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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改良與革命之爭的思想緣起

2014-04-29 18:50:07胡其柱
人文雜志 2014年6期

胡其柱

內容提要清季改良與革命之爭背后,實際上隱含著兩種自由觀念的對抗。兩種自由觀念皆受西洋“Liberty”學說刺激而形成,但具體指向以及實現方式截然不同。改良論者受儒家修身養性傳統的影響,始終從自主、自治角度理解個人自由,認為政治自由必須與民智相配匹,故而傾向漸進性改革;革命論者以西洋自然權利學說為知識背景,將自由理解為個人天生的權利,且個人權利只有在民權立憲政體之下始能實現,故而傾向激進性革命。對于自由的不同理解催生了不同政治理念,進而又影響了各自不同的政治選擇。

關鍵詞自主之權自由改良論革命論

〔中圖分類號〕K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6-0087-10

辛亥革命前夕,改良派與革命派曾圍繞救國之道進行了一場大規模思想論爭。前者主張以溫和方式推動清政府放棄專制,實行政治改革;后者主張以暴力手段推翻清政府,建立立憲政體。長期以來,學界主要研究他們的階級構成或政治紛爭,很少關注其背后的觀念沖突。①這種研究上的缺失,使我們很難把握改良與革命之爭的內在理路,更無法為20世紀中國的改良與革命之爭提供評判依據。本文擬從長時段出發,以西方“自由”觀念傳入為切入點,討論清季改良與革命之爭的思想緣起,為解答上述問題提供一個初步參照。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本文討論的是清季改良與革命之爭,并非通稱的改良派與革命派之間的紛爭。按照一般說法,改良派主要指康有為、梁啟超及其追隨者,張之洞、馬建忠等人不在此范圍之內;革命派主要指孫中山、鄒容及其追隨者,譚嗣同等人不在此范圍之內。但就思想類型而言,張之洞、馬建忠等人思想皆可歸入改良的范疇,而譚嗣同的《仁學》已呈現出革命的意義。故而,本文所討論的改良論者與革命論者,與通稱的改良派與革命派略有差異。

一、西洋“自由”(Liberty)觀念的傳入

在中國傳統思想史上,長期存在著“自主”與“自由”或“逍遙”的爭論。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追求超越倫理等級的個體逍遙,甚至是超越形

*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近代中國‘自由概念研究(1840-1919)”(12YJA770018)

① 已有研究多從政治斗爭或階級基礎角度審視革命派與改良派的離合,很少從思想史角度闡釋其緣起。代表性作品有張枏、王忍之:《辛亥革命前資產階級革命派和改良派的斗爭》,《歷史研究》1962年第6期;林增平:《革命派、改良派的離合與清末民初政局》,《歷史研究》1986年第3期;侯宜杰:《論立憲派和革命派的階級基礎》,《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3期;高申鵬:《1900年前后改良派與革命派分合剖析》,《貴州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郭緒印:《辛亥革命前后立憲派與革命派的關系》,《史林》2012年第5期。周福振和日本學者佐藤慎一曾論及清季革命派、改良派的自由觀念,但是都沒有從長時段出發分析其自由觀念的思想淵源,詳見周福振:《改良派與革命派關于法國大革命與自由的爭論——以〈新民叢報〉與〈民報〉為中心》,《太原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孫宏云分析了汪精衛與梁啟超論戰的政治學背景,孫宏云:《汪精衛、梁啟超“革命”論戰的政治學背景》,《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日]佐藤慎一:《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與文明》,劉岳兵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

體的長生不滅;以禪宗為代表的佛教學說,則追求情無取舍、垢凈俱亡、完全自足的個體自由。最具代表性的闡釋是唐五代《祖堂集》中的一段師徒問答。徒弟問曰:“如何得自由?”百丈懷海答曰:“如今對五欲八風,情無取舍,垢凈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緣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過,更無疑滯,此人天堂地獄不能攝也。”見[南唐]靜、筠禪僧編:《祖堂集》,張華點校,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90頁。對于儒家來說,道、佛兩家拋卻人倫職分,追求長生久視或長生不滅,看似無欲無求,實為最大的自私。儒家同樣強調個人自主,注重個人心志,但是其個人追求的方向截然不同。他們反對脫離倫理和現實生活,主張于人際之間恪守己分,以節制欲望、循規守矩為自主或自得。道、釋兩家往往認為儒家放不下塵世情欲,拘執不化;儒家則認為道、釋兩家了卻凡塵,實屬自私。兩者爭論的關鍵,在于自主的個人應該向何處去。

2014年第6期

清季改良與革命之爭的思想緣起

西洋思想史上并非不存在類似的爭論。自古希臘至中世紀,主張超越現世、靈魂得救者有之,強調立足塵世、維護秩序者亦有之。不過,西洋思想中有一種精神傳統,是中國相對缺乏的,即政治自由的觀念。這種自由觀念的指向,不是超越塵世的精神世界,而是現實生活中的政治權利;不是依賴個人心志的自我拯救,而是求助于外在的政治保障。早在雅典城邦時期,伯利克里在陣亡將士葬禮上的演說,就反映了希臘人的政治自由觀念:雅典公民享有的平等、自由和無憂無慮,都源于民主政治的可靠保障。進入近代以后,經過長期醞釀和改造,這種觀念最終演變為一套自然權利意義上的“自由”(Liberty)學說。

近代西洋自由學說認為,造物主賦予了每個人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自由、財產和安全等等,政府宗旨就是保護這些個人權利。在這里,廣義的自由即指個人不可剝奪的權利,狹義的自由則專指個人在法律允許范圍之內,按照一己意愿行事的權利。個人無法依靠一己之力保護自己,只好聯合起來訂立契約、成立政府。這種意義上的自由觀念,主要考慮如何借助國家政治保護個人生命、自由、財產、安全等,而不是如何提升內在修養,獲得精神上的絕對超越。

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自然權利意義上的自由觀念逐漸成為歐美社會的主流思潮。美國《獨立宣言》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享有造物主賦予的某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保障這些權利,政府必須經統治者同意而建立。《美國憲法》修正案第一和第五條分別規定,國會不得制定法律確立國教或者禁止宗教自由,不得限制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不得剝奪公民和平集會、向政府請愿和伸冤的權利;不經正當程序,任何人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法國《人權與公民權宣言》宣稱,人們生而自由且始終擁有自由、平等權利,政治聯合的目的在于保護公民所有自然、不可剝奪的權利,即自由權、財產權、安全權和反抗壓迫的權利;自由權即在法律允許范圍內按照一己之意行事,又不損害他人利益。這些政治文本所強調的,都是政治意義上的自由權利,而不是個人意義上的內修實踐。

19世紀上半葉,伴隨著新教傳教士東來,近代西洋自由觀念傳入了中國。但是,觀念傳遞是通過語言翻譯實現的,語言翻譯又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變異”或“改造”。兩種文化的差異性越明顯,“變異”的可能性就越大。英國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編纂的《華英字典》,將“Liberty”和“Freedom”引入中文世界時,將其解釋為:“LIBERTY, not under the control of anyone,自主之理”;“FREEDOM,principles of selfrule,自主之理;Free will,to determine for ones self,自作主意。”[英]馬禮遜:《華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影印版,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Freedom”條見第6卷第181頁,“Liberty”條見第6卷第254頁。在這里,“Liberty”被解釋為“免于任何人控制”,對應的中文是“自主之理”;“Freedom”被解釋為“自治原則(原理)”、“自由意志,由自己做主”,對應的中文是“自主之理”、“自作主意”。經此翻譯,西洋自由觀念的政治意蘊大為淡化,更接近儒家對于精神自主的強調。

1838年,美國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刊刻《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將《獨立宣言》中的“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譯為“各安其分”。[美]裨治文:《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卷4,劉路生點校,新嘉坡堅夏書院藏版,道光十八年鐫,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部編:《近代史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92號,第40頁。宣言原意是強調個人自由不可侵犯,而譯文傳遞出的精神,則是儒家強調的遵守規矩、履行責任。1861年,裨治文重訂此書時,將譯文改成了維護“生命及自主、自立者”。同時,新刻本還粗略譯出了《獨立宣言》的整體精神,即人人同得創造者“一定之理,己不得棄,人不得奪”,“茍欲全此理,則當立政以從民志”。[美]裨治文:《大美聯邦志略》,滬邑墨海書館活字,辛酉(1861年)夏刻,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第22頁。對照原文,這一譯本仍有“失真”之處,但將其置于中文世界中,仍然具有極強的沖擊力。畢竟,在此之前,中國思想家很少思考借助政治達成自主、自立,更沒有從此角度界定政府性質。

進入1870年代后,以丁韙良為代表的同文館師生開創了一種新的“Liberty”譯法。他們在《星軺指掌》《公法便覽》《公法會通》等國際法譯著中,選擇了以“自由”對譯“Liberty”及其相關詞匯,表示外交中受法律保護的公使權利:“公使身得自由,而不可侵犯,其意謂無論官民,均不可以力逼之,亦不可損傷,否則有違公法。”[德]吳爾璽:《公法便覽?卷二》,汪鳳藻、鳳儀等譯,丁韙良校,光緒三年孟秋,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本,第15、16頁。他們也不滿意以“分”對譯“Right”,而是選用了“權”或“權利”,意指“凡人應得之分”。[清]汪鳳藻等譯,丁韙良校:《公法便覽》凡例,京師同文館聚珍版,光緒三年孟秋,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本。英國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主持翻譯的《希臘志略》和《歐洲志略》,[英]艾約瑟:《歐洲史略》,西學啟蒙十六種,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第58、68、70、92頁。以及中國駐美使館通譯蔡錫勇翻譯的《美國合邦盟約》,也選用“自由”對譯“Liberty”及其相關詞匯。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上海書店,2004年,第82頁。

其中,蔡錫勇翻譯的美國憲法修正案,開始明確賦予“自由”一種政治意蘊。該譯文將“life, liberty and property”翻譯為“生命、行藏和家產”,又以“人民應享之權利”、“自由”、“總統”、“上下議院”等語詞指稱相關內容,[清]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時務報》第50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第3428-3431頁。向晚清知識界描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政治圖景。在這一圖景中,人民生而享有造物主所賦予的某些自由權利,保護人民應享之權利是政府的宗旨。這里的“自由”不再是“逍遙”、“涅槃”的代稱,而是一種擁有具體內容的政治訴求。經此翻譯之后,“自由”開始脫離儒家語境中的負面形象,成為個人反抗強權政治的正當性來源。

1880年代初,西洋自由觀念還通過日本新學進入了中文語境。日本學者岡本監輔撰寫的《萬國史記》,以中文形式介紹了世界各國的歷史。其中,包含著諸多意義煥然一新的中文詞匯,如“自由”、“自由之權”、“權利”、“民權”、“人民權利”、“義務”、“革命”、“政體”、“政府”、“憲政”、“議會”、“共和”等等。不僅如此,該書還從天賦人權角度肯定“自立自主”:“天之所以與我者,我不得棄,人不得奪,是自立自主之權也。人君之職,在使人保自主之權。”[日]岡本監輔:《萬國史記》卷19,上海六先書局發兌,光緒丁酉年校印,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本,第16頁。此處的“自立自主之權”,顯然不是儒家意義上的精神自主,而是西洋意義上的政治自由。岡鹿門的《法蘭西志》則直接以“自由”指稱“Liberty”:“夫人有心性而思慮,有耳目而視聽,雖以父母撫我育我,分其骨肉,猶不能同其趨舍,豈非以自由心性出于天與,而非他人所能限定之故乎?歐洲各國有所見于此,故分之權限、設之法制,使人人享自由權利,莫之妨害。”[日]岡鹿門:《法蘭西志》卷3,轉見鄭海麟:《黃遵憲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120-121頁。在岡鹿門看來,西洋之所以日趨強盛,就在于其政府允許并且能夠保護個人的自由權利。經此改造之后,“自由”不僅成為個人反抗政治強權的合法性來源,而且上升為西洋立國之道。

《萬國史記》與《法蘭西志》皆以中文撰成,在華流傳甚廣。它們與來華傳教士翻譯的其他西政叢書,共同為晚清思想界闡釋了一種新自由觀念。憑借其在西洋所取得的成效,這種自由觀念很快就引起了晚清有志之士的關注。但是,由于人生經歷和思想背景迥異,不同知識分子吸收西洋思想資源之后,醞釀而成的自由觀念差異甚大,提出的救國之道也迥然不同。

二、“人人自主”:儒家士人的救國之道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在西洋沖擊之下出現了整體性危機。一些先知先覺之士意識到,西洋各國制造精湛、政教修明,與昔日的“蠻夷”完全不同。他們亟欲觀察和了解西洋,希望找到富國強兵的根本之道。作為西洋當時的主流政治思想,“Liberty”學說及其相關知識很快進入晚清知識分子的眼簾。1880年代前后,馬建忠留法期間,嚴復留英期間,黃遵憲出使日本期間,都分別直接或間接地觸及西洋“Liberty”觀念。1880年代末1890年代初,康有為、梁啟超師徒也通過傳教士譯本和日本新學著作,得以了解西洋法政理論。以上諸人接觸西學前后,大都已具有較為深厚的儒學背景,其儒學知識與西洋自由觀念碰撞后,會出現何種“化學反應”?

儒家反對遁入空門、根除凡塵,注重人倫建構、政教修葺。就此而言,它與西洋自由觀念似有相通之處,落腳點都在現實生活而非精神世界。不過,與西洋法政理論相比,宋明以來的儒家學說又具有獨特的邏輯。它將個人修身視為政治起點,認為個人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治,國治而天下平。進而推之,個人為天下國家之本,本不修而末必亂。此“本末”論一出,剩下的問題就是何為“身”以及如何修身。大體來說,在這個問題上,宋明以來的儒家與道、釋頗為相近,都認為個人由形體和精神兩個層次組成,精神為主,形體為宅,修身就是突破形體約束,達到精神上的永恒。儒家把這種內修稱之為“內圣”,以內圣為基點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即為“外王”。

儒家內圣外王論與近代西洋自由觀念存在兩個沖突。第一,儒家修身論深受道、釋兩家影響,認為形體意味著虛幻不定的情欲,必須予以節制甚至斬除。在邏輯上,這隱含著對西洋“生命、自由和財產”的否定。生命、自由和財產皆基于人的情欲而存在,否定個人情欲就等于否定生命、自由和財產的意義。相對來說,宋明諸儒主要關注心性之學。不過,明儒在探討心性的同時,亦流露出對生命、財產等切身利益的重視。至于西洋個體意義上的幸福權利,更是與儒家的克制觀念相抵觸。第二,儒家修身論與西洋自由觀念的關注點迥然不同,甚至存在一定的相互對立。儒家將個人修身當作天下政治的根本,以“內圣”作為“外王”的前提,因而其關注點主要在于個人修身。戴震既反對老、莊、釋,又對宋儒頗有微詞,但在內圣為外王之本問題上,與前人態度一致:“或一家,或一國,或天下,其事必由身出之,心主之,意先之,知啟之。”[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何文光整理,中華書局,1982年,第73頁。當然,這并非說宋明儒家僅關注內在實踐,而不考慮天下秩序。用余英時先生的話說,宋儒的內圣和外王是一個“連續體”,兩者合起來才能代表其思想的整體特征。筆者在此強調的,僅僅是內圣的優先性或根本性。由于這種優先性或根本性,內圣在宋明儒家思想中占據著核心位置。余英時關于宋儒“內圣外王”的分析,詳見《朱熹的歷史世界》下篇第八章“理學家與政治取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修身乃一己之事,不需國家出面。西洋自由觀念則恰恰相反,它追求的是生命、自由、財產等現實利益,依靠個體根本無法實現,必須借助理想政治,因而其落腳點在國家建設。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想象儒家知識分子初觸“Liberty”時的困惑。事實上,當“Liberty”被譯為“自由”時,確實遭到了主流知識分子的集體拒絕。甲午戰前,很少有儒家知識分子專門論述“自由”觀念。即使嚴復,也一度對“自由”語詞深懷疑慮,試圖以“自繇”取而代之。不過,少數知識分子幾經躊躇之后,還是無法繞過“Liberty”學說。畢竟,歐美國家皆自稱以“Liberty”立國。他們嘗試撇開“自由”,重新理解和界定“Liberty”。

以筆者所掌握的資料來看,堅持儒家原則的知識分子,大都喜歡用“自主”或“自主之權”翻譯“Liberty”。“自主”是儒家的基本修身原則,隱含著對于自身情欲和外在壓制的雙重反抗。經此翻譯之后,西洋自由觀念的內涵出現了奇妙變化,它不再是一種單純維護個人權利的政治學說,也不再是以國家政治為核心的革命宣言,而是變成了儒家“身為天下國家之本”的一種“異鄉表達”:人人自主自治乃國家富強之本。在這一邏輯中,不是國家成就個人,而是個人成就國家。

一旦人人自主與國家富強劃上等號,問題就回到了儒家語境。儒家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以個人自主為起點,層層外推而至于家齊、國治、天下平嗎?如此一來,何為自主之權以及如何踐行自主之權,而不是國家政治,就成了關鍵問題。馬建忠的解釋是,自主之權即“敬己”與“敬人”:“我行我自主之權,我之分也,而以敬己明其分;我不侵人自主之權,我之責也,而以敬人示其責”;[清]馬建忠:《法律?性法》,載[清]甘韓輯、楊鳳藻校正:《皇朝經世文新編續集》卷4,(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294頁。張之洞的解釋是,自主之權乃是西方教會中的說法,意指上帝賦人以性靈,使每個人都有智慮聰明,可以有所作為;對黃遵憲來說,自主之權即“墨家之尚同”;康有為認為,自主之權是指“興愛去惡”基礎之上的人身獨立,而梁啟超則聲稱自主之權即“各盡其所當為之事,各得其所應有之利”;羅炳良主編:《張之洞?勸學篇》,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54頁。嚴復沒有使用“自主之權”,但是他對“自由”的闡釋亦有相似之處:自由既是上天賦予個人的一種權利,又是以自治為前提的一種德性要求,能夠自治者始能自由。

以上各家的見解略有差異。不過,將其與近代西洋自由觀念相對照,可以看出儒家知識分子的相通之處。西洋自然權利意義上的“Liberty”實際上是一個政治概念,它界定的是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是個人在國家政治中的地位。馬建忠等儒家知識分子闡釋的“自主之權”實際上是一個倫理概念,界定的是人與人之間或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他們強調“人人自主”的目的,是試圖將個人從禮教中“拖”出來,恢復其原有的個性和活力。不過一旦個人獲得自主,如何既維護自己的利益,又不損害他人的利益,就成了另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從馬建忠等人提供的答案來看,他們還是不自覺地延續了中國固有的傳統,強調通過內修保障個人合理行使自主之權。至于內修的具體內容,一言以蔽之,即馬建忠的“敬己”與“敬人”。

“自主之權”的合理行使取決于內在修為,因而它更多停留于心志、智識、修養等精神層面,與生命、自由、財產、法律的關聯極為淡薄。而且,按照孔子“為仁由己”學說,個人自主只能依靠個人內修,不像“Liberty”和“Right”那樣必須求助于國家。這一邏輯決定了儒家知識分子的救國之道相對缺乏變革政體的沖動:中國富強之道在于解放個人,恢復人人的自主之權,而不在于盲目地變更政體形式。當然,這些知識分子也意識到,僅依靠傳統內修已遠遠不足以保障人人自主,必須輔之以西洋格致。要普及西洋格致之學,就必須創辦新式學堂、培養新式人才。因此,在此危難之際,雖然不必變更政體,但是亦須圍繞開啟民智來革新教育和政治。康有為、嚴復、梁啟超等人號召興辦學堂、革新政治,即大都出于此種考慮。

當然,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儒家知識分子,并非絕對拒斥西洋政治。他們同樣認為西洋政治更能保證個人自主。但是,長期以來的思想訓練使他們繞不過一個關鍵門檻:天下國家以(個人)身為本,本不立而末必亂。進而言之,國家政治必須以民智為前提,改行西洋政治必須以一定的民智為基礎,否則只能召亂致暴。對此,康有為說得非常明白:“民智不開,遽用民權,則舉國聾瞽,守舊愈甚,取亂之道也。”他堅持認為政治的起點在教育:“立國必以議院為本,議院又必以學校為本。”蔣貴麟編:《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十?日本變政考》,(臺灣)宏業書局有限公司,1987年,第306頁。嚴復和梁啟超也主張民眾只有養成自治、自主的能力,中國才能改行立憲政治。這一邏輯是他們批判守舊論者的基本依據,也是反對革命論者的根本理由。

三、“天賦自由”:革命青年的救己之道

康、梁等人內外雙修意義上的自主之權,是以儒家傳統的本末論思維為根基的。主流儒家堅持認為,心為身之本,身又為天下、國家之本,個人須從內、外兩個層面維護個人自主之權。但是,進入晚清以后,隨著西洋勢力的強烈沖擊,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已經漸趨瓦解。年輕知識分子開始突破儒家思想框架,尋找新的救己救國之道。其中,譚嗣同、秦力山等人以佛學、心學為根基,提出了沖決羅網式的絕對自由;鄒容、楊篤生等人以西洋天賦人權學說為背景,追求以民主政府為前提的天賦自由;陳天華、孫中山等人則吸收19世紀西洋法政學說,強調民主政治下的政治自由。

一般說來,佛教學意在引導眾生拋卻凡塵,追求一種永恒無礙的自由。其信奉者大都淡看世俗間事,很少與國家政治發生關聯,更不會與之對抗。但是,當一個人參透佛法、看破紅塵后,他既可能抱著順從的念想,也可能萌生抗拒的力量。而且,由于佛教信奉者能夠將生死得失置之度外,一旦下定決心抗拒,往往較常人負有更強烈的大無畏精神。譚嗣同便是最突出的一例。他以佛學和莊子之學為武器,猛烈抨擊三綱五常:“上觀天文,下察地理,遠觀諸物,近取之身,能自主者興,不能者敗,罔不率此。倫有五,而全具自主之權者一,夫安得不矜重之乎!”“夫大同之治,不獨父其父,不獨子其子;父子且無,更何于君臣?”《仁學》,載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4年,第66頁。在此,“自主之權”既非指以理性主導情欲,又非指反抗專制君主,而是以破除倫理等級為目標的人身獨立。

秦力山主持的《國民報》,融合佛學、心學與西洋“Liberty”抗爭精神,提出了一種更為激烈和徹底的自由觀:“蓋脫君權、外權之壓制,猶所謂自由之形體;若能跳出于數千年來風俗、思想、教化、學術之外,乃所謂自由之精神也。”《說國民》,載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第73頁。這里的“自由”與譚嗣同的“自主之權”相同,重心都在于擺脫束縛而不是捍衛權利。如果說有所捍衛,也是捍衛身份和精神的自主,與法律、政治和國家都沒有關系。不過,《國民報》自由觀沖決羅網的力度,要遠超譚嗣同的自主之權。它不僅要擺脫君權、外權,還要擺脫數千年來中國的風俗、思想、教化和學術,追求一個赤條條的“我”。

同屬革命者,鄒容、楊篤生的自由觀截然不同。他們大體吸收了西洋天賦自由學說的核心精神。鄒容在《革命軍》中宣稱:“有生之初,無人不自由,即無人不平等,初無所謂君也,無所謂臣也。……后世之人,不知此意,一任無數之民賊獨夫、大盜巨寇,舉眾人所有而獨有之,……故我同胞今日之革命,當共逐君臨我之異種,殺盡專制我之君主,以復我天賦之人權”。鄒容:《革命軍》,馮小琴評注,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37-38頁。據此學說,人生來即有自由、平等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智識或德性要求,人民自由、平等權的喪失,主要在于專制政府之干犯,因而恢復人民自由、平等權的唯一出路,就是打倒專制政府,確立民主政體。此自由觀念主要圍繞政治領域而展開,試圖借助民主政治保護個人天生的自由、平等權利。

鄒容的自由觀念并非完全不涉及內在修為。他認為中國人之所以長期被奴役,與內在奴性太深有關。他在《革命軍》中,大量抄錄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的語句,專設一節討論“革命必去奴隸之根性”。但鄒容所謂“去奴隸之根性”,與梁啟超所論又差別甚大。梁啟超所謂去奴隸之根性,是指擺脫古人、世俗、境遇和情欲的束縛,養成自立、自主、自治的能力;鄒容所謂去奴隸之根性,則是指將對一家一姓的“忠孝”,轉變為對父母和國家盡“忠孝”。 梁啟超提出“去奴隸之根性”,是為了培養人人自治能力;鄒容提出“去奴隸之根性”,是為了喚醒人民革命精神。

楊篤生發表的《新湖南》一文亦據西洋天賦自由學說立論。他明確聲稱:“顧吾所必欲伸之理論安在乎?則曰民族建國主義及個人權利主義而已。”所謂個人權利,即天賦個人之自由權也;所謂民族建國,即眾人為了保護并增進其自由權,遂不得不集結成群訂立民約、建立國家,“此國家所由成立之原理也”。《新湖南》,載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0年,第632-633頁。其隱含之意是,若政府不能保護并增進人民自由權,人民就有權利起而革之,代之以新的政府。這種自由觀念基本上是西洋式的,但是并不完整。西洋近代思想家明確了天賦自由的具體內容,還論述了天賦自由如何轉化為法律意義上的自由。而無論《革命軍》還是《新湖南》,都沒有在這兩個最為關鍵的思想節點上進行深入挖掘。

陳天華同屬革命陣營里的一員猛將,但其自由觀與鄒容、楊篤生又有所差異。他從未使用過“天賦人權”、“生而自由”之類的字眼。他所主張的自由,指的都是具有明確指向的法律權利。比如,其《要求救亡意見書》要求政府對外抗擊侵略,保護國家主權、領土、人民不受侵犯;對內實行變法、早定國是,允許人民自由著述、言論和集會。《要求救亡意見書》,載劉晴波、彭國興編:《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1、162頁。這里的“自由”具體指著述、言論和集會。陳天華反對抽象、無限制的自由。他在小說《獅子吼》中,曾借主人公孫念祖之口反思說:“‘自由二字,是有界限的,沒有界限,即是罪惡。于今的人醉心自由,都說一有服從性質,即是奴隸了。不知勢利是不可服從的,法律是一定要服從的。法律也不服從的,社會上必定受他的擾害,又何能救國呢?”《獅子吼》,載劉晴波、彭國興編:《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2頁。在陳天華看來,自由反抗的是強權而非法律,法律是必須服從的。如果人人都不遵守法律,就沒有集體和國家可言;沒有集體和國家,又何來個人自由?因此,他諄諄告誡留日學生:“自由者,總體之自由,非個人之自由也。”《致湖南留學生書》,載劉晴波、彭國興編:《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9頁。

孫中山是清季受西學影響最深者之一。他初見香港繁榮時,頗驚嘆家鄉與香港之間的差距,后經反復思考得出的解釋是,英人熱愛自由,不甘接受專制政府,奮起改造和經營,故而形成此良政。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中華書局,1991年,第60頁。1904年,他曾撰文向美國人解釋組織革命的理由,其中包括“(清政府)侵害我不能售予之生命權及財產自由權”,“禁制吾人之言論自由”,“不由法律而可以割奪吾人之權利”。《中國問題的真解決——向美國人民的呼吁》,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第244、245頁。有關孫中山的“自由”觀念,參見閆潤漁:《論孫中山“革命學”中的“自由”》,《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羅耀九:《孫中山的自由平等觀》,《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張冰:《孫中山自由觀的多變性與一貫性》,《廣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孫中山早期理解的自由與專制政治相對,沒有任何內在修為的成分。而且,與陳天華一樣,此后一生,孫中山很少宣傳抽象的天賦自由。民初迭遭變故以后,他更是反復批評那種抽象、絕對的自由,強調個人必須服從集體和國家。孫中山似乎變成了一個“反自由”者。但是,結合其憲政主義的政治設計,可知他反對的是革命過程中不服從紀律的自由,而不是憲政制度之下的公民自由。實際上,他為公民設定了選舉、罷免、創制和復決四種政治權利。

綜合上述,可知清季革命思想的淵源甚為復雜,其中既含有佛教大無畏精神、儒家革命意識,又吸收了西洋天賦人權學說、政治自由理論。這些思想元素經過革命者的醞釀,大體上呈現出三種不同的形態。它們之所以同屬革命陣營,而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自主相對立,就在于三者都把改造或瓦解外在世界,視為獲得自由的前提。此處之“外在世界”并非指國家意義上的外在世界,而是指個人內心以外的國家秩序和力量。對于他們來說,自由是存在于特定場域之中的,只有先解決外在場域,才能談得上個人自由。而對于康有為、梁啟超來說,自由固然需要外在支撐,但決定個人是否獲得自由的是智識和德性。

四、改良與革命背后的思想之爭

早在戊戌變法前夕,兩種自主、自由觀念的爭論已隱現湘中。當時,以易鼎、樊錐、唐才常為代表的年輕士子,依據“人人自主之權”提出了民權要求。1898年春夏之交,易鼎發表《中國宜以弱為強說》,指出中國以弱為強的四種途徑,即西法與中法相參、西教與中教并行、民權與君權兩重、黃人與白人互婚,同時聲稱“夫刑賞操生殺,天下之大權,當公之天下,未可柄之一人,自講求新理,精益求精。”易鼎:《中國易以弱為強說》,原載《湘報類纂》甲集上,收入張勇、蔡樂蘇編:《中國思想史參考資料集:晚清至民國卷》,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8-109頁。樊錐發表《開誠篇》,要求皇帝允許“人人有自主之權,人人以救亡為是。”樊錐:《開誠篇三》,載劉泱泱編:《樊錐集、畢永年集、秦力山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5-16頁。畢永年則聲稱:“人人皆承天地之氣以為命,即人人皆有自主之權以立命。權也者,我與王侯卿相共之者也;國也者,非獨王侯卿相之國,即我群士群民共有之國也。”畢永年:《存華篇》,載劉泱泱編:《樊錐集、畢永年集、秦力山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0頁。他們都認為人人有自主之權,應該參與國家政治。這種意義上的自主之權和民權是政治權力,要求的是皇帝公天下之權于人民。

湘中士紳對此十分警惕。葉德輝等人針鋒相對,嚴厲批判民權論:“蓋平等邪說,自樊錐倡之也。人人平等、權權平等,是無尊卑、親疏也。無尊卑,是無君也;無親疏,是無父也。無父無君,尚何兄弟、夫婦、朋友之有?……樊錐謂人人有自主之權,將人人各以其心為心,是使我億萬人民散無統紀也。樊錐謂可以以其心,吾謂實億萬其心也。”《邵陽士民驅逐亂民樊錐告白》,載蘇輿編:《翼教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42-143頁。“今康、梁所用以惑世者,民權耳,平等耳,試問權既下移,國與誰治?民可自主,君亦何為?是率天下而亂也。平等之說蔑棄人倫,不能自行,而顧以立教,真悖謬之尤者。戴德誠、樊錐、唐才常、易鼎等,承其流風,肆行狂煽,直欲死中國之人心,翻亙古之學案,……。”《賓鳳陽等上王益吾院長書》,載蘇輿編:《翼教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44頁。葉德輝等人認為,人人自主之權意味著蔑棄人倫、各自為政,極易導致國中無君、天下大亂,必須除之而后快。易鼎、樊錐、唐才常的自主之權和民權本是就君權而言,但在葉德輝等人看來,對人倫綱紀威脅最大。

隨著六君子血灑菜市口,湘中民權言論煙消云散。康、梁師徒逃往日本,繼續謀圖推進新政。于是,“自主”之爭依舊不斷。張之洞批評康梁追隨者“持論宗旨,無非襲康、梁之唾余,曰人人有自主之權,曰不受朝廷壓力,曰流血以成大事”,并稱他們“人人皆有大者為王、小者為侯之思”。《駁張之洞勸誡文》,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5、343頁。康有為則回擊說,張之洞“如此解文,可為噴飯”,香港處處示諭“人人有自主之權”,并沒有使人人大者為王、小者為侯。人人有自主之權實乃孔、孟本義:“人人直接于天而有主權,又開人人自主之權也。其他天爵自尊,蔑視大人,出處語默,進退屈伸,皆人自主之。”“若夫民權之大義,則自孔、孟六經倡矣。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洪范》稱庶人同,乃為大同,《孟子》稱國人可,乃能用殺,《書》稱靈承乎旅,《大學》稱從民之好惡,《孟子》稱得乎邱民為天子,此皆民權之義。”《駁張之洞勸誡文》,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5頁。由此可知,盡管張之洞與康有為勢不兩立,但是他們對于“自主之權”的理解,并無本質性區別。康有為所稱的“自主之權”和“民權”,皆就儒家傳統意義上的意志自主而言,根本不是鼓勵個人為所欲為或以民權取代君權。

一度呈現革命傾向的梁啟超,亦傾向從意志或精神層面界定自主。他在《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中說,自主之權即指“各盡其所當為之事,各得其所應有之利”,梁啟超:《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3頁。這是一種純粹的倫理概念。赴日初期,梁啟超讀了大量日譯西學,并以“自由”代替了“自主之權”,但是其自由觀仍然聚焦于內在自主:“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箝制于他人,今日非施此藥,萬不能愈此病”。④《致南海父子大人書》(光緒二十六年四月一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3-237頁。具體言之,就是清除內在奴性,恢復個人本性,成為獨立自主的個人。其中,清除內在奴性、養成自主意識是關鍵環節。這樣的自由,只能通過“新民”而非革命來解決。只不過,戊戌變法失敗后,國內萬馬齊喑,已失去新民的條件,梁啟超一度幻想借助盧梭學說,喚醒國人對于自由的重視。康有為援引法國大革命的殘酷批評他,梁啟超則回復說:盧梭學說施之于法蘭西,“誠為取亂之具”,施之于中國,“適為興治之機”。④事實上梁啟超并非認同盧梭式自由,他僅僅是覺得盧梭式自由可以調動國人血性,幫助其清除固有奴性。

這種精神自主意義上的自由,決定了康、梁及其同道不會接受暴力革命:就個人來說,提高德性是獲得自由的關鍵;就國家來說,開啟民智行是推行民主的前提,兩者都需要依賴教育變革而非政治改造。1902年底黃遵憲致信梁啟超,流露出的俱是對民權驟興的擔憂:“以絕無政治思想之民,分之以權,授之以政,非特不能受,或且造邪說而肆謗誣,出死力以相抗拒。以如此至愚極陋之民,欲望其作新民,以新吾國,其可得乎?”吳振清等編校:《黃遵憲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06頁。嚴復同樣主張社會進化須以民智會后盾,斷不可貿然推進。1901年,他為《日本憲法義解〉》作序時稱:“今夫政學家之言國制也,雖條理萬殊,而一言蔽之,國立所以為民而已。故法之行也,亦必視民而為之高下。方其未至也,即有至美之意,大善之政,茍非其民,法不虛行。”《〈日本憲法義解〉序》,王栻主編:《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96頁。

1901年以前,國內年輕士子尚能信奉康梁和嚴復。當時,康梁、嚴復也確實以人人自主、自由相號召。及至庚子事變、自立軍起義失敗,赴日年輕學生接觸大量西學后,思想漸起波瀾:國將不國,民智從何談起?到底個人自由為國家之本,還是國家為個人自由之本?這些問題皆非康梁、嚴復所能回答。1901年春天,秦力山脫離梁啟超主持創辦了《國民報》。《國民報》的整體精神,就是向國人闡釋何為國家、國民以及國民的權利與義務。其《原國》指出,國乃人人之國,并非一人之國,人人對國有應盡之義務,于國有應得之權利。《原國》,中國國民黨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國民報匯編》,臺灣“中央”文物供應處,1983年,第6頁。《二十世紀之中國》指出,民權實為國家致強之本:“民權之集,是為國權;民而無權,國權何在?”但此“民權”是指國民參政權,而非康梁德性和智識意義上的民權。《二十世紀之中國》,中國國民黨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國民報匯編》,臺灣“中央”文物供應處,1983年,第31-40頁。《說國民》聲稱:“所謂國民者,有參政權之謂也。……國民之權利,須經憲法法律所定者,然后謂之權,不然則否。”國民要想獲得參政權利,就必須擺脫君權、外權甚至數千年風俗、思想、教化、學術之壓制,養成自由、獨立精神。《說國民》,中國國民黨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國民報匯編》,臺灣“中央”文物供應處,1983年,第15頁。這種意義上的自由、民權,既是精神意義上的自主,也是政治意義上的自主。

對于《國民報》來說,自由、民權舍革命、廢君之外,別無他途可求。這樣的自由和民權,不僅令張之洞、康有為、黃遵憲憂心忡忡,也讓梁啟超難以接受。從1902年開始,梁啟超連續發表文章,批評“青年輩”的野蠻自由,闡釋“新民子”的文明自由。他告誡青年說:泰西所謂自由者,“無一役非為團體公益計,而決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驁者所可托以藏身也。”“人之奴隸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隸于人;自奴隸于人猶不足畏也,而莫慘于我奴隸于我。”梁啟超:《新民說》,宋志明選注,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4頁。根據這一邏輯,真正的“自由”不在于解除外在壓制,而在于清除內在奴性,即擺脫古人、世俗、境遇和情欲對自己的奴役、束縛。克己自勝才是追求自由的正道。推而廣之,國家亦是如此:強國之本在于強民,強民之本在于新民,而所謂新民,就是令其養成一種自由獨立、不傍門戶、不拾唾余的精神。因此,梁啟超得出結論說,“國家依國民之幸福而得幸福”。《論立法權》,《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2月。

1903年,隨著《革命軍》等文本流行,革命自由受到越來越多青年學子的追捧。梁啟超迫不得已,發表《敬告我國民》書,再次申說國民自由:“今憂國者動輒曰:政府壓制,故民間不能展其力也。斯固然也,然使政府壓力頓去,我國民遂能組織一萬倍之國家乎?吾有以知其不能也。”④《敬告我國民》,《梁啟超政論選》,新華出版社,1994年,第94、95-96頁。在梁啟超看來,國民自由之關鍵不在于政府壓制,而在于其是否能夠養成自治能力:“吾以為自由權者,必非他人所能奪也,惟有棄之者,斯有奪之者,我既棄矣,人亦何憚而不奪,雖不奪矣,我獨能自有乎?故我國民勿徒怨政府、詈政府而已,今之政府,實皆公等所自造。”④論述至此,國民應先改造自己而非政府政治主張已呼之欲出。

革命論者邏輯與梁啟超相反。借用梁氏話語,革命者的邏輯可謂“國民依國家之幸福而得幸福”。梁氏自由觀念吸收了西方自然權利思想,但仍然堅持中國傳統的德性要求,并以此作為自由觀念的根基。革命論者則更傾向于接受天賦人權的假定,將其理解為與生俱來的一種政治資本,與個人德性、智識無關。陳天華就公開聲稱說“吾儕以為中國國民能享有完全之權利”。思黃:《論中國宜改創民主政體》,《民報》第1號,1905年12月。而且,他們堅持個人自由和權利完全系于國家政體。汪精衛認為,立憲、專制兩種政體對于個人權利的意義完全不同:“自個人權利觀之,專制必不認人民之自由,故國家對于個人只有權利而無義務,個人對于國家只有義務而無權利。若立憲,則國家與個人皆有其權利,有其義務者也。”精衛:《民族的國民(二)》,《民報》第1號,1905年11月。國民要想獲得自由和權利,就必須力行革命,打倒專制君主、創建立憲政體。在其邏輯中,自由與政體密切相關。

在這種形勢下,嚴復、梁啟超等人不可能再避而不談政治自由。1905年,嚴復在《政治講義》中指出,自由可以分為政界自由和倫學自由兩種,政界自由指人民反抗政府管束的自由,倫學自由指反抗社會輿論專斷的自由。嚴復:《政治講義》,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1282頁。政界自由又可分為兩種情形,一種是要求政府只對國民負有責任,任政府放任為自由;另一種是愿意接受政府管治而僅限制其治權,以享有政府規定的法律權利為自由。嚴復認為有限治權之下的政治自由最為合理。實際上,這種意義上的自由與革命論者并無實質差別。多數革命論者追求的,也是有限政府之下的自由。但在嚴復看來,革命自由不分政治與倫理,反對一切管治與束縛;執拗于政體決定論,不區分自由放任與有限管治,實為召亂致暴之道。他認為議會制度并不意味著自由,自由與政府治權大小關系最密,而政府治權大小又須與民智相匹配:“以中國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于乙,泯于丙者將發之于丁。為今之計,惟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侯官嚴先生年譜》,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1550頁。據戚學民研究,嚴氏《政治講義》基本參照了19世紀英國劍橋大學近代史教授約翰?西萊(Sir John Seeley)所著的《政治科學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Science)。詳見戚學民:《嚴復〈政治講義〉文本溯源》,《歷史研究》2004年第2期。筆者認為,《政治講義》雖然參照英文著作寫成,但是應該也能反映嚴復的基本看法。

梁啟超也像嚴復一樣,開始從政治角度討論自由。他在《開明專制論》中說:“其(國家)立制之精神,在正定各個人之自由范圍,使有所限而不至生沖突者,良也;雖有所限,而仍使之各綽綽然有自由競爭之余地,而不妨害其正當的競爭者,良也;抑或雖甚妨害其正當的競爭,幾奪其自由之大部分乃至全部分,而其立制之精神,乃出于國家自衛所萬不容己,則亦良也。”《開明專制論》,《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455頁。梁啟超在此將個人自由與政體剝離,純從國家權力伸縮上立論,可謂與嚴復自由觀念遙相呼應。而且,其反對立憲、主張開明專制的理由,亦與嚴復相去不遠。梁啟超認為中國民眾卵翼于專制政體之下,既缺乏自治習慣,又不曉然團體公益,惟知抱個人主義各營其私。這樣的人民即使得到自由,也會將其“委諸一人之手”,淪為民主專制政體。因此中國必須經過一個開明專制階段,以開明君主引導和培養民智,使人民養成自治、自主能力,才能實行立憲政治。

梁啟超《開明專制論》一出,立刻引起汪精衛強烈質疑。汪精衛似乎很清楚,“吾之持論與論者絕異之處,乃在‘中國國民非有可以為共和國民之資格一語也。”嚴復、梁啟超認為國民尚無自治能力,不能支撐立憲政體。汪精衛的回答則是,“我國民必能有民權立憲之能力也”,“觀其能由個人權利觀念,而進于國家權利觀念,則知其必能由渾括的主張,而進于條理的主張也;夫能進于條理的主張,則我國民之能力大可恃矣。”更為重要的是,在汪精衛看來,人民只有擺脫專制政府束縛,才能獲得自主之權、發揮個人潛力:“彼政府之所以能專擅者,以其權力足以束縛人民也,人民茍不能脫其束縛,則其發言懸于政府之聽否,無絲毫自主之權也。”因而,汪精衛概括革命宗旨說:“惟有民權乃能革命,惟革命乃能民權立憲,而我國民之能力,若葆有精進,則實足以舉之。”精衛:《駁新民叢報最近之非革命論》,《民報》第4號,1906年5月。據此邏輯,國民能力之養成完全依賴于民權立憲,而不是民權立憲依賴國民能力之養成。

改良與革命的爭論進行到此,已難以“通融”。改良論者以民智決定論為出發點,堅持政治自由須以一定民智相支撐;革命論者則以政體決定論為出發點,認為民智須以民權立憲為前提。從前者來看,根本出路是改革教育;從后者來看,根本出路是革命立憲,雙方遵行的是完全不同的政治邏輯。

五、結語

余英時先生曾指出,20世紀初期,中國“士”傳統的斷裂超過了傳統架構所能承受的限度,可謂“丸”已出“盤”。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新版序》,上海三聯書店,2003年。本文可進一步說明,晚清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在突破傳統架構過程中,是如何將傳統思維與西洋學說嫁接,形成新的價值觀念并急劇分化的。具體來說,嚴復、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延續傳統思維模式,認為民眾為國家之本,救國須從救民開始;人心又為立身之本,救民須從開啟民智入手。簡而言之,改革教育、提高民智才是救國的根本大計。只不過,他們在西學啟發之下,強調必須更換教育內容和形式,以使民眾內外、虛實兼修。至于譚嗣同、鄒容、楊篤生、楊天華、孫中山、汪精衛等年輕一代,或信仰佛學和老莊之學,或認同自然權利意義上的自由觀念,認為“新”政治才是“新”民的前提,民力只有在民權立憲之下才能得到抒發。

如果向更深層追溯,改良論者與革命論者所依據的不同邏輯,實際上與他們對自由觀念的理解密切相關。改良論者受儒家修身養性傳統影響,不能接受非德性意義上的自然權利學說,始終從自主、自治角度理解個人自由。康有為游歷歐美歸來后,甚至完全回歸儒家,認為孔門所倡的人己之界、各完其分才是自由真義。康有為:《物質救國論》,載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8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9頁。嚴復、梁啟超接觸西學日深,超越康有為而意識到了政治自由的重要性,但是仍堅持政治自由須與民智相匹配。相較而言,革命論者不再強調自由的德性要求,更傾向于將其理解為個人天生擁有的東西,個人可以據此反抗壓制、遵行己意。其中的激烈者,反對一切外在壓制,走向了無政府主義;溫和者則僅反對政治壓制,試圖以民權立憲代替君主專制。這些不同觀念決定了不同人的政治理念,也決定了他們對待政治的不同方式。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法學院博士后流動站、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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