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當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契機,我和同事們有了一次游黃山的機會。
走得匆忙,沒預訂好旅館就出發了,火車票也是到站才買的。我還記得我們坐的是那種老式夜行慢車,沒有空調,咣嘰咣嘰來到黃山腳下已近黃昏,坐纜車上山似乎是來不及了。按行程,我們當天是要上山的。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一行人就嘯聚起來,步行上山。登山望遠,素以坐纜車為恥,步行上山倒是遂了我的心愿,其他幾位青春少艾正好能借此機會釋放壓力。我們七個人朗笑著往前走。事后憶苦思甜,才發覺那真是青春的無知,也是青春的壯烈,還有黃山的奇幻風景壯膽相伴。
爬到半山腰時天已黑透,這時才想起要備幾個手電筒,好在山中有小賣部,問了好幾家,總算買到三個手電筒。夜深路長,大家輪流說報社八卦來掩蓋內心的恐慌,直到一個小時后,我們透過樹枝,看見了明月星光。
“明月靜照松枝,清泉石上流,我愿為你摘滿天的星星。”以前在書上讀來的句子,如今觸手可及。我們自覺壓低了說話的聲調,惟恐驚動了頭頂上星星的私語。那種驚喜真是無法形容,以至于每每想起那一夜,視網膜上似乎還保留著當時的星光。
我們一致覺得,這段路已經值回了上黃山的票價,更何況我們上山晚,景區收費處并沒有收我們門票。窮過癮的年歲,喜悅因此加倍。
沒想到,更大的驚喜正在山頂等著我們。
接近山頂時,才知道那里早已下起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凝神細聽,你能聽見松針正在伸懶腰抖動雪。玉樹瓊枝在明月的照映下,美得不似人間。可惜那個時候我們太窮,同行的只有一對情侶帶有傻瓜相機,拍不出那種萬物清明的效果,我們惟有用眼睛記牢這可遇不可求的月下霧凇圖。
隨后我們入住一家四星級賓館,價格大大超出預算。人累腳乏,實在沒力氣去擠招待所的公共沐浴間。后來我和Y、D出國旅行,諸事悉聽尊便,惟在吃住二字上,屢屢以散伙相逼,要求提檔升級。這時我才醒悟,享樂主義從登上黃山的那刻起,已深入骨髓,等到覺悟,悔之晚矣。
凌晨兩點才安睡的人,早晨6點就都爬了起來,去巖石上等待日出。我們瑟縮成一團,背靠背取暖,談笑晏晏不知疲倦。只是我們不夠幸運,日出和我們玩起了迷藏。幾個人悻悻地回到賓館,補了個回籠覺。
下山時已是日上三竿,人間早換了天地,昨夜的瓊枝雪舞仿佛像一個夢境。而后更慘痛的境遇證明,若沒有幾小時優質的睡眠補給了體力,下山時不堪設想。
黃山處處皆景,自不必我多言。我們這些看金庸小說長大的人,自然要在光明頂上扮一回任盈盈,過過圣姑的癮。明信片和央視天氣預報里面輪番出現的迎客松、始信峰、飛來石、百步云梯等黃山標簽,不能免俗地要好好瞻仰一番,求個合影。我們興之所至,走走停停,全然忘了時間。
紅樓夢里寫湘云醉眠芍藥花樹下。腿實在太酸了,我也東施效顰,找棵挺拔的黃山松,就地癱倒在樹下的大石塊上。雪后的太陽分外溫暖,游人來來往往,都在猜測我是否真的睡著了。或許是太累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失去意識,進入太虛神游,夢里依稀看見《笑傲江湖》男主角李亞鵬的影子。
邊走邊玩,再加上指路的人語焉不詳,我們竟然再次錯過纜車,那可是最后一趟下山的纜車啊。真是欲哭無淚,剛剛還人聲鼎沸的山谷,十足宮崎峻的動畫電影,轉瞬間行人全都消失不見了。山谷又冷又靜,惟余我們和一些匆忙下山的挑夫,恐懼之余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挑夫走。我們的腳力如何能跟他們比,幾個拐角,他們就把我們甩得遠遠地,不見了,此時夜幕也在加速降臨。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雙腿又不聽使喚了,左右踉蹌。男同事見狀,趕緊為我撿了一根樹枝DIY成拐杖,我人生中的第一根拐杖,又笨重又難看,假如沒有它,我更加寸步難行。總之,后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苦役。以至任憑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當時我們是如何走下山的。只記得我們唱完了所有會唱的歌,間或是我,或另一個女孩子,癱坐在地,需其他人輪流打氣,或牽或拖,才能起身趕夜路。走出山門的那一刻,我們是哭是笑,是驚是喜,全都不記得了。如同人生中某些慘痛的記憶,大腦會自動選擇性刪除。
下一個鏡頭是我們在黃山鎮的大吃大喝。雞湯是那么純正,山貨是那么鮮,燈火是那樣通明,我們總算回到了人間。我在路上買了炒松子,那是我吃過的最香脆的松子之TOP3。
如今想來,那時我們好勇好窮啊。堅信世上無難事,只要有心,都可以靠蠻力拼一拼,搏一搏,瞻前顧后的神經似乎還還沒長成。那次旅行帶回的手信,就那么一兩斤松子,若換了現在,估計得把黃山的土特產店掃蕩一空。
可是,那一夜的星光能打包回來嗎?那一夜的雪影呢,松針的奏鳴呢,青春的歡笑呢?
繞著地球走了小半圈,10年后才寫下黃山游記,只是為了紀念生命中曾有過那么一段狂熱,一種青春。
我記得,很長一段時間,黃山行是部門聚餐的熱門話題,我們以為歡樂不會被忘記,但很快便有更新鮮的事情出現,覆蓋了它們。
當年同行的7個人,兩對情侶陸續成家生子。一對去了美國,一對閑居寧波。三個單身女子也風流云散,不知道做了誰的妻,青春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