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民銀行假幣鑒定行為的法律思考

劉軍強 顧陳杰

一、一起假幣鑒定糾紛引起的行政復議、行政訴訟案

2013年11月29日，中國銀行某支行收繳薛某持有的1張100元面值假幣，薛某對被收繳貨幣的真偽存有異議，于12月2日向人民銀行某中心支行（以下簡稱人行某中支）提出貨幣真偽鑒定申請。人行某中支經鑒定認定該幣為假幣，遂按規定予以沒收，并向薛某開具《假幣真偽鑒定書》和《假幣沒收收據》，說明該幣與真幣的具體區別。薛某當場表示接受，并在《假幣沒收收據》上簽名確認。同年12月6日，薛某對人行某中支的假幣鑒定結論提出異議，向人行某分行申請行政復議。人行某分行經再次鑒定，認定該貨幣為假幣，遂作出維持原鑒定結論的復議決定。

2014年2月10日，薛某將人行某中支訴至法院。薛某訴稱，被收繳貨幣不符合“紙質較差、印刷粗糙”的假幣特征，應當屬于印制人民幣企業印制的不符合流通要求的不合格幣（俗稱“錯版幣”），并向法院申請對被收繳貨幣的紙張是否屬于印鈔專用紙進行司法鑒定。同時薛某認為，人行某中支未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具體說明鑒定理由，其假幣鑒定結論不可信，請求法院判令人行某中支重新鑒定被沒收貨幣的真偽。法院經過審理，認為人行某中支的貨幣鑒定行為程序合法、依據充分，遂判決駁回薛某的訴訟請求。

二、該起案件的爭議焦點

（一）假幣的鑒定標準是什么

薛某訴稱，被收繳貨幣不符合“紙質較差、印刷粗糙”的假幣特征，因此不應認定為假幣，而是由人民幣印制企業印制的不符合流通要求的不合格幣（俗稱“錯版幣”）。人行某中支認為，人民銀行從未將“紙質較差、印刷粗糙”作為假幣鑒定標準，而是采取防偽特征比對的方式進行鑒定，當貨幣不符合人民銀行公布的防偽特征時，應當被認定為假幣。

1.假幣的概念。《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銀行法》第十九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幣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三十一條在立法層面都使用了“偽造、變造的貨幣”的概念，但并未對“假幣”作明確定義。2003年，《中國人民銀行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中國人民銀行令〔2003〕4號令，以下簡稱《辦法》）首次明確“假幣是指偽造、變造的貨幣”，并對“偽造的貨幣”和“變造的貨幣”作了詳細的描述性定義。《辦法》第三條規定“本辦法所稱假幣是指偽造、變造的貨幣。偽造的貨幣是指仿照真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采用各種手段制作的假幣。變造的貨幣是指在真幣的基礎上，利用挖補、揭層、涂改、拼湊、移位、重印等多種方法制作，改變真幣原形態的假幣。”

2.假幣的鑒定標準。實踐中，人民銀行及授權的商業銀行鑒定貨幣真偽時，主要采用比對被鑒定貨幣是否符合真幣防偽特征的方法，如果貨幣有任何一項防偽要素不符合真幣的防偽特征，就可能是假幣，鑒定人員會在綜合比對多項防偽特征后作出鑒定結論{1}。

真幣防偽特征，顧名思義，是指國家為反假幣需要在貨幣上設計的難以偽造或者偽造成本極高的專門要素，是真幣的必要組成部分。真幣防偽特征包括公眾防偽特征、專業防偽特征和專家防偽特征三類，三者在難度上呈遞增關系，其中公眾防偽特征易于被公眾掌握和識別，人民銀行已經通過反假幣宣傳方式向社會公布；專業防偽特征需要借助磁感應器、紫外線等專業設備進行識別，由于硬件設備成本高，須由專業技術人員操作等因素，一般由人民銀行和銀行業金融機構掌握，公眾也可以通過一些宣傳渠道進行了解；而專家防偽特征包括貨幣材料、油墨成分等，屬于國家秘密事項，不對外公布。

真幣防偽特征是真幣的必要組成部分，也是鑒定貨幣真偽的重要標準。本案中被收繳貨幣只要不完全具備公眾防偽特征和專業防偽特征中的任一項要素，就是缺少真幣的必備要素，在排除因流通環境造成防偽特征不符的可能后即可被認定為假幣。

（二）對被收繳貨幣的紙張進行司法鑒定是否必要？

薛某在庭審中請求法院對被收繳貨幣的紙張進行司法鑒定，其認為如果該幣紙張是印制人民幣的專用紙張，即可認定被收繳貨幣不是假幣，而是具有較高收藏價值的“錯版幣”。

事實上，市場上出現“錯版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條例》明確禁止印制人民幣印制企業將不符合流通要求的產品投放市場。《條例》第十條規定，“印制人民幣的企業應當將不合格的人民幣產品按照人民銀行的規定全部銷毀”，并規定了嚴格的法律責任。據向多位錢幣收藏愛好者了解，市場上出現的“錯版幣”多是不法分子通過挖補、揭層、涂改、拼湊、移位、重印等方式對真幣進行變造形成的，而非“錯版幣”，此類通過各種手段對真幣進行處理后形成的所謂“錯版幣”，實質是假幣中的“變造貨幣”。

筆者認為，本案中在被收繳貨幣明顯不符合真幣防偽特征的情況下，薛某請求法院對被收繳貨幣的紙張進行司法鑒定的申請與本案判決結果沒有必然聯系，不應被準許。理由是無論被收繳貨幣是否屬于原告所稱“錯版幣”，只要被收繳貨幣明顯不符合真幣的防偽特征，就是缺少真幣的必要組成要素，在排除因流通環境造成防偽特征不符的可能后應當定性為假幣。

（三）《貨幣真偽鑒定書》未說明鑒定理由是否有效

本案中，薛某認為人行某中支未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具體說明該幣是假幣的鑒定理由，其鑒定結論不可信，要求法院判令人行某中支重新鑒定被沒收貨幣。《辦法》第十三條規定：“經鑒定為假幣的，由鑒定單位予以沒收，并向收繳單位和持有人開具《貨幣真偽鑒定書》和《假幣沒收收據》”，但未明確要求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詳細列明鑒定依據。因此，未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詳細列明鑒定依據并不影響鑒定行為的合法性。

（四）法院如何審查人民銀行的假幣鑒定行為

《辦法》第十六條規定“持有人對中國人民銀行分支機構作出的有關鑒定假幣的具體行政行為有異議，可在收到《貨幣真偽鑒定書》之日起60個工作日內向其上一級機構申請行政復議，或依法提起行政訴訟”。本案中薛某正是根據此規定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在絕大多數涉及鑒定爭議的案件中，法院一般通過委托更為權威的鑒定機構重新鑒定，再根據鑒定結果進行裁判。

但本案具有特殊性，人民銀行是《條例》和《辦法》授權的法定貨幣真偽鑒定部門，依法對人民幣真偽進行鑒定，并對授權鑒定機構的鑒定行為進行監督管理。而本案的被告是人民銀行分支機構，訴訟的對象正是人民銀行的法定鑒定行為，法院難以找到比人民銀行更權威的鑒定機構對被收繳貨幣進行重新鑒定，再根據鑒定結果進行裁判，這似乎成為法院無法回避的難題。因此，人民銀行的假幣鑒定行為究竟是否可訴、法院如何審查人民銀行的假幣鑒定行為，成為本案的另一個焦點。

1.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的假幣鑒定行為是具體行政行為。盡管《辦法》第十六條明確規定人民銀行分支機構假幣鑒定行為屬于具體行政行為，但《辦法》在法律位階上屬于國務院部門規章，根據《行政訴訟法》第五十三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時參照國務院部委制定、發布的規章，沒有強制適用的義務。實踐中，不同法院對人民銀行假幣鑒定行為是否屬于行政訴訟受理范圍存在不同認識，如天津市和平區法院在審理一起假幣鑒定行政訴訟過程中，作出（2011）和行初次第47號裁定，認為人民銀行的貨幣鑒定行為不具有完整行政行為的效果要素，并非行政機關的最終行為，對行政相對人不產生確定的法律規制效果，不屬于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裁定駁回起訴。原告不服上訴至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天津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而本案中法院依據《辦法》的規定，則認為人民銀行的貨幣鑒定行為屬于具體行政行為，已經受理并審理本案。筆者認為，被鑒定貨幣一旦被人民銀行鑒定為假幣，將產生被沒收的法律效果，對行政相對人會產生權利義務的影響，符合具體行政行為的主體性、單方性、特定性和外部性特征。《辦法》對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的假幣鑒定行為也作了嚴格的程序和時限規定，從保護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出發，應將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的假幣鑒定行為定性為具體行政行為，納入行政訴訟的受理范圍。

2.法院不應對人民銀行的假幣鑒定方法和鑒定技術進行實質審查。筆者認為，人民銀行鑒定貨幣真偽的方法和技術，具有高度的專業性和技術性，法院在審理涉及人民銀行假幣鑒定行為的行政案件時，應當關注程序的合法性，即審查人民銀行是否根據《辦法》規定的程序和時限進行鑒定，不應對鑒定結果的正確性進行審查。事實上，人民銀行作為法定的人民幣印制、發行和鑒定機構，其鑒定的方法和技術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筆者贊成天津市和平區法院的觀點，法院不應對假幣鑒定方法和鑒定技術進行實質審查。

三、案件啟示

（一）明確假幣鑒定的具體標準

建議人民銀行制定《假幣鑒定標準》，將真幣防偽特征在規章層面定性為假幣鑒定的重要標準，避免行政相對人以真幣防偽特征作為鑒定標準無法律依據為由提出異議。

（二）加大對“錯版幣”炒作熱的打擊力度

建議人民銀行會同公安、工商等部門加大對市場上“錯版幣”炒作熱的打擊力度，嚴厲打擊將變造貨幣包裝成“錯版幣”進行炒作、詐騙等違法行為，及時有效地制止利用網絡等平臺銷售名為“錯版幣”實為假幣的違法行為，引導錢幣收藏愛好者樹立正確、理性的收藏觀念，維護人民幣聲譽。

（三）重構假幣鑒定糾紛的司法審查機制

為保護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維護人民銀行法定鑒定行為的權威性，建議由最高法院以個案批復的形式出臺司法解釋，規定凡是以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為被告，涉及假幣鑒定方法和鑒定技術的行政訴訟，如果原告在訴前未經過人民銀行上一級機構復議程序的，法院基于鑒定回避原則{2}，可委托被訴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的上一級機構重新鑒定，并根據鑒定結論作出裁判。如果原告在訴前已經向被訴人民銀行分支機構的上一級機構申請復議并已作出復議決定的，對于原告涉及鑒定方法和鑒定技術的訴訟請求，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四）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明確列舉鑒定依據

建議修訂《辦法》，明確要求人民銀行假幣鑒定工作人員在進行假幣鑒定時，除涉及國家秘密外，應將得出鑒定結論的依據和理由在《貨幣真偽鑒定書》中詳細列明，以提高鑒定結論的可信度。

注釋

{1}由于流通環境的復雜性，真幣在流通過程中也有防偽特征弱化甚至完全消退的可能，比如：光變油墨在收到酸堿腐蝕后可能會出現不變色的現象。由于洗衣機的攪拌，存在鈔票油墨完全脫落的可能，所以真偽的判別一定要綜合判斷。一般情況下，如果多個特征與真幣存在差異，且這種差異一般不會由于流通環境造成，才可認定為假幣。

{2}鑒定回避原則強調鑒定的中立和公正，人民銀行分支機構作為被告時不得再接受鑒定，避免被訴人民銀行分支機構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影響司法公正，法院可以委托其上級機構重新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