一八九八年戊戌政變失敗,以康有為、梁啟超等為首的所謂新黨,有些被西太后慈禧逮捕殺害了,有些逃亡日本,有的則逃亡上海租界,因為當時的租界內清政府是不能抓人的。
在逃到上海的這一批新黨之中,有一位張菊生(元濟)先生,他并不是維新派的主要人物。他原在上海南洋公學工作,這所學校不僅是進行教學,而且從事編譯工作,張先生就在那里從事編輯中國最早的教科書的工作。但因與公學的主持人不合而離開該校。當時他們這一批逃亡到上海的新黨,就是通過張菊生的介紹借住到商務印書館的樓上,其中有蔡元培、吳稚暉等。
夏瑞芳對他們很敬重,供給他們住、吃,多方面關照他們。他們那時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學過一些英文、格致(物理),呆在商務印書館時間長了,就想給商務印書館編幾本書。當時雖然革新運動失敗了,可是社會上學習科學和英文的要求比較迫切,加上張菊生有編輯工作的經驗,這樣就開始了商務印書館的出版工作,例如《國民讀本》(吳稚暉編)。這本書一出銷路很大,反映了當時的需要。
由于出版獲得了不少的盈利,逐步地添置了機器,先遷于北京路順慶里(一八九八年),幾年后(一九零二年)又遷至北福建路,在該處只設印刷所,將編譯所設于唐家弄,在棋盤街設發行所。這時候可說是出版、印刷、發行三者合而為一,并初具規模。但是在印刷設備方面尚感缺乏,正好當時有日本人有較雄厚的資本,擬在上海設立印刷廠,因此夏瑞芳即和日本人進行商談,合資經營,但仍用商務印書館的名稱,并且聘請日本技術人員傳授印刷技術,添置設備。
在當時,中國還只有黑色石印。一九零五年請了不少日本印刷專家,傳授制銅版、彩色石印和打紙形等技術,至一九一二年的十年當中,商務印書館的發展很大很快,從一個“攤攤”而形成了一個全國首屈一指的出版企業。這是和日本的投資以及日本技術的傳授和引進有一定關系的。
辛亥革命發生后,商務印書館經營人對當時革命的看法,表現出了保守的思想,這是和“事業已搞大了”這個物質條件有關的。同時在股東之間也發生了一些矛盾,有一部分人就出去另搞了一個中華書局(當時中華總經理陸費伯原來就是商務印書館的人)。
其時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的競爭很厲害,拉機器,拉人力。那時書的銷路和政治很有關系,商務印書館有日本人的股份這一個弱點被中華書局抓住了,這在民族情緒高漲的當時是很不利的,直接影響了書籍的發行。因而夏瑞芳又設法招收中國股份,與日本人進行磋商,經歷了三年時間,始全數將日股收回。這樣,商務印書館就由和日本人合資而最后成為單純的民族資本企業了。
民國二、三年,商務印書館在寶山路造了大廠房,這在當時全國的出版業中來講可說是第一。我個人感覺商務印書館的創始人夏瑞芳,是一個企業家,他首先主張同維新的知識分子的結合,再是認清了需要利用日本資本和技術,最后把日本股份收買下來,他可說是民族資本家當中的一個杰出人物。
一九一四年一月十日晚上,夏瑞芳由發行所出來時,被人用手槍刺殺。據說當時執行槍殺夏瑞芳的兇手就是蔣介石,蔣在那是充當打手的。我雖然沒有見過夏瑞芳本人,但是我了解當時商務印書館的工人對他的印象是很好的。他本是一個工人,十多年當中卻把中國的出版事業辦起來了。夏瑞芳死后,商務印書館缺少了一個很合適的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