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幕劇

尤納斯的故事

2008年8月12日，北京奧運男子籃球小組賽B組，中國VS西班牙，尤納斯在場邊焦急地來回踱步，神態緊張卻難掩興奮。

場地中央，王治郅正從三秒區左側向內運球單打，姚明跑向三分線為他拉開空間，小加索爾沖過來試圖包夾，王治郅搶先一步擠到籃下強行出手，球磕筐彈出，籃下五六只胳膊中，大郅硬生生搶下前場籃板，身后小加索爾已經把手架到了他的胳膊上，王治郅抗著西班牙人艱難完成投籃，球打板而入，伴隨著裁判一聲尖厲的哨響，打進加罰！

場下尤納斯揮拳狂吼，姚明大踏步走來同王治郅狂野撞胸……王治郅穩穩罰中一球后比分沒再改變，第三節結束哨響，場上的比分是61-47，中國隊領先14分進入最后決戰……

尤納斯執教中國男籃四年，這是他最看重、同時也是最遺憾的一場比賽。那一晚，伊比利亞軍團精英盡出，大小加索爾、納瓦羅、加巴約薩、魯迪·費爾南德斯以及初出茅廬的盧比奧輪番沖擊中國男籃的防線。西班牙是2006年世錦賽冠軍，除美國外的第二號奪冠熱門，是以往中國男籃根本無法平視的超級強隊，賽前幾乎沒有人敢把這場球視為“可能贏”的比賽——除了老尤自己，而且他差一點就真的做到了。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郭士強的故事

作為尤納斯的第一助手接手中國男籃之后，郭士強一直不順。

帶隊出征天津男籃亞錦賽本該是建功立業的事，盡管沒有姚明，中國男籃依然擁有一年前殺入奧運前八的核心陣容，過去幾年在老尤帶領下打亞洲比賽如砍瓜切菜，全無對手，然而到了他郭士強這，一切全變了樣子。

2009年8月16日，天津亞錦賽的頒獎儀式，郭士強眼看著中國隊在伊朗隊下方的領獎臺上站成一排，脖子上的銀牌在燈光下格外刺眼。頒獎時，易建聯低著頭用右手擋住大部分面容，人們沒法看清他的表情；手捧鮮花的王治郅眼睛直視前方，聽著場館內奏響的伊朗國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過，也不是誰都這么嚴肅，站在隊伍中間的孫悅、杜鋒、朱芳雨低著頭不知在談些什么，臉上不時露出笑容，站在臺下幾乎能聽到笑聲。可能是說到開心處，孫悅用手捂住嘴巴，杜鋒臉上掛著微笑，而一旁的朱芳雨笑得眉毛眼睛粘到一塊，也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管他們有什么開心事，反正郭士強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天津亞錦賽決賽，中國隊在主場52-70慘敗給伊朗18分，這是中國隊15次殺入亞錦賽決賽以來的首次失利，也是中國隊首次在家門口丟掉亞錦賽冠軍，18分的差距是中國隊在亞錦賽上的最大輸球分差，52分是中國隊在亞錦賽歷史上的單場最低得分——而他本人就是這一連串恥辱紀錄的締造者。

處于全盛時期的中國男籃忽視的一點是，在自己不斷變強的同時，亞洲對手們也沒有停止進步，伊朗隊涌現出了哈達迪、巴赫拉米、卡姆拉尼等一整批中生代球員，約旦、菲律賓、黎巴嫩也通過歸化等手段補強了陣容，亞洲籃球的版圖逐漸在這幾年脫離了中韓爭霸的傳統格局。隨著姚明從2009年開始因傷幾乎告別國家隊，已經“脫亞入歐”的中國男籃實力大打折扣，被迫“重返亞洲”——但他們不知道，此時的亞洲已經不是當年的亞洲了。

事后，網絡上對于“偷笑門”的譴責鋪天蓋地，很多人把輸球歸咎于態度，甚至有媒體懷疑部分隊員參與賭球；另一種說法則是作為中國男籃歷史上最年輕的教練，郭士強無法服眾，因此被隊員用輸球的方式聯手“做掉”。很多人忽略的是，單從籃球角度看，這場比賽中國隊全場都遭伊朗壓制，不管是個人能力還是全隊戰術都不如對手，士氣上更是一瀉千里。

5天之后，籃協用一紙處罰決定表明了態度，涉事球員被“通報批評”，最終的結果是“隊伍已經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堅決杜絕此后類似事件的發生。”——這一點也不影響此后5年，他們始終是國家隊鐵打的主力。當然，處罰決不能說沒有效果，之后這5年間，不管中國男籃在亞洲賽場上輸成什么樣，也再沒有過類似“偷笑”的事件發生。

倒是郭士強，主教練的位置在2010世錦賽前被鄧華德頂替，此后徹底淡出國家隊教練組。

宮魯鳴的插曲

偷笑門發生時，宮魯鳴以中國男籃領隊的身份隨隊出征天津，比起籃協最終那份不痛不癢的處罰，他到是說了一些狠話：“照片我們都看到了，我們已經批評了球員。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笑，至少可以說明兩點。第一，沒有榮譽感，不是說輸了球就該難過，但至少要有起碼的尺度；第二，不尊重對手，在領獎臺上還有你的對手，還要升國旗奏國歌。不管是賭球還是內部團結問題，如果我們一旦核實，無論是誰都將永遠被開除出國家隊，甚至連俱樂部也不會有他打球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5年之后，當宮魯鳴以主教練的身份重組國家隊之時，孫悅和朱芳雨10年來第一次被拒絕在國家隊門外。

鄧華德的故事

鄧華德是個有福的胖子。

2010年9月2日，土耳其男籃世錦賽小組賽最后一輪，波多黎各和科特迪瓦的比賽還有最后30秒，比分是88-76，科特迪瓦領先。波多黎各人沒有放棄，大衛·胡塔斯的一記三分，把比分鎖定在88-79。

這記三分救了中國男籃。

前4場小組賽，中國男籃1勝3負，僅僅在第二場以83-73戰勝科特迪瓦。他們最后一場比賽的對手是最終拿到亞軍的土耳其隊，即使把2008年那支中國男籃拉過來也打不過，更何況是眼前這支——因此他們的出線希望僅剩理論可能。

這個“理論可能”的具體實現條件是這樣的：最后一輪，此前0勝4負的科特迪瓦隊要戰勝1勝3負的波多黎各隊，獲勝分要在6-12分之間，且波多黎各隊的得分要在71分以上，只要這些條件全部滿足，中國隊哪怕輸土耳其50分（事實上最后輸了47分），依然能在三隊均為1勝4負的情況下，以相互間得失分率的優勢力壓兩隊拿到一個出線名額。

條件苛刻，但就是發生了。

此后幸運一直伴隨著鄧華德。2010年廣州亞運會，伊朗隊三大主力哈達迪、巴赫拉米、卡茲米全部高掛免戰牌，中國隊半決賽68-65戰而勝之，決賽擊敗韓國重返亞洲之巔；2011年男籃亞錦賽，伊朗在四分之一決賽爆冷不敵約旦，決賽最后一秒，常年在CBA效力的約旦后衛道格拉斯錯失距離籃筐僅1米的投籃，中國隊70-69險勝奪冠，拿到倫敦奧運會參賽名額。

任內一次亞運會冠軍，一次亞錦賽冠軍，一次世錦賽16強，很多人至今仍懷念這個美國胖子，近兩年男籃每在亞洲賽事失利之時，都會出現望籃協請回鄧華德的聲音。

揚納基斯的故事

2013年8月9日，菲律賓亞錦賽四分之一決賽，林志杰在完成一次打穿整個中國隊防守的突破上籃后，標志性地捋了捋前額的頭發，替補席的一邊，中華臺北隊4名球員手挽著手拉成人墻，一同蹦起來歡慶。而在另一邊，怒吼了一整場的揚納基斯已然沒了力氣，再怎么著急，68-83的比分他也沒有辦法改變。

那一夜，中國男籃史上第一次輸給中華臺北，一輸就是18分。

5月，揚納基斯推著行李車第一次走出首都機場的時候，表情是深邃而充滿喜悅的，看著圍滿了出站通道的幾十名記者，希臘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的五官上綻放出深深的笑容，他對接機的記者們說：“看到你們我就看到了這個國家對籃球的熱情。”

揚納基斯喜歡這種熱情，他自己就是個極有激情的人，有個綽號叫“暴龍”。

這趟來中國，“暴龍”下了血本，他原本在法國利摩日俱樂部執教，接受中國男籃的邀請讓他同老東家鬧掰了關系，利摩日管理層不希望自己的教練是個“兼職”，還要每日往返于歐亞兩大洲之間，后來雙方干脆為此解除了合同。

由于來中國的時候聯賽已經結束，揚納基斯沒有機會通過自己的眼睛挑選隊員，亞錦賽就在3個月之后，也沒有時間給他去熟悉人才，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籃協圈定好的24人名單，新一屆國家隊的人員將從此產生，鑒于實際情況，老揚只表示，這份名單里有7個人是我非常想要看到年輕球員。

然而，亞錦賽賽前，名單的事還是鬧出了風波，一份提前曝光的由揚納基斯選定的12人名單中，并沒有朱芳雨和王治郅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希臘人中意的有沖勁的年輕球員。然而，當男籃最后出征亞錦賽陣容公布時，人們看到的還是一份寫滿了久經沙場老將名諱的“傳統”名單，不少人2004年以前就已經是國家隊的一員，簡直像一份歷任主帥代代相傳的遺產。

鄧華德的插曲

在輸給臺北的當晚，作為“前任”的鄧華德特地跑出來補了一刀：“在我看來，中國派二隊都應該贏臺北。”

胡加時的故事

男籃在菲律賓輸球的總結會開完，作為分管國家隊領導的胡加時挺鬧心。

起初，還真沒什么人把兵敗的原因怪罪到他頭上，一方面，主教練揚納基斯是眾矢之的的當事人，另一方面，籃管中心主任信蘭成被認為負有最重要的領導責任，兩個人都沒少挨媒體球迷的口誅筆伐，承擔了絕大部分的輿論炮火。

然而，一篇名為《中國男籃潰敗的“影子殺手”》的署名文章一夜之間將他推上風口浪尖，文章歷數了他“干預教練戰術安排”，“公然煽動隊員反對教練”，“在亞錦賽名單安排上隨心所欲”等多項罪狀，將失利的矛頭直指到胡加時頭上。

這篇由《中國青年報》體育部主任曹競親自操刀的評論文章殺傷力極強，曹競本人也多次出面保證自己“可以對每一個字負責”。

就在這篇報道上市前幾天，有記者在籃協地下車庫撞見信蘭成和揚納基斯、以及揚納基斯的經紀人秦曉雯商談，三人發現記者后立即各自走開。

據說，秦曉雯是曹競的同學。

揚納基斯的故事

2013年8月16日是那篇《中國男籃潰敗的“影子殺手”》發表的日子，也是揚納基斯離開北京的日子，當天下午，一些駐京的籃球記者得到消息，晚上6點揚納基斯會在體育總局對面的天壇飯店對大家有話要說。

當記者們結伴趕到天壇飯店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卻是前來為揚納基斯送行的胡加時，起初胡加時對記者們的到來略感詫異，不過兩三秒便恢復了平靜。趁著這個機會，記者們圍起胡加時進行采訪。盡管一早剛遭當頭棒喝，胡加時此時顯得非常豁達，對傳言中“誤會”作了一一解答，表示他和揚納基斯絕沒那么水火不容。

就在胡加時剛對記者作出積極的回應之后，揚納基斯出現在了酒店另一邊的通道中，胡加時當即走上前去伸手示好，左手還拎著一兜子似乎是要送給揚納基斯留念的禮品。然而，胡加時的手還沒伸到，就被對方十分厭惡地用胳膊擋開，揚納基斯徑直走向另一位前來送行的籃協官員徐嵐，熱情地握手之后，兩人還行了一個貼面禮，尷尬的胡加時拎著禮物在一旁不知所措。

面對記者，揚納基斯像一個勝利者那樣笑容滿面，他說自己熱愛中國籃球，希望回來執教，并用中文對大家說了“謝謝”，之后登上送他去機場的專車，還拉開窗戶笑對著記者招手，整個過程中，他都對一旁眼眶泛紅的胡加時視而不見。

不過，“勝利者”揚納基斯最后還是沒能回到中國男籃，籃管中心內，胡加時和信蘭成依然穩穩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之前關于“馬尼拉慘敗受到體育總局的關注，必須有一位領導為男籃失敗擔責”的傳言也消失無蹤……

宮魯鳴的故事

2014年4月16日，中國男籃公開課。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籃球館的墻上掛著“從零開始，為國爭光”、“踏石留印，抓鐵有痕，臥薪嘗膽，苦練內功”的條幅，場館靠門的一側掛著亞洲主要對手的畫像，除了傳統的幾名伊朗、韓國球員外，又多了一個林志杰。

這是宮魯鳴的隊伍的第一次公開亮相，接近30人的隊伍有80%都是90后，幾乎沒有一個記者能叫出所有球員的名字，王治郅、易建聯、劉煒、孫悅、朱芳雨、王仕鵬這些老面孔一個都不在。

當著來自全國各大媒體的幾十名記者，史上最年輕的國家隊練了90分鐘的基本技術和體能。

宮魯鳴是中國男籃歷史上的功勛教練，1996年，他率隊史上首次殺入奧運會八強，之后在2004年和2008年，哈里斯和尤納斯兩位世界名帥也僅僅是追平這一名次。

5個多月后，宮魯鳴帶著一支年輕到稚嫩的隊伍兵發仁川……

72-79，中國隊輸給日本，輸掉了晉級四強的關鍵之戰，并最終以第五的成績結束了仁川亞運，寫下又一個恥辱歷史。

2008年，中國籃球在極盛之后逐步走向衰敗，6年的掘谷過后，是否能迎來新一輪的艱難爬升。

這是最壞的時代，這又能否是下一個最好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