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胡蕾,女,1988年11月13日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現(xiàn)于上智大學全球研究研究生院攻讀日本研究碩士,專攻日本文學。研究領域包括了明治時期的女性作家,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明治時期的文學結社及尾崎紅葉。所在院校為上智大學,地址為日本東京都千代田區(qū)紀尾井町7-1上智大學四谷校區(qū),郵編為〒102-8554。
中文版序
北田薄冰(1876-1900)
在日本文學的研究領域里,十九世紀的最后十年一直被譽為明治時期(1868-1912)女性作家的黃金時代。在這短短的十年里,樋口一葉(1872-1896)因為《十三夜》《比肩》等作品被文壇熟知;若松賤子(1864-1896)和森鷗外的妹妹小金井喜美子(1871-1956)也因其各自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被世間歌頌;而北田薄冰(1876-1900)的作品,也漸漸地同當時當紅的硯友社1男性作家的作品一起,出現(xiàn)在各大雜志的小說專欄上。
北田貴子(薄冰)1894年3月14日出生于大阪。作為一位律師家庭出生的小姐,貴子和當時其他名門望族的女子一樣,十七歲便進了大學,在“芝英語文學專門學舍”攻讀英美文學。而就在她入學期間,《近江新報》刊登了她的處女作《三個寡婦》(1892)。由于該作品被認為模仿了硯友社創(chuàng)始人尾崎紅葉(1869-1903)的小說《夏瘦》(1890),經(jīng)過貴子父親的引見,當時年僅十七歲的貴子不僅見到了紅即一時的紅葉本人,還順利的成為了他的首席女弟子,從紅葉那里得到了“薄冰”這個筆名,從此和硯友社結下了不解之緣。從十七歲出道到二十四歲因肺結核不幸過世,短短七年之間薄冰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了共34篇文學作品,其中的11篇被刊載于當時文壇極具影響力的雜志《文藝俱樂部》。
可惜的是,可能是因為薄水身為作家短暫的一生和她為人低調的性格,雖然她的名字曾和樋口一葉齊名,和一葉同被譽為明治時期的紫式部和清少納言,但自薄水過世以來,日本和歐美學界鮮少有人注意到北田薄冰的存在。然而,作為一名善于描寫人情事態(tài),關心社會問題和女性地位的作者,薄水的作品被日本著名學者伊狩章認為是對當時硯友社文學精神的體現(xiàn)和發(fā)揚,同時也代表了一名“閨秀作家”在摒棄了性別差異,社會偏見之后,作為一名獨立的作家對當時文壇的影響。這一點,和中國五四運動時期的女性作家對華語文壇的影響幾乎不謀而合。
閱讀《浮草》
《浮草》描述了明治維新以后(1868),以藝妓為職業(yè)謀生的女子小糸的一生。身為孤兒的小糸本應默默無聞地度過平淡的一生,然而由于養(yǎng)母的收養(yǎng)和悉心照顧,小糸不僅如愿以償?shù)某闪藮|京著名花街“柳橋”當紅的藝妓之一,享受無限風光,還在紅極一時之時下嫁于當?shù)赜忻氖考澯埃闪怂氖紫蛉恕?珊镁安婚L。隨著小糸和御前婚姻的破裂,小糸很快和御前的馬夫久治私奔,并在窮困潦倒之際被久治無情的拋棄,在萬念俱灰之下回到了柳橋重拾舊業(yè)。整篇故事以小糸所屬的茶屋因經(jīng)營不善而倒閉,小糸繼而離開柳橋成為旅行藝妓四海為家而告終,全文約莫5000字,從篇幅和內(nèi)容上來看都可以算是一部上乘的小品文。
從小說的標題來看,“浮草”泛指漂浮于湖泊表面的浮萍。然而因為浮萍的生活習性看起來居無定所隨波逐流,該詞語在江戶末期和明治初期還被坊間用來指代藝妓的一生。根據(jù)成島柳北在《柳橋新史》中的記載,作為江戶幕府認可的少數(shù)女性可以從事的職業(yè)之一,藝妓是一種極不穩(wěn)定的工作。如同斷梗飄萍的浮萍一般,身為藝妓,無論她是最上層的花魁還是最下層的端茶藝妓,一旦她被相好的男性恩客厭倦,她便不得不開始找尋新的工作場所和新的客人。可能是由于這個原因,當時當紅的藝妓的大多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她們會根據(jù)客人的需要進行舞樂表演,并且她們中相當一部分的藝妓還會根據(jù)恩客的需要為對方提供性服務。過氣的藝妓會被她所屬的藝妓屋和其他的年輕藝妓嫌棄,雖然有足夠幸運的過氣藝妓成為媽媽桑的例子,然而更多的大齡藝妓卻不是因漂泊無依窮困潦倒而香消玉損,便是因花柳病而年紀輕輕便身首異處。
作為一葉浮萍,小糸的存在代表了薄冰本人對明治初期日本東京的藝妓文化以至整個日本父權社會的批判。由于藝妓的天性涼薄,故事中的小糸周旋于幾個男性之中,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身份——從藝妓到大宅邸的夫人,從馬夫情人到端茶藝妓,最后變成旅行藝妓——然而無論外在的身份如何變化,小糸身為藝妓的刻薄寡恩的本性卻始終沒有改變。隨著劇情的展開,《浮草》的小糸逐漸被薄冰刻畫成一個現(xiàn)代日本女性的反面教材,一個既可憐又可恨,既可笑又可氣的丑角。然而另一方面,薄冰對小糸身邊男性的刻畫卻是不留情面,著重筆墨地嘲笑他們膚淺的本性。從總理大臣到馬夫,來自社會各階級的男性被小糸吸引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小糸驚世駭俗的美貌,和身為風塵女子的社交手腕。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穿小糸華麗外表下的涼薄本性,因此,一旦了解到他們所知道的小糸只是一個美好的假想,那些曾經(jīng)說著甜言蜜語,發(fā)著海誓山盟誓言的男性們都紛紛選擇了離開。這點在故事中的兩個主要的男性角色御前和久治的身上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而被拋棄的小糸卻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最終成了無依無靠的旅行藝妓,帶著母親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值得一提的是,在薄冰的所處的明治社會,男性流連于藝妓屋,以至于和藝妓發(fā)生長期關系是一個數(shù)見不鮮的現(xiàn)象。不僅明治文豪坪內(nèi)逍遙(1859-1935)的夫人是藝妓出身,便連他的文壇勁敵,明治時期新體詩的發(fā)起人山田美妙(1868-1910)的情婦也是當時東京有名的藝妓。隨著樋口一葉在《比肩》(1895)和《濁江》(1895)中對藝妓悲慘命運寫實刻畫的展開,藝妓這一職業(yè)所背負的重擔逐漸在世人的眼中展開。和男性作家筆下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花柳街不同,女性作家筆下的藝妓們,其言行舉止,穿衣打扮,無一不得符合男性客人的要求,過在眾多男性所構造的虛幻的亭臺樓閣中。更可悲的是,她們中的許多人竟然無法意識到這一點。
結語
《浮草》最早被刊登于1897年《文藝俱樂部》11月刊的“雜錄”專欄上。眾所周知,《文藝俱樂部》自甲午戰(zhàn)爭后改版以來,整本雜志被分割成了五個專欄:“口繪” ——刊登一部分當時比較流行的美人肖像畫報;“小說” ——刊登當時流行的各類小說;“雜錄” ——刊登一些關于新東京(原江戶)各類風俗人情的說明性介紹,特別是關于關東地區(qū)各大節(jié)慶的說明性向導和東京花柳街的旅行指南;“詩宴” ——刊登當時比較有名的新舊體詩,比如樋口一葉的老師,日本著名詩人中島歌子的和歌;“雜報” ——刊登一些當時坊間流傳的各類小型新聞。然而不知為何,本應作為小說發(fā)表的《浮草》最終卻成為了“雜錄”專欄的一篇描寫柳橋藝妓風俗文化的故事,給這樣一篇批判藝妓文化,批判父權社會的作品留下了遺憾。
也許是受到了基督教教育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實早在《不幸的景象》(1895)和《秋日的天空》(1896)里,薄冰已經(jīng)對藝妓這以職業(yè)的存在表示了質疑和批判。她認為,藝妓是不適合女性的職業(yè),藝妓們那天使般的笑容和甜蜜的話語都是為了迎合男子而被訓練出來的,是她們謀生的面具。而對于那些沉迷于藝妓的男性,包括《浮草》,三篇小說都表達了薄冰對這一類男性的存在的嘲諷。最后,也許我們可以把《浮草》的結局解讀為,作為一門只為了滿足男性需求而存在的職業(yè),只要藝妓這個職業(yè)一天存在于這個社會中,日本女性的苦難就將繼續(xù),而她們也將永遠無法受到男性對等的尊重。
浮草
原載于一八九七年十一月 《文藝俱樂部》
在東京,位于日本橋南部的柳橋2是一個光聽名字便能感受到它那無與倫比的魅力的地方。不用說那些從早到晚都并排擺放于柳橋各個小巷兩側的大紅燈籠,便光是夜幕降臨時那同點火石的摩擦聲遙相呼應的柳橋深巷里的三味線音,其特有的和聲便足以構成柳橋獨一無二的風景。雖然隨著時光的流逝,文明開化3使得家家戶戶都用上了便利的瓦斯燈,然而柳橋的藝妓們卻仍是和過去一樣的美艷妖嬈。
在柳橋眾多的藝妓之中,梅屋的小糸在界內(nèi)可謂是首屈一指的美人。雖然芳齡仍二十未滿,然而小糸作為藝妓那一等一的手段——傳說只要政客能學到其中的哪怕一星半點,便可以在政壇上呼風喚雨。要說她到底有厲害,便連那個白發(fā)蒼蒼,成日拈著胡須在下級官員面前滔滔不絕談論政治是非的大臣,在小糸的面前竟也成了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據(jù)說在通往大丸和白木4的路上,曾經(jīng)有人目睹大臣躲在他人的車中,用他那常被人誤認成狼之眼的犀利目光,一邊色迷迷地盯著論年齡都能當他孫女的小糸,一邊沉浸在小糸甜美的微笑里,不時地喃喃自語道:
“親愛的小糸,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些所謂的商界精英,或是傳說中只要一根手指便能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新貴們,在小糸的面前竟也忘了個人的欲望與得失,其中還不乏為了小糸轉瞬之間便傾家蕩產(chǎn)的例子。貴族的公子們,未來的英雄們,大家都因為小糸那非比尋常的才能,相繼地拜倒在了小糸的石榴裙下。而托那些客人的福,小糸在梅屋的生活可謂不愁吃穿,生活順利得連伺茶的婢女們也不禁感嘆,
“哎呀,您這樣可真是讓我們羨慕啊。”
殊不知,作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兒時的小糸也曾在孤兒院昏暗的窗沿下,成日不是因為糖果的分配不均而心懷怨恨,就是因為和其他的孩子打架而被孤立。然而在被現(xiàn)在的母親領養(yǎng)后,我見猶憐的小糸終于得以在母親的悉心呵護下無憂無慮的長大。慈愛的母親對小糸對最大的期望,不過是希望她在成年后能嫁給一個好人家。可是,當母親察覺那個曾幾何時的小姑娘已經(jīng)開始模仿當下的潮流,穿衣打扮的時候,她意識到了小糸的輕浮本性,并在一次而后的交談中了解到了小糸那不切實際的愿望:
“我想當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藝妓!”
心地善良的母親很快被小糸華麗的辭藻說服。她先是給了小糸一筆財產(chǎn),母女二人在柳橋附近置購了一棟獨門獨戶的宅第,繼而順水推舟,做起了藝妓生意。除了小糸以外,梅屋還聘請了三位藝妓。 加上仆役和婢女,家里所有人都十分的崇拜小糸,每每看到她都會用近乎洪亮的聲音尊稱她,“姐姐!姐姐!” 5
和以前悲慘的生活不同,每日琴歌酒賦的日子給小糸帶來了無上的歡樂。然而得隴望蜀的人心總是那么的難以琢磨,人類欲望的膚淺性沒過多久便小糸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xiàn)。雖然現(xiàn)在的日子快樂的幾乎值得小糸每天向佛祖感恩戴德,但她卻逐漸發(fā)現(xiàn),她之前所認為的奢侈生活,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是住在高三間寬四間6的屋子里,每天和女性朋友飲酒作樂,說著無聊的笑話。更何況身為藝妓,自己成日還不得不討那些自己不喜歡的客人的歡心。因此,在某次與母親的談話中,小糸無意間便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討厭死了!討厭死了!早知道過的是這樣無聊的生活,我寧愿選擇答應御前的求婚,退了藝妓的戶籍當他的夫人,每天坐在威風凜凜的馬車上巡城了!”
在聽了小糸的一番話后,小糸的母親用著苦口婆心的語氣,語重心長的回答道:
“等閑變卻故人心,果然只有父母才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啊!小糸啊,雖然媽媽支持你做的任何決定,然而你要知道,當夫人和當小妾可是有著天壤之別,那背后必須付出的艱辛是平常人怎么想都想像不出的。當個一兩天可能還好,但過個十天半月你再看看?身為一位管理那么大的一個宅子的夫人,每天需要煩心的事多了去了,絕對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應付過去的。再說了,你這樣又算什么呀?御前都快六十歲了吧?退一步來說,就算你真的嫁給了他,過個兩三年他都該慶祝還歷7了。因此,我總覺得這件事不太可能會如你所愿的進行下去。比起這個,還不如我們現(xiàn)在辛苦一點,多存點錢,再用這筆錢讓你成為一個正直,普通男子的妻子來得好。我這是可都是為你著想啊!”
然而,小糸歷來叛逆的性格卻促使她違背母親的意愿。隨著母親唇焦舌干的勸說,小糸終于忍不住發(fā)起火來,用叱責的語氣向著自己的溫柔的母親大發(fā)雷霆:
“媽媽!您說的這都是什么陳詞濫調啊!您想想,我再怎么不濟也是梅屋的小糸吧!無論我將來在哪里做什么,我的性格是絕對不允許我成日守著自己的丈夫,過著只為繁衍后代而活的日子的!因此您就別在那兒瞎操心了,好歹也讓我自己為自己打算一下吧!哎呀,您可真無趣!”
如是這般,在談話過后不到一周,小糸突然以丸髷?shù)淖藨B(tài)拜訪了所有她熟悉的料理屋和藝妓屋。與此同時,她還準備了鳥仔餅和鰹節(jié),連節(jié)日用的酒桶都沒能省略,終于名正言順的退了藝妓的戶籍。
先前提到的那位愿意娶小糸為妻的御前,在當?shù)厝说难壑惺且晃粺o論論資產(chǎn)還是身份都相當有名的老爺。他不僅有著一臺兩匹馬的馬車,在駿河臺還擁有一座雄偉壯麗的宅邸,過著奢華的生活。不過如果硬要說御前老爺?shù)纳钪杏惺裁疵乐胁蛔悖瑒t是他由于多年前最愛的夫人過世,而產(chǎn)生的感情上的空虛和性格上的孤僻。然而由于色心未老,御前常年沉迷于藝妓屋。自看上了小糸以來,無論是金蒔繪制的箱子還是大量的零用錢,御前給小糸的禮物從無間斷,以至于該行為終于引起了他的家仆,一位眼上有瘤的仆役三太夫的不滿。某日,只見三太夫把眉毛一皺,裝腔作勢的跑到御前面前,態(tài)度傲慢的說道:
“老爺,我有話要和您說。”
又或者,三太夫會為了不讓老爺看見自己成日苦著的那張臉,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地說著一些一聽就知道是違心的話,比如:
“真不愧是我們英明的老爺。”
于是某天,不知是因為良心上過意不去,還是因為極度討厭那個已經(jīng)禿頭的自己, 御前把臉朝向屋里一個昏暗的角落,背對著三太夫,口是心非的說道:
“三太夫,你可終于是把你的意見說出來了啊。放心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不過。說白了,我和那些藝妓只不過是酒肉朋友的關系,你就安心看著吧,我是絕對不會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娶回來當夫人的,絕對不會!”
便是這一點信用度也沒有的發(fā)言堵住了三太夫欲言又止的話語。結果,就像世間常常會發(fā)生的那樣,在三太夫選擇視而不見的過程中,御前宅邸迎來了它的新夫人,一位舉止妖嬈衣著艷麗的年輕藝妓。新夫人會拿嫵媚的眼神看著三太夫,用著聽了便會讓人皺眉的措辭,說著:
“阿三阿三,你要乖乖的哦。”
雖然還是要取決于新婚夫婦的心情,然而自小糸嫁給御前以來,夫婦二人兩耳不聞天下事,每日關在別院的屋子里飲酒作樂,就連吃飯也要如同玩過家家般的不正經(jīng)。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新夫人很快厭煩了這樣的生活。她把自己的陣地轉移到主屋,并用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就連在自己丈夫面前的態(tài)度也和先前截然不同,終日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一來二去,御前隱約察覺到了小糸的不快。為了讓小糸重展笑顏,某天, 御前討好似地問小糸:
“我打算出門活動一下,你要一起來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糸回答:
“我才不要呢!您要是真想出去您一個人去就好了。若是給外面的年輕人看到了一個妙齡女子挽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走在大街上,還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呢。”
“真是個無禮的女人!” 御前大怒,“如果這是在過去,身為丈夫的我已經(jīng)可以因為你剛才的那番話而拔起短刀置你于死地!真不敢相信在現(xiàn)在的世道下我竟什么也做不了。” 說著,御前突然把正在吸的煙草用力地摁進煙灰缸里,翻著白眼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著小糸,大吼:
“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不管了!”
說完便起身準備離開。
“這樣啊,您若生氣請自便呀。”小糸回答。
也不等小糸再開口, 御前便滿腹怨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宅邸。帶上自己唯一鐘愛的侍女,御前乘上馬車,到了目的地后便一頭栽進了看戲的茶屋里。
此后,御前每天不是去茶屋看戲,就是撇下家仆獨自一人去酒館喝酒——每次都要喝到爛醉才肯晃晃悠悠地走回家。與此同時,他的性格也逐漸地開始變得喜怒無常,對仆役呼來喚去不說,還成日下達著譬如“天氣太熱了趕快給我拿冰水來”,“趕快給我煮毛豆去”,“把街頭表演的新內(nèi)8藝人給我叫進來”之類沒有意義的命令,本人也只對坊間流傳的自家宅邸里仆役之間的風言風語感興趣。
整個宅邸里只有三太夫把發(fā)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只見他成天在老爺,夫人和仆役的眼前晃來晃去,逢人便添油加醋地說:
“我們偉大的老爺現(xiàn)在看來也和平常人沒什么兩樣么,真不敢相信他竟給咱們找來了這樣一個大麻煩,要不要我三太夫從頭到尾給他數(shù)落一下?”
同時,他又很不客氣的對小糸說:
“為了這個家的將來,您還是趁早離開吧。”
“既然你那么希望我接受離婚,那就給我贍養(yǎng)費唄。”聽了三太夫話的小糸反駁道 。
某個晚上,當小糸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已經(jīng)到了對現(xiàn)狀忍無可忍的時候,她收拾好行李,順便偷了御前私藏的金表和寶石戒指,牽著自己的情人御前的馬夫久治的手,二人從此消聲滅跡,雙宿雙飛 。
話題轉移到小糸的母親身上。繼小糸離開梅屋后,小糸的母親還是一成不變的在柳橋做著藝妓生意。然而,由于梅屋的頂梁柱小糸的離開,家里的生意變得越來越難做,以至于連本金方面都開始有些吃緊。更重要的是,和一般的母女不同,小糸自結婚以來從未給家里寄過任何的生活補貼。因此,正當小糸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將來和梅屋的生意愁眉不展的時候, 某一天,她收到了一封從大阪寄來的信,寄信人則是那個已經(jīng)失聯(lián)許久的女兒。
小糸的母親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整封信的內(nèi)容不僅寫滿了女兒對自己的感激之情,便連字體也和小糸先前如蚯蚓般的字截然不同,是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寫出來的。小糸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母親,感謝您的養(yǎng)育之恩。自我嫁給御前以來,我每天都會對自己說,只要自己有哪怕一時半刻的不開心,我就會馬上離開那個家。由于種種原因,婚后的我一直不快樂。我越來越渴望普通夫婦之間那種衣食共寢,一簞一瓢,坦誠相待的生活,并望眼欲穿的盼著如意郎君的出現(xiàn)。我現(xiàn)在和郎君住在一個無人打擾的桃花源中,請您有時間務必撥冗蒞臨。小糸。”
顫顫巍巍地讀完了小糸的信,小糸母親被女兒近乎蔑倫悖理的話給徹底震驚了。她一面試去眼角的淚水一面嘆氣:“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為何自己女兒的心就可以如流水桃花般變化無常呢?撇去這個不說,她在信中提到的郎君又是何人?他是學者么?是商人么?每個月有固定收入么?不過那個孩子的眼光不低,相信她一定不會選一個沒什么能力的人吧。不行,為了那個孩子,我一定得親自去一趟。”
此后數(shù)日,小糸的母親每每做夢便一定會夢到馬匹,雖然她對女兒的郎君是馬夫這件事情可謂毫不知情。有著信封背面的地址,雖然夜路漫漫危險重重,為了自己唯一的女兒,小糸的母親還是決定踏上去往大阪的旅途,并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日心驚膽戰(zhàn)的旅途后,到達了目的地。
尋尋覓覓覓覓尋尋,經(jīng)過數(shù)日的探尋,小糸的母親終于找到了記在信封背面的地址。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小糸口中的桃花源,竟只不過是大阪普通長屋里的其中一間臟兮兮的小房子,其大小還比不過東京家的四分之一。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糸的母親巴頭探腦的朝屋內(nèi)窺探,并看到了一口正煮著雞肉鍋。此時雖說不過正午時分,伴著煮肉的吱吱聲,屋內(nèi)早已響起了三味線的樂聲。而正當母親把耳朵豎在門前打算側耳傾聽,小糸那一成不變的艷麗音調已透過格子門傳了過來。
“真另人懷念啊,既然我都開始彈了你也唱些什么吧。”
聽那勸說式的語氣,屋內(nèi)除了她應該還有別人,怕是她信中所提的郎君。
只聽屋內(nèi)的男子操著渾厚,低沉的聲線,用著粗俗的語言回答道:
“那老子我就來一首吧,一首表達老子心意的歌!”
說著說著便提高了自己的嗓音,唱道:
“老爺飼養(yǎng)的那只野貓啊,現(xiàn)在正琢磨著和她的丈夫一起吃飯呢。”
怎么聽都是一首由某個都都逸9歌曲改編的下流之作。
“怎么樣,老子厲害吧。”一副驕傲自滿的樣子。
聽了男子的拙劣之作,小糸頓時惱羞成怒:
“野貓是什么東西啊?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別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好歹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說著說著便開始譏諷男子,道:“真不好意思委屈您蝸居在這么個破爛地方啊。”然而話音未落,男子便氣急敗壞的回罵道:
“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心意了,這下高興了?”同時還不忘嘲笑小糸:
“常言道,對了,他們怎么說來著?啊,我想起來了!藝妓么,打從出生開始便只配當只野貓。”邊說邊發(fā)出輕蔑地冷笑。
“如果我是野貓的話那你該是什么東西呀?啊,對了,看你以前曾侍奉過四只腳畜生的份上,叫你馬大人的侍從好了。哎呀馬夫先生,您主人心情最近怎么樣啊?”這邊,小糸也不甘示弱的反駁道。
這之后,二人又你來我往的爭吵了一陣子,直到小糸的母親開始聽到屋內(nèi)傳來的咚咚聲,其中夾雜著小糸的尖叫:
“哎呀殺人啦!”
一聽到女兒的呼救聲,小糸的母親想都沒想便驟然拉開格子門,橫沖直闖地進了屋子。當她看見自己的女兒不僅正被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單手抓著脖子,而且對方還準備對她用鐵拳伺候的時候,小糸的母親幾乎惱羞成怒。只見她猛然上前,一邊試圖扯開了男子和小糸,一邊對男子苦口婆心地勸告道:
“你這是在做什么呀,好啦,好啦,先冷靜下來再說嘛。”
“這不是?”看見母親的小糸顯得有些喜出望外,“媽媽您可來了啊!您一定得聽我跟你說,久治這個人太薄情了!”只見小糸拉著母親的手,一面哭泣,一面一一列舉著久治的種種惡行。
看到這一幕的久治覺得機會來了。在說完“你才應該向母親檢討一下自己的惡行”后,他偷偷摸摸地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邁出大門,一溜煙便跑得沒了蹤影,自此再也沒有回來。
久治離開后,小糸的母親老淚縱橫,成日一邊看著女兒一邊嘆氣:“我活到現(xiàn)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小糸啊,別等了,你一定是被騙了。”而小糸則在經(jīng)歷了此番變故之后,心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再也不覺得自己可以游戲人生,反而因為這一連串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悶悶不悅,并越想越郁悶,越想越懷舊,遂而嘆道:
“還是當初在柳橋的時候好啊。”
后來,無視母親的反對,如同倦鳥歸巢般,小糸以近乎強迫的態(tài)度迫使母親帶著自己回到了柳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和詩人對樹鶯與梅花香永恒不變的歌頌不同,由于小糸劣跡斑斑的過去在柳橋早已人盡皆知,梅屋的小糸不僅被以前的客人所厭棄,就連新的客人也不愿讓小糸服侍。久而久之,在逐漸了解下級藝妓每日端茶倒水的艱辛之后,小糸所在的梅屋終于因經(jīng)營不善而無以為繼,小糸的母親也因此每天被高燒和頭痛所折磨。末了,據(jù)說小糸帶著母親離開了柳橋,成了旅行藝妓。
注釋:
[1]作為當時關東最有影響力的文學結社之一,硯友社是由紅葉、山田美妙 (1868-1910)和其他一些文壇的新生派在1885年創(chuàng)立的文學結社。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fā),它的存在不僅知名于其大力推動了當時風靡一時的“言文一致”運動,更聞名于它對江戶時期作家井原西鶴 (1642-1693) 的作品作為寫實主義(realism)的重新定義。
[2]柳橋位于今東京都臺東區(qū)日本橋和淺草附近,橫貫神田河,以便利的水上運輸和頻繁地商業(yè)活動為名。它同時是江湖和明治時期東京(舊江戶)有名的花街,同吉原和深川齊名。
[3]文明開化泛指明治初年, 西洋的文明傳入至日本,導致日本在社會,政府和民生上出現(xiàn)巨大轉變之現(xiàn)象的時期。
[4]大丸和白木為明治初期有名的百貨公司,在今東京臺東區(qū)日本橋附近。
[5]藝妓中把前輩藝妓稱為“姐姐(お姉さん)”。
[6]間為日本的長度單位,1間大約為1.81米。
[7]還歷,又稱甲子,或花甲,指人出生六十年之后又回到出生年的干支。
[8]新內(nèi)藝人為當時的街頭藝人,一般二人一組。他們會拿著三味線在街上走動,根據(jù)客人的要求進行表演和說唱。
[9]都都逸(都々一,都々逸)指的是江戶末期由初代都都逸坊扇歌(1804-1852)而來的口語詩,遵循著“七七七五”的音律。都都逸改編的歌曲一般都配有三味線伴奏,為日本宴會上或招待客人時的主要節(jié)目之一。都都逸的歌詞一般以男女間的愛情為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