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建
是在2009年元宵節前,八十三歲的老母親突然昏迷,送進離家不遠的同濟醫院搶救,檢查報告顯示,急性肺炎,電解質已紊亂。醫生當即開出病危通知說,病人極其危險,好還是不好,就在這一兩天,家屬不能離開,要二十四小時陪伴。一直在父母身邊陪伴的大哥一個電話,五個兄弟姐妹都來到醫院探望。
我下班后去看望時,母親仍在昏迷中,鼻子上接著氧氣,手臂插著針管在輸液。母親臉色蒼白,人很消瘦,帕金森病已折磨了她十七年。母親剛患病時,只是在發作時難受,肌肉僵硬,顫抖,吃了藥,過會兒就緩解了,照樣能洗衣晾衣做飯做家務。但越到后來,病情越嚴重,走路歪歪扭扭,吃飯時飯粒會掉地上,穿衣時扣不上紐扣。再后來,就只能坐在靠背椅子上,要人扶著走,要人幫她穿衣喂她吃飯了。再后來,她說的話也有些含混,要仔細辨別才能聽懂。再后來,她連自己的孩子都認錯了,混淆了。看著一生勤勞的母親一點一點喪失能力喪失智力,做子女的心很痛,卻一點兒幫不上忙。我也曾領母親看過多次病,住過幾次醫院,她還在長海醫院開了一次刀,做的是腦神經毀損術,就是在離蛛網膜下面一點點的地方,用高溫射頻電極手術刀毀損腦神經,能改善肢體震顫、強直,讓病人稍稍感覺舒服一些,但危險很大,稍有差池,病人就可能癱瘓在床。手術簽字前,面對坐在椅子上已剃光頭發,腦袋上用紅顏色畫出手術部位的母親,我猶豫了很久,萬一手術失敗怎么辦?但想到母親發病時痛苦難受的樣子,我抱著賭一把的心理,簽了字。還算好,母親手術順利,難受癥狀有所減輕,但病情無法逆轉,反而一年一年加重了。
當晚是大嫂陪伴母親。第二天上午我請了假上醫院,只見母親呼吸沉重,喉嚨里有很多痰吐不出來,護士一會兒就拿著吸痰器來吸,母親臉上呈現出痛苦狀,吸痰器吸出的痰都帶著血。我們只能央求護士手勢輕些,不要讓病人太痛苦了。醫生檢查后說,恐怕不行了,通知親人都來見見吧,要有思想準備了。于是馬上打電話,讓上班的讀書的孫輩都上醫院來見奶奶看外婆。到下午六時左右,母親喉嚨響了一記,眼角涌出兩滴清淚,頭一歪就去世了。醫生進來,打了一針強心針,見無效果,就問:“要上呼吸機嗎?要切開氣管搶救嗎?”我們五個子女哽咽著說:“不要,就讓媽媽去吧,謝謝醫生。”是的,母親受疾病折磨那么多年,現在解脫了,她永遠不會痛了。那天是2009年2月14日。
此時,八十七歲的老父親在家里患病在床,不能讓他來,不能讓他受這個刺激。除了父親之外的全家人,圍著母親尚有余溫的遺體,女兒和兒媳幫她老人家擦臉擦身換好衣服,全家人哭泣著嗚咽著圍著母親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將母親的遺體送進太平間后,我們就回到父母的家,搭起簡單的靈堂。此時老父親顫顫巍巍從臥室走到客廳,老淚縱橫地說:“瑞貞,瑞貞,西天路上一路走好!我也快了,我們很快又要見面的。”我們馬上扶父親進臥室躺下,因為,父親患胃癌已二十多年,身體很虛弱,他經不起的。
我們為媽媽守了三天三夜的靈,應該的。一個孩子生下來,母親抱著她的子女起碼要抱三年,子女不應該守三天靈嗎?其實攤到每個人,也就是一夜而已。輪到我守靈的那晚,我點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向母親的遺像磕了三個頭,望著她的遺像,我思緒萬千。
我們的家是一個很普通很平凡的家,我母親也是很普通的母親,但普通中也有些不平凡。我從小沒見到外公外婆,我母親才十六歲時,也就是1942年,外公外婆就去世了,我估量他們很可能就死于日本鬼子的細菌戰。2011年10月上旬,日本731部隊細菌戰資料中心的奈須重雄先生,公布了他新發現的由八篇論文組成的、寫于1943年至1944年的《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其中,收錄731部隊軍醫、日軍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室少佐金子順一在1943年12月撰寫的題為《PX(感染鼠疫的跳蚤)之效果略算法》的論文。論文寫到,1940年6月至1941年11月,731部隊在吉林、浙江寧波等地用飛機播撒鼠疫菌,共造成近兩萬六千人感染病菌。
我母親的家鄉在常熟辛莊,1942年辛莊突然爆發鼠疫,死了很多人,我外公外婆就是這次感染鼠疫死去的。常熟離寧波不太遠,如果不是日本飛機播散的鼠疫菌擴散,辛莊怎么會突然爆發鼠疫?
母親告訴我,外公外婆剛剛去世,舅舅就被一些地痞流氓無賴拉進賭場,打了一夜麻將,將外公外婆的幾十畝田產全部輸掉了。外公是個鄉村知識分子,恪守著耕讀傳家的古訓,擁有一房間的書。他篤信道教,還精通天象會看風水,常常被人請去指導何處可造房子。外公外婆家境殷實,母親小時候過的是豐衣足食的日子。舅舅在賭場上輸掉所有田產后,母親全家的生活馬上陷入絕境。后來,我看到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里面有一個關鍵性情節,就是主人公福貴賭輸田產,土改時被定為貧農——因禍得福。我母親家也一樣,“地主”大概算不上,或許定個“富裕中農”,最多也就定個“富農”吧,那也是“黑五類”。幸虧舅舅賭輸了田產,成了貧農,否則,到“文革”時我們全家的日子怎么過?萬幸!
我母親十八歲就和我父親成親了,舅舅還算好,沒有將妹妹的嫁妝輸掉。我母親說,嫁妝外公早就準備好了,母親出嫁前嫁妝裝滿了一只小船,運到我父親家。父親家就在離辛莊二十多里地的洞港涇鎮。嫁妝除了被褥,都是各式的桌椅凳臺桶盆,漆著好看的紅漆。我七歲時到常熟鄉下老家去住過一個月,房間里擺著母親帶來的家具,長桌方桌梳妝臺圓凳方凳都有。記得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全家實在吃不飽肚子餓得慌,父親就請鄉下親戚將家具用船運到上海,賣給舊貨店。我記得,有一個長桌子賣了二十九元九角錢,還有一個梳妝臺,父親賣了后買了一臺紅燈牌收音機聽評彈——父親是評彈迷京劇迷。
母親新婚后就在洞港涇婆家和上海兩邊輪著住,父親在上海一家小服裝廠做賬房先生。母親結婚后六年未生育,父親就陪她去看中醫,到第七年,生下大哥,再過兩年,就有了我。一直到上海要實行戶籍制了,父親趕緊讓母親帶著大哥和我到上海,去派出所報進戶口,這已是最后一天。要是錯過了這一天,母親和她的子女就是農村戶口,我就不是上海人,而是常熟洞港涇人了。
母親一直說我小時候很好養的,胃口好,一小碗飯倒些排骨湯,呼嚕呼嚕就吃下去了,不像我大哥,這也不要吃,那也不要吃。但也說我從小頑皮,老闖禍。有一次,我傷風感冒,上醫院配來咳嗽藥水。這藥水是甜的,母親將藥水放在五斗櫥上,我就搬來凳子爬上去,打開瓶蓋,一仰頭將一瓶藥水全喝進肚子,這藥水有安眠作用,我很快就爬到床上睡著了。母親看我一直熟睡了幾個小時不醒,覺得奇怪,仔細一察看,才發現我把一瓶咳嗽藥水全喝下去了,急忙抱著我上醫院。醫生說,不要緊,多喝開水就行,這個搗蛋兒子你要看緊他。我小時候就是個“闖禍胚”。那時候我家住在西藏中路泥城橋南面的廈門路衍慶里,弄堂后門就是蘇州河。我家住在弄堂的三層閣,房子很小,下二樓要走十幾級石頭樓梯,我下樓梯時好幾次從石頭樓梯上滾到二樓,到現在我的前額還是凹凸不平的,就是那架石頭樓梯給我留下的痕跡。還有一次,我躺在床上,手拿兩粒鐵彈子放在嘴邊玩,一不小心,一粒大的鐵彈子滑進喉嚨里鉆進肚子,我嚇哭了。母親馬上背著我上醫院。醫生教我母親,回去做韭菜餅讓你的搗蛋兒子吃,大便時讓孩子坐在痰盂上,拿根細木棍搗一搗,鐵彈子會拉出來的,要是出不來,再來看,那就只有開刀了。母親嚇壞了,回去就上菜場買韭菜做餅,讓我多吃。我喜出望外,闖了禍還有好香的餅吃!第二天,鐵彈子就拉出來了,一場虛驚,母親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下來。
我大妹出生時,最高興的是我父親,每天下班回家,走到底樓就會喊“三小姐,三小姐”,一路喊到三樓。前面兩個是兒子,第三個是女兒,做爸爸整天都興高采烈的。但是,樂極生悲,大妹八個月大時發了一場高燒,患上小兒麻痹癥。父親說,大妹病重時氣若游絲,鄰居勸母親放棄,母親哭著抱緊女兒再次上醫院,在醫院接了三天三夜的氧氣才救回一條小命。命雖救回,但大妹燒退后四肢癱瘓。醫生說,這是父母太疼愛了,如果發燒時不要抱著到東到西看醫生,就讓孩子躺在床上不要動她,要么病重不治,要么燒退后最多癱瘓部分肢體,不會有四肢癱瘓的嚴重后果。
大妹癱瘓后,我有點記事了,我就記得母親一直在悄悄流淚,無緣無故地流淚。大妹從小殘疾,在父母眼里就格外受寵愛,這寵愛明顯含著一絲內疚。但父親母親那時不懂治療小兒麻痹癥的科學知識啊,有啥好自責呢?我記得,母親每天早上起來,做完一些家務活后,就幫大妹穿衣,幫她洗臉刷牙,為她準備早飯。晚飯吃好后,母親先去洗凈碗筷擦完桌子,然后就去端水幫大妹洗臉洗手洗腳,天天如此,一直到大妹結婚為止,從未中斷過一天。而且我父母一直在堅持不懈地為大妹找醫生治療,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了,為大妹治病。當時西藏法海喇嘛在上海開診所,用艾灸治病,人稱“活佛”。我母親就抱著大妹去治療一年,治好了大妹的頸椎腰椎,大妹可以坐直,可以靈活地轉動頭頸,原本只能躺著的人,可以坐起了,可以靠移動板凳在房間內活動,她的世界比原先擴大了很多。父親從報紙上知道蘇聯專家在青島治療小兒麻痹癥,馬上買好船票,讓母親抱著大妹去青島讓蘇聯醫生看,只是看了三個月也沒有什么效果。后來,我父親找到新華醫院,醫生用中西醫結合的辦法,在我大妹的關節部位開刀,連續治療四年后,我大妹能站立,能柱著拐杖在房間里走路,這幾乎是奇跡了。
本來,我父母生了大妹后不想再要孩子了,大妹癱瘓后他們想法變了,想再生個妹妹與她作伴,等父母老了后,也好幫助姐姐。女孩子生活上的事,哥哥是插不上手的。天如人愿,我小妹妹就來到人間。小妹出生時正好是1960年,自然災害之年,母親營養不良,沒有奶水,奶粉也配給得很少,小妹得了軟骨病,到四歲才會走路。她小時候愛哭,母親就讓我小妹騎在我的頭頸上,騎出去看風景。小妹長大后就責怪媽媽,“我在你肚子里,你一直哭,所以我生出來也就一直哭,是受你的影響。”
過了三年,我小弟弟又出生了,那時我已十歲,懂事了,我就覺得母親太辛苦了,挺著個大肚子,還要買菜做飯洗衣,從早忙到晚。我弟弟出生那天,母親一直忙到下午三點,再把曬了一天的被子收進來,自忖時間差不多了,就提著個網線袋,里面裝著洗臉盆毛巾牙刷替換衣服,自己走到公共汽車站,坐68路公共汽車到第二紡織醫院婦產科去生孩子。到醫院后醫生一檢查就驚呼,怎么算得這么準?馬上讓我母親進產房躺下,過一個小時我弟弟就出生了。父親知道后有些后怕,埋怨母親膽子太大。母親鎮定地說,我生過四個孩子,我心里有數的。
父母親覺得有五個孩子,負擔很重了,這才決定不能再要孩子了。那時候,我們家已經搬到甘泉新村兩萬戶房子里,那時候,甘泉新村是市郊結合部,蠻荒涼的。生了我小妹妹后,家里人口多,房子緊張,政府就分配一套天潼路沿馬路的房子給我家,這里原先是一家糧店,樓上一間樓下一間,但租金要九元多。父親嫌貴,就和廠里的同事換房,我們就住到甘泉新村去了,這件事可看出我父親的不現實,誰愿意住到生活不方便的郊區啊?可是,天潼路房子好是好,但九元多的租金父親確實也付不起。這時,父親的工資已從每月一百十九元減到七十九元,政府號召企業高級職員減工資,父親就響應號召報了名,結果是主動報名的都減了,沒報名的都沒減。我的父親太天真太沒有心計。1958年,我父親所在的小服裝廠合并到國營上棉二廠。1959年,號召知識分子下放勞動,父親是會計,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他又主動要求到嘉定農村去種田一年。農忙時有一個月沒有給家里寫信,我母親急死了,以為父親出了什么事,就將我大妹托給鄰居,她帶著哥哥和我,坐上到嘉定的長途汽車找父親。我記得,那時嘉定還有城墻,汽車開到西門,下車后,我們每人叫了一輛自行車馱在后座,一直踏到我父親下放的村莊,見到了父親,也認識了我父親的房東老阿奶。我家從衍慶里搬家到甘泉新村時,嘉定老阿奶還專門坐車來我家幫忙,住了一夜再走的。
從嘉定下放回來后,我父親因為長期失眠、偏頭痛不愿當會計,到車間里去開銑床。他的師父比他年輕多了,不做知識分子做工人,腦力勞動變為體力勞動,精神壓力小了,父親的失眠癥居然好了,人也胖了一點。他每周早班中班地輪轉,中班回來,先要聽聽廣播,怕影響我們休息開得很輕,沒想到“文革”中被他的同事檢舉:半夜收聽敵臺。認識的同事住一起的弊病暴露無遺,這時父親一定后悔搬到甘泉新村了吧。
盡管從廠部來到車間當工人,父親仍是車間里的秀才,車間主任有什么工作計劃和總結要寫,都喊我父親代勞。我父親也喜歡寫寫弄弄,有一次還代替車間主任在全廠做過以增產節約為中心的報告。我父親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斯斯文文坐在臺上,被人誤認為是《文匯報》記者來工廠采訪。可能是我父親多次向童年的我重復這件事,使得記者這個職業在我心中高大起來,長大后我選擇報人作為我的終身職業,和幼年時受父親的影響大有關系。
殘疾的大妹在慢慢成長,父親要為大妹做一件事。他又將母親留在鄉下的剩余陪嫁家具運到上海賣掉,籌備了近兩百元錢,要為大妹造一部可移動的生活車,將來大妹吃飯睡覺大小便都能在車上解決,這其實又是一個不現實的想法。他非常投入地做這件事,下班后及休息天都去淘舊貨,買來舊鋼管、墊子、輪子,請廠里的老師傅幫忙,忙碌了一年多,待車子做好后,才發現,車子自重太重,輪子太小,推起來太費力了,但車已做好,沒法改做了,只能放在家里占地方。倒是做大車時的副產品,一輛四輪小殘疾車蠻輕便的,大妹可以坐著讓別人推著去上小學了。
甘泉新村第三小學,我讀五年級,大妹讀一年級。大妹的老師很疼她,專門在班里選了兩個女同學送大妹上學,放學再送回家。兩位女同學一直接送大妹到高中畢業,成了大妹一輩子的閨蜜,現在都升級做奶奶外婆了。
童年的我是皮大王,精力過于旺盛,一直讓父母操心。有一次,在新村草地上玩,見地上有一塊小石頭,就撿起奮力朝草地外扔出去,哪知用力過猛,將草地旁二樓一戶人家的玻璃窗打得粉碎。到了晚上,這家大人上門告狀,我挨了父親一頓臭罵,父親第二天請了半天假,配好玻璃,上門幫人家重新裝好,再次道歉。
頑皮歸頑皮,但我的學習成績很好,在班里一直是第一名。班主任趙婉珍老師讓我當少先隊中隊主席,可惜我是爛泥糊不上墻,玩瘋了,學校中隊主席下午開會我都會忘記。當年最愛玩的是打玻璃彈子,遠遠瞄準,大拇指一發力,擊中,這粒彈子就歸我了。一雙手,在地上玩得墨墨黑,臟得要命。有一次打彈子打得正興奮,猛然想起中隊主席開會,連忙趕到學校,會議已結束了。趙老師實在無法可想,只好讓一位穩重的女生替我,安排我當中隊學習委員,為班級出墻報,為同學訂閱《少年報》。但我這個馬大哈,又把同學的訂報款遺失了。在當時,十多元錢不是一筆小數字。是趙老師自己出錢,幫我將訂報款補上。我真幸運,遇上一位這么好的老師。
當時的民風淳樸。父親在休息日會想法子改善生活。有時是包餛飩,買來薺菜和腿肉,全部洗凈,切細,拌勻,包好,煮熟,鄰居每家盛一碗,喊我們這些孩子送去。有時是做菜包子,買來青菜,洗凈,煮熟,切細,包好,在蒸籠里蒸熟,合用的廚房飄出好聞的香味,父親又喊我和大哥給鄰居每家送兩個嘗嘗鮮。踏進鄰居家門,迎接我的是大人親切的笑臉和真誠的感謝聲。我小弟嬰兒期時母親奶水不足,這是她的第五個孩子,人到中年的母親已氣血兩虧,自然沒奶水。正好隔壁剛產下女兒的年輕媽媽奶水太多,脹得難受,于是就抱了我小弟去哺乳,這下我小弟享福了,小臉長得圓圓的,手臂一節一節像嫩嫩的蓮藕,像極了一只吃飽后心滿意足的幸福的貓咪,于是起個小名叫“阿咪”。
從我小妹出生到我小弟出生,正逢“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里日子過得很苦,每天都是饑腸轆轆。包餛飩、包菜包子,只是老百姓偶爾的苦中作樂,再苦總要找點樂趣,讓生活有點希望,讓臉上有些笑容吧。平時,我家天天中午吃茄子面糊糊。就是將茄子切碎炒熟盛起,再燒一鍋開水,將面粉合著很多水搗成糊狀,放進煮開的大鍋,再放進煮熟的茄子,一碗面粉變成一大鍋面糊糊。呼嚕呼嚕喝進兩大碗,好像吃飽了,其實沒多少糧食,都是茄子和水。我上課上到一半就會感到肚子餓。茄子,是我和我哥晚上去幫送菜進城的農民推車換來的。我家住的甘泉三村,隔一條河就是嘉定長征人民公社,農民晚上送菜進城要經過我家門口的路,路上有座小橋。農民騎黃魚車上橋騎不動,須下車拉著走,我們就在橋頭守著,看到車來就幫著推一把,下橋時農民會送幾根茄子回報。等到紅薯上市,母親就會喊我到糧店排隊買紅薯,一斤糧票可買七斤紅薯,能讓我們吃得飽一些。父親還學會了養兔子。在樓梯下的空間里放一只木條釘的兔籠,買來兩只幼兔,我們就天天將家里的菜皮喂兔子,一只兔子生病死了,一只養得非常肥大,等到有一天父親休息,他就把肥兔殺了。殺兔子很殘忍的,父親聽說殺兔子不放血的,要活活摔死了再剝皮,他閉著眼睛抓起兔子狠命往地上摔,只一下就把兔子摔死了。一邊是他五個饑腸轆轆的孩子,一邊是親手養大的肥兔,父親沒得選擇,只能狠心。
等我長大些,每逢暑假,我和大哥會去鄉下釣魚。從我家大約走一小時的路,還是長征人民公社的地盤,農民在家門口的小河里養著魚,允許我們釣野生的鯽魚黑魚鰻鱺,只要不釣養殖的鯉魚草魚青魚鰱魚就行。一般我們兄弟都會有所收獲。釣魚有一整套的程序,前一天,先到鄉下的養豬場挖紅蚯蚓,這是魚的餌料。釣竿是簡易的,到處都有的竹子墻籬笆,抽出一枝頭細根粗有韌勁的,在漁具店買來魚線魚鉤裝上就成了,還要帶上一把大米,這是要撒在河中引魚的。清晨天還沒亮就要出發,等天邊朝霞升起時,我們已經到了河邊,撒下大米,將紅蚯蚓穿上釣鉤,就等著魚兒上鉤了。中午吃點家里帶來的干糧,下午三點開始往家里趕,如果運氣好,晚上餐桌上就有一大碗紅燒鯽魚。釣魚全是碰運氣,有一次,我隨一位鄰居叔叔去釣魚,一天下來,我一條魚也沒釣到,叔叔釣到好幾斤,我很懊惱。到晚上,叔叔燒好魚后,給我家送來一大碗,讓我感到很溫暖。還有一次,我手氣很好,魚兒接連上鉤,釣到一條約有一斤重的鯽魚,還釣到幾條青魚,青魚我放回河里了,要是不放回去,被農民看到會挨打的。我很興奮地回家。此時正好我好婆來到上海,她說這么大的鯽魚,要去買點肉,做一道鯽魚塞肉,是美味。依了好婆,母親去菜場買了肉糜,塞在鯽魚肚子里,紅燒后,果然美味。
我還學會了養鴨子。一天父親下班帶回六只小鴨子,毛絨絨的,很好玩。我自告奮勇承擔起養鴨重任。開始時給小鴨子吃點菜和飯,等小鴨稍稍大些,我扛著小鐵鏟,下課后,到附近的農田里錛蚯蚓。蚯蚓是鴨子的最愛,每天我走進窗前的小院子,六只鴨子已在巴巴地等我帶來好吃的。將小鐵桶里的蚯蚓扔在地上,六只鴨子你爭我奪,扁扁的嘴巴咬住一條蚯蚓,長長的脖子一伸一伸,蚯蚓就進了鴨子的喉嚨。這六只鴨子,五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五只公鴨,長大后殺了吃掉,一只母鴨,留著生蛋。這只母鴨真是爭氣啊!我每天去為它錛蚯蚓,它就每天下一個青白殼的大鴨蛋。這些蛋,我母親舍不得吃,全都藏起來,到立夏季節,父親就開始做咸鴨蛋,這咸鴨蛋很好吃,中間還有一汪油。這只母鴨,成了我的朋友,我放學回來去看它,它會伸縮著脖子和我打招呼,口里嘎嘎地叫著,好玩極了,我開始相信畜生也是有靈性的。后來,這只鴨子在我家搬離兩萬戶工人新村,搬回市區里弄后,它不適應沒有小院子的生活,死了,我很傷心。這只母鴨先后下了幾百個大鴨蛋,為改善我家的生活作了大貢獻。
街道見我家生活艱難,就介紹我母親去家附近的醬菜加工廠工作。母親的工作就是腌醬菜。這工作是在露天做的,夏天頂著烈日炎夏,冬天裹著風雪嚴寒。夏天還能熬,到了冬天,母親的手生著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樣。有一次切大頭菜,母親差一點將自己的手指頭給切下來,只好回家養傷。母親從小是被外公嬌寵慣的,沒吃過苦,這么艱苦的工作她做不來。這又要說說我父親理想主義的性格,母親年輕時有工作,在一家毛巾廠做檢驗工,但懷了我大哥后,父親就讓母親辭去工作,安心在家安胎。父親覺得自己有能力養活老婆兒子。那時的風氣,老婆外出工作,老公會覺得沒面子,女人是應該在家里做家務的,他沒想到他的高工資后來會被減去。母親實在做不了醬菜廠的工作,街道又將母親介紹到冠生園糖果廠做包糖的臨時工,用手工包大白兔奶糖,每天要包八十斤。這工作雖然也很累,但蠻適合母親的,看著一粒粒大白兔奶糖從自己手里包出來,母親很有成就感。這工作她一直做到退休。
“文革”開始了。父親因為以前給車間黨總支書記提過意見,有時也自吹在小服裝廠做會計要和三教九流甚至地痞流氓打交道,又有人揭發父親半夜里收聽敵臺廣播,于是就被打成“漏網右派”,拉上臺陪斗。這時我們家還住在工人新村,我家的前后左右住的都是父親的同事,于是我們家幾個孩子立刻在小伙伴中受到歧視。這真是個瘋狂的年代,平時都蠻要好的小伙伴,竟手拉手在我家窗口前大喊:“揪出王柬之,打倒王柬之。”王柬之,就是小說《苦菜花》中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地主漢奸。父親被懷疑是暗藏在工人隊伍中的“王柬之”。有時,一家人正在吃飯,窗口突然飛進幾只煤球,到窗前一看,人影全無。
學校停課了。一天上午,學校闖進一群從北京來的“紅衛兵”,穿著軍便裝,戴著紅袖章,手持銅頭皮帶,將我們平時又敬又怕的校長一頓銅頭皮帶打得滿臉鮮血,然后將全體同學集合到操場上,宣布全校立刻停課鬧革命。從這之后,我經常見到新村里“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子女無緣無故被同齡人又踢又打,非常可憐。目睹此景時,我從心底里感謝我的舅舅輸光了外公的田產,要是他被定為“富農”,我的家庭肯定要受牽連的,也許挨打也有我的份了。
停課后我無所事事,開始去練武,學少林拳,學摔跤,玩石鎖,舉杠鈴。我要鍛煉身體,應付可能的不測。我身邊還藏著一柄尖頭的鐵家伙,是從父親的工具箱里翻出來的,我要用它防身。一天早晨,父親上班前問我:“如果人家打你了,你怎么辦?”我看到他憂慮的神情,想讓他放心,就從口袋里掏出這柄尖頭鐵家伙說:“沒人敢打我,誰敢打我,我就和他拚命。”不料父親劈頭給了我一記耳光說:“你要闖窮禍啊!鬧出人性命怎么辦?”父親收走了我的防身武器,關照我在家里讀書不許出門玩。到了這時,父親才覺得,和同事住在一起很不利,自己有什么事會牽連子女。我們家終于搬離工人新村,和別人換了很差的房子。父親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負,只能這樣了。
過了三年,大哥“上山下鄉”去了。再過一年,我也到江西生產建設兵團務農。那年,我還不到十七歲。離開上海那天,父母親去送我。在上海北站,父母親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當心,要我保重身體,說了又哭,哭了又說。火車要開了,汽笛一聲響,車上車下的哭聲之響亮,竟似地動山搖排山倒海一般。
八年上山下鄉光陰一晃而過。“文革”被徹底否定,高考制度恢復,知青返城,我考取了復旦大學新聞系。大哥頂替母親的工作回到上海,母親退休。再過四年,我大學畢業,父親退休。弟弟妹妹也先后工作。父母親養育五個子女的任務,終于完成。他們的五個子女,四個是有一定技能的普通勞動者,殘疾的大妹,年輕時因熱愛讀書學習被紀錄片導演陳光中拍入《莫讓年華付水流》,這是上世紀80年代影響很大的紀錄片,現在她已成為小有名氣的京劇票友,坐著輪椅登臺表演余派老生唱腔,有板有眼,韻味濃郁。大妹最像我父親。想想我的父母真是不容易,我記得老年的父親常說一句話:人生難熬苦中年。
也因為中年時過于辛苦操勞,父母都過早衰老。父親退休后即患胃癌,萬幸發現早手術早。母親精心服侍父親,為父親煎了十年中藥,為父親的長壽立下汗馬功勞。她還要幫著帶孫輩。爾后,母親患了帕金森癥。從那時起,五個成年子女開始照顧患病的父母親。
母親去世一年半,父親在過完八十八歲生日后,因心肺衰竭也去世了。母親走后,他晚上睡覺一直夢見母親。我去看他,他好多次說過,你娘昨晚上又來過了,叫我跟她回家去。是有這種說法的,來到人間是旅行,離開人世是回家。他去世前那個晚上,在中山醫院重癥監護室,我陪著他,他有話要對我說,但已經沒有力氣說話。我扶他坐起,拿出一支筆一張紙對他說,你就寫下來吧。父親費力地歪歪扭扭寫了“五個子女好”,就寫不動躺下了。看著這五個字,我很感動。父親,我們只是盡了做子女的本分而已,子女再有孝敬心,也不可能超過父母對子女的愛心啊!
父親去世時,同母親一樣,眼角也掛著兩滴清淚。這眼淚是他們對人世的留戀,對子孫的牽掛。和母親去世時一樣,他的兒孫全部到場,看著他停止呼吸,拒絕醫生割開氣管搶救,為父親擦身,為父親更衣,為父親默哀,為父親守靈。
啊!我的父母我的家。朱炳生和張瑞貞,平凡普通的中國父母,六十五年相濡以沫,支撐起一個平凡普通的中國百姓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