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

湘嵐洋

俺爹屬羊，八十有四；俺娘屬雞，小爹兩歲。八年前，我們夫妻倆好不容易把二老勸說到市里，買了近郊一處農家小院。住是住下了，但二老的心總是安不下，仍舊想著鄉下的地，老家的人。

妻子心細，及早安了部電話，又把爹娘惦記的親友和村人號碼打問清楚，一個不漏地貼在墻上，唯有這才能把二老的心“拴”住，好讓他們寂寞時插上天線，接接地氣。當兒的深知，娘一輩子樂善好施，討吃子進院，也要讓上熱炕，吃一頓飽飯。娘又愛管閑事，全村人都叫她“大媳婦”“二支書”，這把年紀就讓她再遙控遙控村里那些閑事吧。而爹依然悶悶不樂，我明白，他還是想著老家的二十畝地，那是他一輩子的命根兒。于是，我又拽上同事們，義務了兩個雙休日，在院里磚砌花籃墻，圍起一個二分大的菜園子，讓老爹發揮老本行。

舒心愉快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每逢周末，我們妻兒三口探望一次二老。每次都能聽到鄉下的最新變化和最爽快的新聞：誰家孩子上大學啦，哪家老人下世了，爹娘或喜或淚，悉數動情一番。孩兒嘻逗：“奶奶真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娘會欣慰地摸摸孫兒的頭：“俺娃才是秀才哩！”爹也會考考上初中的孫子：“菜園長二十米，寬七米，面積是幾畝？”當孩兒掏出手機正計算時，爺爺告訴他：“加半左移三！”孩子傻眼了。“菜園面積再加一半，小數點向左移三位，就換算出多少畝啦。”妻子插話：“這才叫秀才進了門，會吃饃，不識畝。”全家人哈哈大笑。

二分大的菜園，融化了二老所有所有的心血、心思、鄉愁、鄉戀，也收獲了二老鄉下20畝旱地抵不了的價值。一到夏秋季節，老娘把成熟的蔬菜分享給左鄰右舍，整日打電話給我們兄弟姐妹，“回家取菜來！”命令式的。盡管有的路遠，往返盤纏花上百八十塊，抱著一大袋蔬菜高興而歸，爹娘的價值體現在蛇皮袋子里。更讓大家高興的是，爹娘已從種豌豆、莜麥、山藥蛋，改行學會栽種黃瓜、油菜、西紅柿……，爹娘人生實現了第一次“轉型”。

好景持續到前年，市郊農村整體搬遷。爹娘整夜睡不著覺。“咱不怪上級政策賴，關鍵是丟了菜園子我們做點兒啥呀？”山窮水盡疑無路。住進了嶄新的安置小區，我們為二老選擇了底樓，為的是上歲數人行走利落些。搬家端鍋那天，弟兄姊妹們都來為二老慶賀。三室兩廳的寬敞布局，爹娘雙眼閃亮，無話可說。接踵而來的是不會使喚那些新作杖：煤氣爐、電飯鍋、電冰箱……雇個保姆吧？保準老人一萬個舍不得。我們發愁了。而爹娘心里攢著勁兒，“天下最難的營生，就是抬奪孩子種莊戶，哪有學不會按電鈕的事？”妹妹整整“輔導”了半個月，八十來歲的爹娘竟“出徒”了。爹娘順利實現了第二次“轉型”。

樓房是好住，但心憋不住。偌大的小區，二十幢樓一個村。每天早晨倆人總要繞小區兩圈三圈的走，鍛煉鍛煉也好。娘領著爹。爹視力不好但聽力好，娘耳朵背但眼睛亮，妻子總結：“老伴老伴，老來相伴”。我說：“這叫天生一對，優勢互補。”不知從啥時起，興許是通過每天的轉啊轉，不斷的“考察”、“調查”，倆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一天，我們三口例行周末探望。按門鈴，開門的是老爹。娘呢，埋著頭，坐在搓板前，哧呼哧呼，洗著好大一堆衣服。妻子湊前一瞧，既有小孩兒的，又有大人的，還有床單、被罩什么的，這是給誰家洗呢？納悶兒？娘抬頭一看，像做錯了事，丟丑似的支支吾吾、閃爍其辭：“樓上鄰居替下的，新端端的，正好給你二姐家孩子。”妻子急著說：“娘，下周我把家里的舊衣服全拉來，足夠十來包，也不用洗，您送姐姐和妹妹們吧！”兒子在旁又補充：“奶奶，咱家有洗衣機，您為啥不用？”“費水，洗不干凈，奶奶一輩子習慣了。”我愣住了，千萬不能讓老人家“習慣了”揀破爛！

果不其然，不久見到娘，正在床上用五顏六色的布條，一針一線縫著一塊門簾。妻子好奇地欣賞著，附在娘耳旁：“娘，您的手藝真棒！” 娘自信地講起年輕時的輝煌，“什么布娃娃，十二生肖，可比你們現在從商店買來的精致好看多啦！”再問：“這彩布條，您從哪兒買這么多？”“都是揀的！”聲音硬硬的，在我印象里，娘從沒有對兒媳這樣生硬過。看來，娘走這條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和妻子相對而視，無語。

推開里屋門，妻子和我再一次驚訝：大大小小的包，堆滿了半個房間。老爹正像郵遞員一樣分揀著，嘴里念念有詞：“這件三牛蛋孩子能穿，這件二栓爺爺的……”再看每一個扎好的，用床單或布匹裹好的大包上，縫著一塊布條，標注著“白女”、“三孩”、“二侄”、“狗蛋”……，熟悉，都是親友、本家和村里人的名兒。

改天再看爹娘，門鎖著。從前樓走來一位婦女，雙手抱著一疊花花綠綠的衣服。用不著猜測，保準給娘送來的。她見我們等著：“你們是大娘的孩子吧？”不等我們回應，她便肯定了，打開話匣子：“大娘可好啦，前些日我扔在垃圾堆里的皮兜，沒想到里面還有1000塊錢忘掏了，大娘硬是問人問到了我家，這不，我的這套嫁妝年久了，不穿了……”我和妻子會心地笑了，孩子幽默地說道：“爺爺奶奶第三次‘華麗轉型啦！”妻子補充道：“是美麗轉型！”

只見遠處，兩尊身影。老婦扶著老漢，老漢背著大包；一位似雞，一生刨食；一位像羊，溫柔善良。揀破爛的，那正是俺爹俺娘！

“爹—！”“娘—！”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