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貞觀君臣中,有一個很特殊的人物,名封倫,字德彝。隋朝時,他就已經進入高層,在揣測隋文帝夫婦的心理上,他展示出自己過人的小聰明。隋朝大臣楊素本來很自負,誰都看不起,唯獨對封德彝另眼相加,稱“揣摩之才,非吾所及”。降唐以后,封德彝在唐朝建立過程中立有功績,唐高祖時就擔任吏部尚書,升中書令,太宗即位后,封德彝改任尚書仆射。
封德彝是從吏部干出來的,在人力資源上應該是內行。太宗為了倚重他,專門把他叫來,問道:“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來命卿舉賢,未嘗有所推薦。天下事重,卿宜分朕憂勞,卿既不言,朕將安寄?”結果,封德彝一句話就把太宗頂了回來:“臣愚豈敢不盡情,但今未見有奇才異能。”這一下,把太宗說火了。本來,他是好心好意同封德彝商量發現人才和使用人才的問題,沒想到封德彝倚老賣老直接說沒有人才。于是,太宗批駁他道:前代明主,使人如器,用其所長,棄其所短。沒有一個朝代是借用其他朝代的人才去治理國家的。“皆取士于當時,不借才于異代”。如果說,只有像商朝武丁夢到了傅說,西周文王遇到了呂尚,然后才可為政,那么,這政務也就太玄乎了。“且何代無賢,但患遺而不知耳!”(均見《貞觀政要·任賢》和《舊唐書·封倫傳》)把封德彝弄了個大紅臉。
封德彝的錯誤,在當今的人力資源管理中還很常見。我們經常會聽到類似的說法:當今缺乏人才,或者別人那里有人才而我們這里缺人才,或者我們的人才頂不上勁,如此等等。反正,工作上不去,績效不夠好,創新開展不起來,都是因為沒人才的緣故。所以,有必要對這種觀點稍加辨析。
首先,從人才的分布看,有一種自然均衡趨勢。孔子有一句名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這句話的前半句,就是談人才的自然分布,哪怕是很小的聚落,肯定也有忠信如同孔子一樣的人。如果以理想信念作為人才的評判基礎,到處都有人才,而且會大體均衡。但是,小聚落中能找到像孔子這樣好學的人,則不多見。這個學習,不是一般的泛泛學習,而是在某一領域達到拔尖水平。過去在農村,能在一起共事的人多了,但可以把事情做得出神入化的人極少。比如撒籽踩摞,一把把油菜籽撒出去,等長出來一看,均勻且沒空白;背著手叼著煙袋,在麥秸上用腳七踩八踩,踩出一個高大的草垛。不用任何其他工具,全是麥秸,大風吹不倒,雨水滲不進,可以作一年的牛飼料。擁有這種手藝的人,在鄉村并不多見,但每個村里也有那么兩三位。顯然,一般的人才,到處都有;具有特定技能的人才,雖然少,也會因為生產生活的需要而自然產生。
其次,人事政策有可能鼓勵人才冒尖,也有可能壓抑人才出頭。過去農村,那種撒籽踩摞的人才,很有可能在村上享受特殊待遇。一個全勞力干一天活記十分工,但部分村里對具有特種技能的人可能給記十二分工。多二分工在過去也換不來多少真實收入,關鍵是這種人會得到村民由衷的尊敬,他們也為自己的技能而自豪。在這種風氣下,只要生產隊長辦事公道,人才的誕生會源源不斷。然而,如果手藝技巧式追求變成了單純算經濟賬,痞子更能弄來錢,那么社會風氣有可能逐漸走向笑貧不笑娼,農田里的手藝人會迅速絕跡。部分守住本分的農民,也只是靠自律來維持自己的底線。傳統社會的人才不復存在,而突破道德底線的“致富能手”會變成新的榜樣。
當然,生產工藝和流程的變化也會影響到人才。像上面說的撒籽踩摞,現在已經基本上不存在了。但是,這不是關鍵,因為舊技術舊手藝被淘汰后,新技術新手藝會隨之出現,其更替過程會滾動式發展。
再次,現代的人才流動和社會分工,會使人才分布產生與傳統不同的變化,從而使人才的形成機制、流動機制、作用機制產生新的變量。這屬于現代管理學的問題,在此從略。
任何事情,人才是根本。“貞觀之治”之所以能夠有聲有色,在于貞觀君臣個個都表現出一種勵精求治的不懈追求。他們更多的不是靠技藝取勝,但卻在治理國家中表現出類似技藝考量的認真。例如,寫作進諫奏章,能夠有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文學式迷戀;推行某一政務,能夠為發現了某個從來沒發現過的細節問題而激動不已;甚至同皇帝發生了爭執,也要為這種爭執如何能夠把皇帝堵回去且能變通出更好效果而嘔心瀝血。貞觀時期的唐朝人才輩出,不是因為上天偏愛唐太宗,而是因為當時形成了激發人才作用的環境和氛圍。
封德彝的錯誤,在于他以多年主管人事的高級官員,對人才問題沒有追求,只有公事公辦的敷衍。打官腔式的應付與全身心投入的琢磨,其效果有天壤之別。
由貞觀時期聯想到當代,如果我們的教師,能夠把上課作為一種藝術追求;如果流水線上的工人,能夠把流水線上的部件當作工藝品關心;如果我們的管理者,在追求績效的同時還追求美;如果我們的官員,在制定出的政策中能夠翻解出政策的門道,那么,根本不用呼喚人才,也會人才輩出。當然,這需要相關方面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