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明 謝國有



人物簡介
湯一介,湖北黃梅人,1927年出生于天津,1951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生前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著有《郭象與魏晉玄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釋》《儒道釋與內在超越問題》《在非有非無之間》《湯一介學術文化隨筆》等。
離教師節只差幾個小時,中國失去了一位大師。
9月9日晚8時56分,北大哲學系終身教授、《儒藏》總編纂湯一介先生告別了我們。因為工作原因,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曾在最近這兩年間,數次拜見湯先生,有幸親聆先生的教誨。他說話聲音不高,但平直有力;話也不多,倒是作為晚輩的我們,因為珍惜親炙先生的機會,一直不舍得停下話頭兒。他的妻子樂黛云老師在不遠處忙手頭的事情,但先生一有動靜,她總是第一個跑過來——她的注意力,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湯先生。
2009年,季羨林先生去世。生前,他對人說:“我不是大師。”
“我不是大師。”湯一介先生亦如是說。隨著湯先生的離開,落寞的學術星空,如今越發顯得黯淡無光。
“我想知道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
湯一介先生一直拒絕承認自己是國學大師,但他從未否認過他是國學大師的兒子——他的父親湯用彤先生是中國著名哲學史家、佛教史家、教育家、著名學者,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校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他在中、西、印度文化與哲學思想研究上,都有獨到的造詣和重大的貢獻。早年留學時,就與陳寅恪、吳宓并稱“哈佛三杰”。錢穆先生的《師友雜憶》,對很多學人都不無微詞,惟對湯用彤稱頌備至。
湯用彤先生為兒子取名“一介”,意思再簡單不過——讓他做湯家的一介書生。另一個說法是:佛家說大千世界藏于一粒芥子之中。“一芥”與“一介”諧音,湯用彤以“一介”為自己的子嗣命名,是希望湯一介長大成人后,既要保有芥子微塵的謙卑胸懷,還要有包羅大千世界的闊大氣象。
年少時,湯一介其實一直對文學藝術更感興趣。他特別喜歡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中學時也讀了不少俄國作家的小說。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的許多場景,他都可以跟別人詳細講述。15歲的湯一介曾針對當時的社會現象寫過一篇針砭時弊的文章,并憤激罵世,因此獲得了“湯八蛋”的綽號。
20世紀40年代,湯一介隨當時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的父親南下昆明,之后又輾轉至重慶讀書。其時,國家災難深重,人民飽受戰亂之苦。面對這樣的現實,年輕的湯一介深感痛心和困惑。
“我想知道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湯一介得出的答案是:人生就像一根蠟燭,可以慢慢地讓它燒完,也可以讓它很快地燒完,放出更大的光。他下定決心,要做那個很快燒完并放出更大光芒的人。1946年,湯一介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19歲時,他寫出了《論善》《論死》《論人為什么活著》幾篇文章,初露作為哲學家的鋒芒。
“我是在一定背景下提倡國學的”
“讀高中時,我就幻想自己將來能當一名哲學家,推動中國哲學由傳統走向現代。但到1949年后,我的這種幻想逐漸消失。當時,我與幾乎所有學習、研究哲學的學生和教師都認為,自己只能做一名‘哲學工作者,而只有政治上的領袖如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等才能做哲學家,而且他們一定是最偉大的哲學家。我們哲學工作者的作用大概有兩方面:一是解釋偉大領袖們的哲學思想,另一個是批判繼承古代哲學家的哲學思想,而后一方面又往往是對古代哲學家做一些定性分析,或者是唯物主義或者是唯心主義,或者是進步或者是反動,等等。我在1957年至70年代末寫的文章大多是這樣的。”湯一介先生曾這樣夫子自道。
“文革”中,湯一介違心地批斗過別人,也被別人批斗過。他像墜在云霧里一樣完全沒有了方向。等1978年改革開放,湯一介已51歲。“嚴格地說,我是上世紀80年代才走到學術研究的正軌上來的。”說這話時,除了謙虛,湯一介內心必然是五味雜陳的。
1980年,湯一介恢復了在北大講課的資格。他的寫作活動進入了噴發期。百余篇文章,7本書(其中3本論文集、1本英文論文集)一股腦全都寫了出來。他要求自己“不再寫違心的、應景的和教條式的論文”。他曾對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說:“‘文革給了我非常深刻的教訓,‘文革后,我總結了一條教訓就是:我今后不能聽別人的,得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問題。”
湯一介從魏晉玄學上開始了學術突破。這是他熟悉的領域,他的父親湯用彤在此有未竟之志。“因為他沒有寫完關于魏晉玄學的書,我就從這方面突破。魏晉玄學家一代一代傳下來,每位玄學家都會留下來一些沒有解決的問題,下面的玄學家來解決之前的問題,又留下新的問題,所以哲學才有前進,我們才可以找出魏晉玄學的內在邏輯,發展道路。我就選擇了這樣一個角度來考慮魏晉玄學的發展。”
1983年,湯一介提出“真、善、美”的問題,認為可以用“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來對應和說明中國對真、善、美的看法。后來他受到學者余英時的啟發,又研究儒、道、禪的“內在超越”問題。
上世紀90年代,針對美國學者亨廷頓提出的“文明沖突論”,湯一介提出了“和而不同”,他說道:孔子的這一思想,是否可以為文明共存提供某些思想資源?他主張未來世界的潮流是文明的融合,而非沖突。后來,他又提出“新軸心時代”,關注解決當代文明遇到的問題,認為中國、印度、歐洲的“復興”很可能預示著“新軸心時代”的到來。
湯一介曾在他的學術自述中說:“我是最早提倡國學的,但我是在一定的背景下提倡國學,即在全球意識觀照下提倡國學……孤立地、盲目地提倡國學,很可能使中國文化再次游離于世界文化發展的潮流之外。”一直到生命最后階段,他還在思考文化中的“普遍價值”的問題。
“之后100年不會有人來超過我”
如果說讓中國哲學從傳統走向現代是湯一介的畢生之志,那么《儒藏》就是他晚年最后的夢想。每出版一本《儒藏》,湯先生就會把它排在書架上,在他生前,已出版100冊。藏藍色的封皮,燙金的字,似乎還散發著先生撫摸過的余溫。
自上世紀90年代起,湯一介就希望編纂《儒藏》典籍。《儒藏》全本將收錄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儒學文獻3000余種,330冊,約10億字,計劃于2025年完成,規模將超《四庫全書》。
有學者曾質疑,清代紀曉嵐編纂的《四庫全書》,除去佛、道、韓、墨等內容,其實就是一部《儒藏》,何必勞民傷財去編新的?湯一介認為,《四庫全書》錯漏不少、體例不符、使用不便、收錄不全,所以《四庫全書》是清代學術一個標志性的成果,但絕非終點。
當代國際上通常用的《儒藏》是日本人排印的《大正藏》。一貫謙虛低調的湯一介曾自信地宣稱:“我的標準是,我編了《儒藏》之后100年不會有人來超過我,而且世界上通行的儒學研究的本子就是我這個本子。”
2003年,76歲高齡的湯一介發起并主持《儒藏》工程,組織協調國內外20多所大學400多人的龐大編撰隊伍,排兵布陣,躬耕親為,白發老儒,竟然奮蹄不倦,其樂陶陶。
很少人知道,就在編纂工程正式啟動不久,湯先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他的老驥伏櫪,與其說是一種精神狀態,不如說是對國家、民族及歷史的強烈的責任感使然。“現在做《儒藏》已有些晚了,老專家沒剩下幾個,再過十年八年,就什么都沒有了。做《儒藏》,一方面要搶救這些老專家的學識,另一方面也要搶救書,還要培養新的人才。”湯一介曾說。
王國維有言:“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于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湯先生自然稱得上是“學術所寄之人”。
“再也沒什么遺憾了”
每年湯一介先生和妻子樂黛云都要照一張合照,而今后,他將缺席。
湯一介和樂黛云相識于北大求學時。樂黛云介紹一本書給他讀:《絞索套著脖子時的報告》。“我讀了之后,有了一個信念,我應做個熱愛生活、熱愛人類的人。由于是樂黛云讓我讀這本書的,因而加深了我對她的了解,以后我們由戀愛而結婚了。”
兩人曾有過艱難歲月。1958年,樂黛云被打成右派,湯一介給系里打電話為她辯護。在遭到“警告”后,他仍然堅持每周與妻子通信,并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寫上“樂黛云同志收”幾個大字。
湯一介在“文革”中成為“黑幫”,白天遭批斗,晚上被關在一座樓里寫檢查,仍然戴著“右派分子”頭銜的樂黛云,頂著隨時被抓的風險,毫無畏懼地坐在樓下的石階上一直到深夜,等湯一介回家。
湯一介說:“我在性格上比較溫和、冷靜、謹慎,興趣窄,不敢冒險,怕得罪人。而樂黛云的性格則是,熱情、沖動、單純,喜歡新鮮,不怕得罪人。”
樂黛云則說:“湯一介做事情一板一眼,自己很累,看別人做不好也擔心。他想得多,總是很憂心,不像我,做不好也就不遺憾了。湯一介知識很廣博,卻幾乎沒什么其它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愛應酬,喜歡聽的歌也是那幾首,喜歡看的就是幾部好萊塢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電影,知心朋友也就是幾個。他是個戀舊的人……”
晚年時,夫妻倆一個為《儒藏》編纂工作不必要地憂心忡忡,另一個卻面對屢經催稿、仍不能按期交付的《比較文學一百年》“處之泰然”。這出自他們不同的性格,倒也“輝映成趣”。他們結婚幾十年來,歷經坎坷,卻不離不棄。湯一介曾說:“再也沒什么遺憾了。”
《絞索套著脖子時的報告》里有一段話,年輕時湯一介就曾背得滾瓜爛熟:“我愛生活,并且為它而戰斗。我愛你們,人們!當你們也以同樣的愛回答我的時候,我是幸福的。當你們不了解我的時候,我是難過的。我得罪了誰,那么就請你們原諒吧!我使誰快樂過,那就請你們不要忘記!讓我的名字在任何人的心里不要喚起悲哀,這是我給你們的遺囑……”先生的一生,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