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的黯然銷魂飯

周滿珍

作為一個喜新厭舊的旅行者，去過的地方，總是悲觀地以為不會再去第二次。抱著決絕之心，結下的多是無情游，但又習慣以這樣的句式去懷念一個地方—

“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新鮮水潤的木瓜。”

那是在潿洲島海邊民宿的陽臺上，我們對著月光和大海，干掉了一個5斤重的木瓜。滴落在白T恤上的木瓜汁，經久洗不掉，牢牢地粘住當時月下的縱情與歡笑。

“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松軟便宜的山竹。”

我們從清邁夜市水果攤步行回旅店，路燈昏暗，煙淡車靜。5元一公斤的山竹，大拇指一壓便裂開，且行且吃，且評且贊，人間至味約莫如此。

“我再也沒吃過那么甜蜜又生脆的紅棗。”

在蘭州采訪金雞百花電影節，坐大巴去作家張承志一力開發的西部影視城，中途休息站有大媽兜售顆粒極小的黃河灘棗，一吃傾心，便日日上菜市場搜羅。忙著往報社發稿，無閑覓食時，小紅棗成了電腦旁裹腹的主旋律，幾至流鼻血，依然甘之如飴。

如果鏡頭再拉遠一點，這三段旅行并不全是美妙，大腦選擇性過濾存檔，全因無論何時何地，美食都是一流的安慰。何況，還有不思量，自難忘的。

某年中秋，被臨時拉差作伴去長沙。這城市來來回回無數次，貪戀的，無非是那一簞湘食，那一口湘味。相似的街道，相似的江水，相似的面孔，某根神經早已意興闌珊。惟樂意重返的岳麓書院，鐘靈秀麗依舊。悄立桂花樹下，有穿堂風拂過，濃郁的桂花香隨風滲透進骨子里，此生都揮散不去。

在這里，請容許我大聲贊美一下某家湖南牛肉粉店。

年深日久，小店的名號早忘了。記得它位于長沙旅游地標火宮殿附近，是在長沙工作10年的高中同學帶我們去的。喝下第一口湯，便有相見恨晚之感。湯頭鮮，面條勁道，都是常規的溢美之詞，我的私家感受是，吃完后通體舒暢。我在長沙兩晚，跑去吃了兩回。飯前一回，飯后一回。臨上火車前，又從旅館趕去吃了一小碗，仿佛要做一次鄭重的告別，才對得起我們這兩天的耳鬢廝磨。

可店家卻忙著收錢，發貨，眼皮都不抬下，真讓人惘然。

心內何曾不知，這種密集造訪，因美味，也有生為金牛座的長情。2010在泰國普吉島看海的三晚，我亦每天必去一個夜市海鮮面攤報到。攤主是一家三口，婆婆帶著兒子媳婦，憑一輛小推車營生。婆婆一看便是當家作主的，神情從始至終都很端嚴，即使我們已熟識到某種程度，也很少見到她笑。打下手的兒媳，有著東南亞熱帶女子少有的羞澀，一雙妙目，總讓我想起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她就那樣站在寡言的丈夫和厲色的婆婆身邊，巧笑嫣然，令人無端擔心起她未來的命運。

老婆婆的手藝，因為尊重原味，作法簡單，勝在海鮮夠鮮，醬汁夠酸爽勁辣，符合我一貫的重口味。加上在普吉島這種度假勝地，六七元一大碗的價格，分外喜人。再配一杯鮮榨的青桔汁，委實有一種暖老溫貧之感，輕易擊中旅行者的靈魂。

列位看官，千萬別因此就輕視金牛座機警又貪婪的味蕾。

2009年北海潿州島越南長旅，托同學之福，在北海得王姓師兄作東，領我們海吃了一日。漫長的旅行中，長縈于懷的，是暮色中師兄接我們去街邊夜消。原材料新鮮佳良，味道比我在武漢吃到的，精進了幾個段位。埋頭大戰蝦蟹之際，連聊天都嫌分心，惟恐不能全情投入食物的美感。幸得同行者有一位社交高手，陪師兄閑聊，旅伴相得，我得以專注于吃，心內竊喜。

這一家夜宵攤獨門獨戶，車稀客淡，估計都是做回頭客的生意。海風從馬路另一端吹來，鮮甜縈舌，想吟海子的春暖花開。有夜色掩飾，我第一次吃一種叫沙蟲的海鮮，默然浩嘆，如此其貌不揚的東西，竟如此美味。

我回來察看北海吃海鮮攻略，才發現這類軟體生物，是我平生最怕吃的。這大概是此行另一樁美麗的收獲了，原來，美味有時也可以戰勝內心的禁忌。偏食的朋友，不妨在旅行途中大膽挑戰。

我后來亦有機會到各處海鮮盛地吃時令海鮮，食材更高級者有之，卻再也吃不出那一夜的味道，苦思不得其解。等到大學入校二十周年紀念，在廣州的餐桌上，老同學精心設消夜于一老字號粵味酒樓，筷起齒動，舌尖如見故人，如遇故知，瞬間蘇醒，幾乎要熱淚縱橫。我才明白，舌尖上的情誼，才是我們失散在人海中，相認相惜的無價標簽。

但比起佛羅倫薩的黯然銷魂飯，前述種種，又像一部電影的鋪墊，真正的高潮，得等到徐志摩筆下夢一樣的翡冷翠，方不負買票入場的看客。

意法瑞十一日行，我預知跟團的身不由已，飽含酸楚，做好了聽天由命的準備。談美術史，我萬分底氣不足，但為佛羅倫薩，仍舊做足了功課，因為這里有史上最牛B的豪門—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改寫了意大利在文藝復興中的領航地位，今日流傳在世界各地的名畫，不少是為這個家族成員量身定作的，遑論留在佛羅倫薩的雕刻了。

傲嬌的法國人，在美第奇這三個字面前，也得低下高貴的頭。美第奇家族驕奢淫逸，供養當時被視為閑人的文藝復興三杰拉斐爾、米開朗其羅、達芬奇時，潮流重鎮巴黎，遠沒有今日的大名。1533年，凱瑟琳·德·美第奇公主遠嫁法國，最招搖的陪嫁是一支精通廚藝的御廚，是為公主病的開端，隱約可見法餐在當年尚不入流。

在佛羅倫薩的幾個小時，我們除了循眾瞻仰印有美第奇家族徽標的老房子和舉世聞名的百花大教堂外，便是購物時間，這叫人情何以堪啊。溜出專賣店，立在那些不知道年頭的地磚拱廊下，歲月變得沒有古今，街上高鼻深目的南歐漢子，仿佛剛從烏菲茲美術館的畫作中走出來。

又有奇妙的氣味來牽引我了，靈魂總想去哪里拍拍手唱唱歌。來佛羅倫薩的時間太晚太短，晚得不足以寫詩戀愛，短得沒法有艷遇，只能投下匆忙一瞥，我仍希望清淺的一瞥亦有深情。

我決定暴走，抄近路，穿越斑駁的人世間，來到達芬奇倚過的門前。縱然過了五百年，文藝復興時期留下的青春光華，仍令人迷醉。我毫無意外地迷路了，在那些迷宮般的老建筑陣里。

在一家農貿市場的小吃店內，我這個動物內臟控遇到了號稱是全世界最好的紅燒牛胃。之所以是號稱，是后來補他人的游記才知道它在佛城如何有名。我當時純粹以一個失路游客的心情，在絕望中好奇地張望，然后一個中年男人叫住了我，請我近前一吃，店主夫婦亦微笑示意。

無論何處，我都無法抵抗這種庶民的熱情，便依樣叫了一份，小心翼翼吃進第一口，我無法用英文告訴熱切等待著我反應的中年男子和店家，何謂黯然銷魂，惟有高豎大拇指。

30分鐘后才知道，我的脫軌在團隊中引發了軒然大波，幸得英法文均流利的中年男子幫忙，神情超級不爽的導游在一個他認為我最不可能出現的農貿市場邊上，“撿”到了我。

我坐上旅游大巴時，待遇很悲催，額頭就此被烙上了“亂來”的紅字。不知我者謂我癲狂，佛羅倫薩的暈輪效應遲遲不散，人從凄絕中歸來，仍在盤算著下一次佛城之旅，應該試試那家店里的黑椒牛肉，貌似非常非常誘人。

異地美味令人驚動，然而，繞著地球走得越遠，越能引發味蕾鄉愁的，卻是媽媽的味道。

茍活于都市，人人身披鎧甲，再沒有心肝的職場鋼鐵斗士，煮酒論英雄，酗酒談人生，憶及兒時母親專為TA定制的某樣吃食，仍有幸福的淚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