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軒 路琪
隨著科技的發展,尤其是基因技術的出現,人類正冀望可以變成自己的上帝,通過技術加工、信息化作用、基因干預,創造出人工人、克隆人等“后人類”。“后人類主義”帶著對傳統人本主義的批判,是預設著“人”的終結,還是能成為人文主義的補充?答案的追尋,兩種思潮的碰撞,也體現在近幾十年歐美電影的創作中,其表現形式是一系列反映物種間沖突和矛盾的科幻電影:一類是人類與外星生物之間或是其他物種之間的沖突,如《異形》系列(1979—1997)、《侏羅紀公園》(1993)、《阿凡達》(2000)等大都展示了人類與外來力量之間的抗衡,借以警示人類思考自己在地球和宇宙中的地位。第二類則重在表現普遍意義上的“自然人”和經過基因加工甚至克隆的“后人類”之間的對立沖突,如《千鈞一發》(1997)、《X戰警》系列(2000)、《第六日》(2000)、《逃出克隆島》(2005),《千萬別讓我走》(2010)等。相比上述大部分影片搭載華麗的電腦特技和打斗鏡頭的外部節奏來表現極端沖突和對立的形式,《千鈞一發》和《千萬別讓我走》更加依靠內部節奏,即情節沖突、情感波瀾等來反映其指示的意義,而片中的景觀氛圍也貼近生活化的人類社會,人類與后人類的共存更加現實感十足。
人類與后人類的身份界定
這兩部電影都描述人類和后人類共存并行的空間,但是各自選取了不同的視角來傳達兩者之間的沖突。《千鈞一發》選取自然人充當敘事者,身處后人類社會的自然人和基因改良人,其身份主體和社會地位完全由基因決定。主角文森特作為“上帝的孩子”,在已經可以通過控制基因來產生“最優結晶”的后人類社會中,因為近視和心臟病的基因處于劣勢和被拒絕的狀態,他的生命就是缺陷的存在。直到借用了優秀的基因改良者杰羅姆的后人類身份,才被接納進當時最享盛譽的蓋特卡宇航公司,實現飛向太空的夢想。與身患殘疾便生活消極并決定放棄生命的基因改良人杰羅姆不同,文森特不懈努力想要證明的是,“人的靈魂是沒有基因的”。他對愛情的渴望,對友情的珍惜,對理想的執著,都是對既定基因技術和命運的挑戰和反抗,文森特對自我的身份認知有生物技術層面的(借用杰羅姆的基因,練習簽名,矯正牙齒,配隱形眼鏡,斷骨增高),有感情層面的(對杰羅姆的友情,對艾琳的愛情),有創造性層面的(在蓋特卡公司的出色表現)。相反,蓋特卡公司中所謂的基因優等人千篇一律的西裝革履、面無表情,如同行尸走肉般每天按部就班的生存,大量復制已經完全磨滅了自我和個性的唯一性。
《千萬別讓我走》的敘述由后人類(克隆人)凱絲完成,從她的視角向觀影者打開了一幅以為人類捐獻器官為生存目標的后人類生活圖景。克隆孩子們生活在名為黑爾舍姆的校舍中,過著封閉而健康的生活,等待長大,捐獻器官,直到死去。身份地位與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密切相關,影片的開端便借露西老師之口揭示了克隆人的身份地位:“你們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式生活。你們會長大成人,但時間短暫。在你們變老前,甚至還沒到中年時,你們就要開始捐獻重要器官,這才是你們的使命,你們要明白自己的責任。”學校開設體育課和藝術課,保持學生的身體健康,培養他們的創造性,片中的克隆人不僅具有健康的肉身,也頗具繪畫和音樂才華,困擾于感情糾葛,他們相信黑爾舍姆的一個關于如果年輕男女相愛并能夠證實便可以推遲幾年捐獻器官的傳說并為之努力。他們與自然人并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出生方式。克隆人擁有普通自然人的名字,象征著人類與后人類的指涉和觀照,而姓氏卻由字母構成(Kathy H, Tommy D),暗示了身份的模糊性和無根性。
《千鈞一發》的后人類社會依靠基因優劣對社會成員的身份地位進行鑒定,而《千萬別讓我走》中的人類又千方百計通過藝術作品來判斷克隆人是否有靈魂。兩片雖然視角和側重點不同,卻都提出了物種身份和人性區別的命題,探討了現代人的生存狀況,反映了人類社會的身份焦慮:人類掌握了控制基因的技術,能否確保主體身份和社會權利的平衡?能否承載“人化”和“非人化”的自主和平等?
人類與后人類的相遇與沖突
隨著人類基因密碼的被破解,人類淪為雙螺旋的符碼。《千鈞一發》中的后人類世界,每個受精卵都在優生診所被挑選和優化,從而創造“自然受孕一千次也達不到的奇跡”,他們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導。蓋特卡(Gattaca)公司成為其中權力體制的代表。首先,“Gattaca”并不是一個英文單詞。ACTG是DNA的四個基本單位的縮寫:腺嘌呤(A)、鳥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G-A-T-T-A-C-A即上述四種DNA核苷酸的縮寫的混合體,可以用來表示一個DNA片段的單鏈結構。這個公司的命名,同時也是影片的名字,影射了基因絕對論,基因改良的后人類處于絕對權勢方,通過各種方法,檢查茶杯、紙巾、毛發來確定面對的是否是基因改良的同類,而自然生育的人類沒有任何隱私權,被堂而皇之歸為“劣等”,只能充當清潔工類的角色。影片中,代表精英群體的蓋特卡公司對人類歧視并極不信任,文森特的弟弟作為優化了基因的后人類相對兄長的優勢顯著。文森特與弟弟的兩次比賽,是人類與后人類的較量,更是人類精神與基因技術的較量。
相反,《千萬別讓我走》中的后人類是人類為了達到健康長壽的目的,利用克隆技術產生出的用以捐獻器官的克隆人。克隆人的出生方式決定了人類對待他們的方法:首先將其物化,然后物盡其用地為人類服務。他們被隔閡于黑爾舍姆寄宿學校中,參加體育課,鍛煉身體,每周例行身體檢查,但只能按照人類設定好的程式進行下去,封閉的環境,不與除老師外的人類發生聯系,以捐獻器官為自己的天職。人類通過類似黑爾舍姆這樣的平臺來行使自己的權利和對后人類的控制。整個過程中,對立面的人類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卻定制了以凱絲及其朋友為代表的克隆人的一切生活。他們享用克隆人的器官,甚至決定了他們的生死,卻不用承擔為了自己的健康和壽命而去犧牲另一個人的生命的罪惡感。而面對著人類的絕對權勢,即使在學校倒閉之后,后人類群體仍然選擇遵從,他們沒有逃避艱難的處境,而是在受限的空間中坦然地接受命運,選擇提早捐贈器官或做“護理員”實現自己的存在意義和價值。
《千鈞一發》和《千萬別讓我走》所選取的視角不同,分別從人類和后人類的角度來敘述兩者權勢較量和沖突的世界。來自對立面的聲音也不同,《千鈞一發》中的基因改良人在言語和行為上充滿挑剔和鄙夷地排斥自然人,而《千萬別讓我走》中處于權勢方的人類雖然沒有直接的聲音,面對克隆孩子們卻處處表現出恐懼和拒絕。這種排斥和恐懼的并存,源于對生物技術操控下的身體發生重組產生的焦慮。他們在對方身上看到的不只是區別,更有相似性,似乎看到隱藏在心靈中的另一個“自我”(Doppelganger),于是變得迷惑和分裂,在權勢力量懸殊的表面下,人類與后人類的主體性界限已經模糊,甚至合二為一。
人類與后人類的共存與融合
《千鈞一發》中文森特作為 “未經基因進化”的弱勢群體,借用了杰羅姆的身份,進入蓋特卡公司達成成為宇航員理想。后者曾經是優秀的游泳健將,自殺未遂致殘后開始徹底自暴自棄,在通過交易認識文森特后,把自己“基因優化”的身份出賣給他,提供自己的尿液、毛發等基因樣本,幫助其應付每次出入蓋特卡公司時的必要檢查。影片最后,文森特終于靠著杰羅姆“完美基因”的身份步入飛往泰坦星的火箭,完成的不僅僅是自己身為人類的夢想,也是杰羅姆一度自我放棄的后人類的夢想。完美基因與追求夢想的交換,使得兩個原本懸殊的階層有了共同的方向,文森特超越的是缺陷的基因,而杰羅姆超越的是殘缺的肢體,二人的生命在角色互換中已融為一體。此外,在蓋特卡期間,文森特和其中漂亮優秀的宇航員候選人艾琳發生感情,他們之間的愛情跨越了彼此的階層,沖破了擋在人類和后人類之間的無形的屏障。影片中還有一位多次出現的小角色,拉馬爾醫生,他在蓋特卡公司負責一切基因樣本檢驗。一直到最后文森特即將登上火箭前,觀眾都不曾意料到,其實拉馬爾早就識破了他的偽裝卻一直保持沉默,并且在最后關頭讓他通過檢驗順利登艙。這一情節中的正面形象給觀眾提供了一種美妙的點綴:一個來自權勢方的后人類角色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刻用自己權力,為這個幸運的自然人敞開了未來的大門。這一切,都使人類與后人類的相遇從最初的沖突和排斥,慢慢走向共存和融合。
《千萬別讓我走》中的人類,作為背后的主控者,沒有太多正面聲音,黑爾舍姆的校長總是冷漠地保持著和克隆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在影片最后也表示出她一直在努力,讓人類聽見克隆人的聲音。黑爾舍姆四年級老師露西不忍心看著這些克隆孩子就這樣走向為他們規定的未來,試圖讓學生從虛幻中走出,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即將面臨的為人類犧牲的殘酷命運。作為黑爾舍姆這個代表人類的權力機構中的一分子,她對同學表現出同情、悲痛和惋惜的同時,也敢于對權威提出挑戰。這兩個人物的出現,反映了兩個階級中想要融合的聲音,雖然這個聲音最終沒能填補當中的間隙,卻不能不說是一股試圖融合兩者的力量紐帶。而當片中三位克隆人主角最終主動選擇“終結”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責任時,他們的行為是對人類懼怕“老化”和“死亡”的反諷,體現了作為“人類”該有的尊嚴,這一時刻,他們和人類的奴主關系變得模糊,甚至戲劇性的顛倒,通過這種模糊和顛倒,人類與后人類互為鏡像,相互觀照。
這兩部作品雖然敘述視角和階級對抗中的權力力量完全不同,但都表達了人文主義和后人類主義兩個思潮之間的糾結和博弈,反映了人類對即將來臨的后人類和人類共存時代的思考和矛盾,希望共存卻又爭奪權力,想要結合卻又畏懼超越的倫理困境。前者從人類的敘述視角描述“完美基因”的后人類時代來臨時人類的渺小和夢想的實現;后者從后人類的敘述視角,描述一個人類為了滿足私欲而創造的克隆人世界中充斥的創傷和痛楚。對于人類主體來說,淪為技術的奴隸無疑威脅著我們的存在,人類的能動性不在于掌握或控制自然和技術,而在于反思傳統價值觀的可能性,以轉變我們對現實存在的看法和理解。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技術與人類的互動使得主體去中心化,后人類就成為人類進化過程的一部分。”后人類并不一定意味著人類的終結或者反人類的出現,更可能標志著兩者之間的伙伴關系。《千鈞一發》的結尾,文森特獨白:“有人說,我們身體的每一個原子都曾來自一顆恒星。也許我不是在離開。或許我只是回家而已。”(They day every atom in our bodies was once part of a star. Maybe Im not leaving. Maybe Im going home.)在浩瀚的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主體和非生命主體都是平等的,兩部電影作品從不同角度對于人類和后人類的主體身份和地位關系的探討,也使我們反思在現代社會,作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