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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者小花絮——追憶吳曉鈴先生
谷 應

我不是做學問的人,寫文章紀念吳曉鈴先生百年,是因家母與吳夫人石素真有著深厚友情,在我大學畢業到天津工作后,吳、石二位又受家母之托做了我的“監護人”吧。
其實,幼稚園時期的我已從相片上認識這二位長輩。相片從印度寄來,不知觀賞過多少回,五六歲的我能準確無誤地指著相片上那位頭戴白色無沿帽身穿白色甘地服,鼓著一雙笑笑的大眼睛的年輕先生叫“吳叔叔”。至于緊挨著大眼兒先生那位披著波浪發穿了碎花旗袍、瞇著一雙細細小眼睛的嬌小女士,因了母親有著同樣花色同樣款式的衣裳,我自然格外親熱的大喊“小石姑!”
不僅相片,母親床上鋪著的淺駝底子姜黃杏紅老綠三色織花床罩,連同疊在我和弟弟的小床里的同樣花色線毯也來自印度,全都印度味兒十足。
見到真實的吳叔石姑之時,光陰已走過16個年頭。
記得是個晴好的夏季傍晚,得到母親恩準北上過暑假的大三學生拎著旅行袋走進景山東街,敲開了吳宅大門……從那時開始直到吳叔辭世的1995年,石姑辭世的2009年,節假期間甚或周末我必定打火車票“回北京”。起初回景山東街納福胡同,后來回宣武門外校場頭條,再后回育慧北路世紀村。近50個年頭了啊!二位長輩待我如同自家孩子,我喜歡他們古色古香滿是藏書的家,我敬重他們的為人,欽佩他們的學識,我將二位長輩當作我的“北方爺娘”,視為我的良師、我的守護神——我很愛他們!
今日捉筆為吳叔做百年紀念,奈何我這學術門外漢只拿得出些許細瑣之事,也算是為這紀念活動添上些許花絮吧。
聽母親說,石姑和吳叔北平讀書時并不認識。“七七事變”后千山萬水的各自到達昆明,吳叔在西南聯大中文系任助教。石姑先去我舅舅當校長的建水一中,與我教英文的父親做了同事。石姑教國文,一年后受聘于西南聯大附中。
在母親就讀的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石姑是年齡最小的學生,入學時年僅15歲。童花頭百褶短裙長統線襪,都叫她“小石頭”。說來有趣,在河南老家讀初二的小石頭陪表姐上京趕考,表姐想法子多弄來一張準考證,小石頭就跟著進了考場,是去“玩兒一把”。不想表姐沒考上,小石頭卻被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錄取。一年后,校方發現此女生考試資格有假,本當勒令退學,查看試卷,這冒牌高中生竟是門門全優,作文尤佳,為全場之冠。愛惜人才的校方便做了“降級一年留校查看”的破格錄取決定。
說到此處我母親贊道:“她可是公認的才女!不如此,北大名教授羅常培先生與羅庸先生能聯手保媒,將羅庸先生女弟子石素真說給羅常培先生的得意門生吳曉鈴?”
當然,這已經是石姑執教西南聯大附中時期的事了。
母親長石姑五歲,二人住一間宿舍,形影不離、情同姐妹。小石頭每月生活費交荃姐,一切聽荃姐安排。女院畢業荃姐出嫁住到沙灘親戚處。小石頭竟也跟著搬了過去。

女大畢業前后的荃姐與石妹
盧溝橋炮響,小石頭奔開封老家。荃姐夫婦攜奶娃南下,最后落腳昆明荃姐娘家。
戰事吃緊,一年后,19歲的小石頭單槍匹馬從河南繞重慶跑昆明投靠荃姐,大人孩子擠在一間簾子隔開的屋里。到昆兩年,小石頭21歲了。“女大當嫁”,兩位羅先生做媒,安排北大才子、女院才女會面“相親”。雙方一見鐘情,從“含而不露”的“預備時”逐漸過渡到“添枝加葉”的“進行時”。荃姐因了小石頭尋得如意郎君十分高興,義不容辭在“有情人進行時”里充當“電燈泡”。
“戀愛中的雄性向雌性對方展示自己的才藝當是一種‘共性’,”母親說,“鶴之舞,鹿之斗,蛙之鳴皆是……”說時笑了,“吳君曉鈴也不例外呢!”
以下便是母親列舉的例證——是她“燈泡生涯”中最富戲劇色彩的一出。
某日,吳郎約會石小妹,告知“北平八所中學校友會”在號稱昆城第一的中國大戲院舉行義演,吳郎扮演說唐戲《麒麟閣》里好漢秦瓊。首場名“三擋老楊林”,秦瓊將與老楊林(由厲慧良扮演)對打“燈籠泡”。這好漢再次出臺在末場,逆境中揚眉志不短的四句唱由他完成,是為全戲尾聲……簡介完畢,吳郎鄭重取出演員贈送親友的“紅票”二張,謙虛道,粉墨登場,密斯石并好友密斯荃若光臨賜教,在下將不勝榮幸之至!
晃著手中兩張紅票,小石頭一本正經地對荃姐說:“吳曉鈴這后生么,粉墨登場并不為了‘過戲癮’,他一向主張‘案頭與實踐并舉’,把專業做‘立體研究’……好嘍,這回可是逮著‘研究’機會嘍!”又說,“夠格跟厲慧良在臺上對打‘燈籠泡’,這后生戲臺上有點根底吶,‘立體研究’做得夠深入吶!”小石頭得意且歡喜。母親也陪著得意歡喜。
看戲頭一日,兩位密斯挑選衣裳且用火鉗將頭發夾出波紋。到了正日子,早早吃過晚飯穿戴完畢便哄娃娃上床——那年我弟弟兩歲,是個相當難纏的“哭寶”。“哭寶”說一不二的外婆就住板壁那廂。自打“哭寶”落生,外婆便給“哭寶”媽立下“娃娃睡著了才準出門”的規矩,這規矩兩位密斯可是從不敢逾越。
偏是“哭寶”不肯配合,恁怎地又是哭又是鬧,千般拍萬般哄,好容易合上眼安靜下來,兩位密斯松口氣,踮著腳尖溜到門口,不料“吱呀”一聲門響,那“哭寶”又哼哼唧唧哭將起來……如此往返不下四五趟,只聽板壁那面老外婆用標準昆明腔慢聲細氣為“哭寶”抱不平:“整哪樣嘛?當媽的不老實守著娃娃,半夜三更要瘋克(去)哪點?”

《吳曉鈴集》書影
難纏的“哭寶”終究熬不住,息了哭鬧繳械放行。得以脫身的兩位密斯躡手躡腳帶上門拔腿便跑,從大東門外交三橋跑到三牌坊附近中國大戲院,足足四里地。只可惜到達之時距離開演已經一個多時辰,進到劇場氣喘噓噓找到紅票區,落座下來放眼戲臺,不想《麒麟閣》已演到了秦瓊唱過四句尾聲戲轉身下場,映入兩位密斯眼簾的,僅是好漢秦叔寶飄入側幕的衣裳后擺……
“壞脾氣出名的北大才子生氣了,整整一個星期不搭理小石頭呢!”母親說,“起因在我家‘哭寶’,我很過意不去。為給他倆做個圓轉,我特地炒了兩個菜,由石小妹作陪請客吳郎,算是向他賠不是……”每講到此母親皆樂不可支。“吳郎坐了上座,大口吃菜大口扒飯,扒光一碗,翻著白眼沖石小妹喝道:石素真,添飯!……”
《吳曉鈴集》第四卷《在昆明粉墨登場》一文有兩處印證了這段“花絮”。文中提到汪曾祺先生在有關《麒麟閣》改編昆曲本討論會上的發言。汪說:這出戲,我頭一次看是在昆明。吳曉鈴先生演出的。且不說他的功夫,班底是厲家班,底圍子真硬,楊林由厲慧良扮演……
文中第五段有如下字樣:那天,請了幾位客人給我捧場,所謂是“送紅票”的。有先師羅常培先生,有系里同事許駿齋大哥,還有現任云大中文系教授全振環大姐……至于汪曾祺,看來是買的票……
其實“紅票”該有四張,作者不提那第四張,是因當年吳郎為石妹披掛上臺精彩獻藝,十拿九穩必定得到的贊賞竟落了空,那股子怨氣幾十年也沒有消盡呢!
母親說,“不予理睬”只不過是男性戀人慣用的一種姿態,當女方因這姿態而姿態更甚時,舉手投降的多是男方。扮戲觀戲這臺事過去,北大才子與女院才女的情感穩步進展,終于上升到了談婚論嫁階段。
1941年,我父親在重慶謀得差事,沒能等到小石頭出嫁,母親便帶著孩子們離開了昆明。出行前擺了一桌菜,算是把小石頭交給未婚夫的“訂婚宴”。講到此處母親又樂不可支了,她說:飯桌上,你石姑端出千金小姐架子,小口吃菜小口喝湯,喝了半盞湯,翹著下巴沖你吳叔嬌聲發令道:吳曉鈴添飯!
1942年,吳、石二位結為伉儷。有關婚禮情況,是許多年后為滿足我的好奇心,一頭銀絲的石姑陸續講給的。聽講時我明智地做了筆記。以下文字的依據,便是那一疊巴掌大紙片訂成的“備忘錄”。
我問石姑:“肯不肯把您和吳叔當年婚禮情況給透露透露呀?”
石姑說沒什么好保密的:抗戰時期,只身異鄉的窮助教那點兒薪水僅夠填飽肚皮,你煙癮不小的吳叔交了伙食費,連發霉的“安南大獎章”都抽不起,只好拿本地老鄉抽竹筒子的“刀煙”過癮。后來弄到了為煙癮克扣伙食費的地步……打算結婚,他哪有辦婚禮那筆開支喲?你吳叔跟我商量說,泡兩壺茶簡單弄個形式如何?我是個怎么都可以的人,只說,添上半斤雜糖吧。那會兒我手頭的閑錢也只夠半斤雜糖。幾位朋友同事聽了這安排,異口同聲教訓起來:“小石頭你也太好說話啦,父母那頭沒法通知已經夠委屈的,半斤雜糖兩壺清茶怎么說得過去?!雖然自行出嫁,再怎么也是辦婚禮呀!女嫁男娶自以古來都叫作‘終身大事’,馬虎不得的!”我說沒有錢,不馬虎怎么辦?她們急了,不行,可不敢馬虎!嘀咕一陣做出決定,這樣吧,婚禮交給我們,小石頭你就等著當新娘吧!我拍手笑,好啊好啊,隨你們去弄,我落得做個“甩手掌柜”!她們的辦法是“湊份子”,很有幾位手頭寬裕的入伙,策劃得相當體面——粉紅緞面結婚證書,河南飯莊幾桌喜筵,溫泉旅店“新房包間”,更了不得的是請來西南聯大蔣夢麟校長做證婚人。
證婚人是要在證書上簽名蓋章的,蔣校長簽了名取出圖章,相當認真地說,這么講究的結婚證,又是酒席又是包間,看來新娘子背景不簡單呀!
我聽得興味盎然:“您二位怎么回蔣校長話?”
石姑說:“站在蔣校長側旁,梳了“飛機頭”的新郎和燙了“摩登彎”的新娘都笑而不答……”
聽說您二位結婚不久便去了印度?這是我發問。
石姑說,不是“結婚不久”是“結婚次日”。婚禮原定在歲末冬月,提前到8月25日,就因為8月26日有去印度的飛機……
我很好奇,戰火連天的,您和吳叔怎么會想起來往印度飛呀?
石姑解釋道,去印度可是你吳叔多年的夙愿。說來話長,自打你吳叔進了北京大學選了中國戲曲史,就對“中國戲曲根源在印度”的一貫說法——許地山先生也這么說——產生懷疑,由是萌生了“文化平行說”。他認為每個國家民族的藝術都是土生土長,平行而進的。許多相似的傳說故事,并非誰傳到誰那里,而是同時萌生并行發展的。他不認為中國戲曲的根在印度。要想證實這說法,就得到印度去弄清源流——他選修梵文正是為了去印度。
機會來了。20世紀初葉,“東方詩圣”泰戈爾創辦國際大學。出于泰翁對中國文化的特殊愛好開設了漢語課程。1924年,泰翁訪華,與中國學術界達成交換教授的協議。按協議,第一位赴印度講學的中國教授是梁啟超先生。因軍閥混戰梁公未能成行。13年后的1937年春,國際大學設立了中國學院,聘用中國教師的條件是,起碼通曉19種印度語言中的一種。30年代初,北大曾有43名梵文學生,梵文艱深枯燥,堅持學到最后的只有中文系吳曉鈴一人。這樣,留校任助教的吳便成了應聘當然人選。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北大西遷,戰火彌漫,簽證渺無音訊,赴印講學似成了泡影……
想不到1942年印度使館竟發下簽證——時隔五年,國際大學聘任依然。接到簽證的你吳叔真是欣喜欲狂呢。他對我說,你跟我一同去,去攻孟加拉文!我梵文你孟加拉文,我做古代你做現代,做出一部印度文學史來!我說行啊,嫁雞隨雞夫唱婦隨。
從昆明到印度卻是個棘手問題。通常辦法由滇越鐵路乘火車到安南國(越南)換輪船去印度。且不說一路周折旅途漫長,錢袋干癟的我們又該如何去籌那筆可觀的旅費?
正傷著腦筋,機會又來了。你吳叔的牧師老父親有教會朋友與昆明機場物資部門熟悉,得知晚輩情況,這位李伯伯便熱心幫忙,聯絡到了往印度運輸貨物的飛機。起飛日期是8月26日。申請手續當然要辦,你吳叔去辦。似乎一切順利。婚禮第二天,我稀里糊涂的拎個小行李袋跟著你吳叔到機場,由李伯伯帶領登機。機艙內除了駕駛員沒有別人——我跟你吳叔算是“蹭”飛機坐,開飛機的是個美國小伙子……
聽到這里,大為驚訝的我喊了起來:“飛印度的美國飛行員?我的天!您二位該不是坐上了“飛虎隊”的飛機呀?!”
石姑淡淡一笑:“當時稀里糊涂的根本沒問,后來也沒想……”
我嘆息道:“您啊,您可真是的!這么多年竟然沒想過蜜月旅行坐著赫赫有名的‘飛虎隊’飛機飛越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那可是“二戰”期間赫赫有名的‘駝峰航線’哪!”
石姑說,看來是的。
我把網上看到過的、高黎貢山和西馬拉雅山的冰雪峽谷里有上千架飛機殘骸,“駝峰航線”因此被稱作“死亡航線”的有關資料對石姑做了幾處復述,我相當激動:“天哪,您這位新娘子就不害怕嗎?!”
石姑還是那么淡淡的:“咳,新娘子稀里糊涂的跟著新郎官上了飛機,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管,哪里來的害怕?倒是現在明白過來,越想越后怕呢……”
“李伯伯必定講了‘駝峰航線’的危險,”我追問著,“新郎官也不害怕嗎?”
石姑樂了:“新郎官綽號‘吳大膽’,認定了的事拿腦袋撞鐵門也去干。”坐運輸機去印度的申請批準了,航線相當危險,他可是一個字沒跟新娘子提。他知道小石頭膽兒不大,即便嫁雞隨雞上了飛機,那一路還不得嚇暈過去七回八回的——他才不招那麻煩哩。飛機起飛了,他又是哼小曲又是講笑話,高興得什么似的,哪有一絲兒擔驚受怕的樣子?”
我跟著樂:“那是新郎官在對新媳婦做‘心理保護’呀!‘吳大膽’不只膽兒大還心細哩,很會保護弱小哩!”于是我大聲發表結論:“1942年8月26日,吳曉鈴先生石素真女士的‘蜜月駝峰行’全世界絕無僅有,夠得上‘吉尼斯世界之最!’”
石姑感嘆了:“也許吧……不過,沒有‘舍命上西天’的勇氣,‘文化平行說’難以證實。到國際大學后,他查閱了大量資料,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很快寫出有關‘文化平行說’的論文,吳曉鈴也因此成為這方面的年輕的權威……他這個人啊,做學問從不步前人后塵。立論大膽,行動也大膽,年輕時便有志考證《金瓶梅》作者,幾十年后終于取得成功便是明證……
傳聞吳叔脾氣上來猶如“火山爆發”。這些年我可從沒有見過他“爆發”,只有一回經歷了“爆發”的“預備期”。
那回我不小心,失手碎了一只有著哈佛標志的精美的大號水晶玻璃杯,是吳叔哈佛講學的紀念品,老爺子拿它泡茶用它喝水,挺器重它的。我清楚記得那哈佛杯與水泥地相撞之時,做完了“早課”(天不亮便伏案筆耕或編查資料兩個多小時,數十年如一日)的吳叔正從樓上下來,目睹愛杯粉身碎骨,頓時二目圓瞪、面皮漲紅。知道闖了大禍,我嚇黃了臉。聽說老爺子發火時雙足跺地、聲如獅吼,我只有縮起脖子聽候發落了……想不到面皮雖漲到紫紅,并沒有發出獅吼,聽到的僅僅是從緊閉的嘴巴里憋出來的、似同貓兒發怒時的“咕嚕”之聲,接著,他老人家轉過身“嗵嗵嗵”返回樓上去了。
聞聲趕到的石姑忙安撫驚魂未定的我,她說,什么破杯子,摔了就摔了!又說,前些年,一尊清末西廂人物彩繪大磁瓶被清潔工碰翻,摔成了滿地磁碴兒,你吳叔心疼得眼淚汪汪,可也沒怎么著,“咕嚕”幾聲也就算了——對做清潔工的阿姨他又能怎么著?他這人高喉嚨、大嗓門、急脾氣,卻不輕易發火,尤其對弱者,頂多“怒而不發”——他這人從不欺負弱小。“爆發”往往在路見不平之時。你吳叔極富正義感,對不合公理的事十分較真,脾氣暴加膽子大,一旦竄出火來,那可真叫“火山爆發”……忙著開早飯,石姑沒講下去。
餐桌上我埋頭吃喝、不敢言語,吳叔雖不比平時的談笑風生,倒也神色平和。用過飯,聽到他喚那匹長相丑腦瓜靈(因而與諸葛亮夫人同名)的貓兒吃魚刺,我這才松了口氣。
許多年后重提舊話,石姑給我講了幾樁“吳大膽”的往事。
第一樁——匯文小學是教會學校,某次評獎優秀學生,全校師生公推品學兼優的一位女同學。不料主事的外國牧師將其除名,換了自己喜歡的另一女生。大會宣布后滿場嘩然。此時,只見一中年級男孩跳起,指著那外國牧師大喊你不公平!你不像話!!喊著叫著沖上前,“呸呀呸”的朝那老外啐唾沫。校長忙出面解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走那滿腔怒火不依不饒的小男生……
石姑笑道:“那小男生便是后來得了‘吳大膽’外號的你吳叔。匯文小學校長正是你吳叔的父親。兒子啐了外國牧師,身為校長的父親只得想法子‘和稀泥’……其實,你吳叔根本不認識那被除名的女生,以后也無絲毫來往。看不慣就打抱不平,這是他的天性。”
第二樁——他蔑視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的人,最不能忍受洋人欺負中國人。啐洋牧師時還是個小男孩兒。同樣性質的“事件”發生在北大,那時他是大學高年級學生了。
起因相仿。傳言某品學兼優中國學生的獎學金名額被調換,換成了與外國評委關系密切的另一學生。眾人為此議論紛紛。例會公布出來,證實此事并非謠傳。就在全場嘩然之際,怒發沖冠的“吳大膽”已跳上臺,邊責罵邊揮拳,如此尚不解恨,散會后跑到老外住處,窗戶跟前跳腳吼叫,花壇里花花草草被踩了個稀巴爛……
已過耄耋之年的石姑搖頭嘆道:“你吳叔這人哪,天性耿直,鋒芒外露,服就聽,不服就頂,最不吃的就是巴結‘上頭’。好幾位上司被他頂得下不來臺,結果是他一輩子吃虧……”又說,“在單位挑毛病,直筒子犯上出了名,那是恨鐵不成鋼,希望把事情辦好,所謂‘愛至深斥之切’。可是出了國門從不發牢騷,你吳叔愛國,最看不上在國外罵中國的中國人。他說這種軟骨頭,家丑外揚有你什么好?!要罵在家罵!”
第三樁——他收藏的一冊古版曲本《酬紅記》不知怎地被康生打探到了,過不多久“捧臭腳”的說客登門。吳叔與此人原本認識,聽他笑容滿面說了許多恭維的話,東拉西扯繞了許多彎子,終于繞到康生藏書,小心翼翼繞出了《酬紅記》。你吳叔已明白來意,并不做聲,只等那人說下去。待那人說出“他(康生)有下冊你有上冊,他下你上,配齊了該有多好……”你吳叔便冷笑道:“確實好哇,他下我上,叫他把下冊給我,我不就配齊了!”指著對方抬高了嗓門,“他想要嗎?告訴他,吳曉鈴不給!”這話勾出了暴脾氣,揪起那人衣領,口中罵著狗奴才仗勢欺人就往院里推,那說客本以為即便說不合,仗著背后大來頭,“吳大膽”膽兒再大也不會怎么著。想不到他真敢“太歲頭上動土”!眼看要吃虧,那人便掙扎著奪門而去。你吳叔怒氣不消,院里跳腳吼罵足有半個時辰……
石姑又一次嘆息,那會兒可是把我給嚇壞了,暴脾氣加膽子大,一旦被招惹,他能做出不計后果的事。我害怕這后果,我對你吳叔說,等著吧,這次“犯上”可是犯上天了呀!他呢,吼夠了,罵夠了,拉開嗓唱起《擊鼓罵曹》來了。事后每每提及此事,你吳叔總是大罵那說客“沒臉沒皮狗湯勤(京劇《一捧雪》中人物)!”

北京宣武門外吳宅院內長輩晚輩合影。左起第一人為本文作者
最驚心動魄的是紅衛兵抄家。先來了一伙附近中學小紅衛兵,搖著“大破四舊大立四新”小旗,高呼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闖進院子便勒令封建余孽吳曉鈴滾出來。待“余孽”現了身,不由分說命他立即交出窩藏的“四舊”。偏是這“余孽”不像某些同類乖乖兒就犯,竟敢發問什么叫“四舊”?小紅衛兵們怒聲喝道,裝什么傻!你個“封建余孽”滿屋子的書不是“四舊”是什么?!老實點!今天統統交出來燒了!!
事隔多年,石姑講到這里還是頓住,停頓好一陣才接著說:“那會兒我寸步不離緊緊跟著你吳叔,不住扯他后衣襟是怕他犯性子,他若犯了性子,天王老子也不怕。惹急了,使出短打功夫,那幾個毛孩子哪是對手?真要這么著,他可就死定了……我心里慌亂,扯他后衣襟的的手直勁兒哆嗦。幸虧他沒有立時發作……現在回想,我是低估你吳叔了。‘吳大膽’那時表現出來的是另一種大膽,他沒有硬碰硬,只對小紅衛兵說,明白了,小將們看著辦吧。又說,我的書很多,什么書都有,紅寶書有,馬恩列斯有,張思德、白求恩、劉胡蘭都有,你們可得注意啊!要不然我幫著挑選挑選?那小紅衛兵頭子聽了便喝道,“封建余孽”休想耍花招!院里老實待著!!說罷分派手下進屋查抄。你吳叔就一聲不響坐在院子里看,看那幫孩子要怎么辦……雖然沒有硬碰硬,從他眼神里我明白他今天是豁出去了。如果無法阻止焚書,他能眼睜睜看著乾隆五十四年《紅樓夢》手抄本,看著《斬鬼傳》手抄本,看著上千冊珍本、善本、抄本、刻本書被撕被毀被焚燒嗎?他會撲上去拼命,他會跟書同歸于盡——那些書是他的命根子啊!我知道生性剛烈的吳曉鈴做得出來。我在想,如果他為書殉葬,我就陪他殉葬……
石姑又停頓了。片時噓出口長氣,含淚道:“是老天有眼吧?正當小紅衛兵們樓上樓下分頭行動,書櫥、書柜、書架、書箱就要遭劫難之時,另一撥紅衛兵進門,我們單位的“革命造反派”來了。大紅衛兵見小紅衛兵搶先了行動,很不滿意地發話道,吳曉鈴是社科院文學所的反動學術權威,本單位紅衛兵來了,這里沒你們事了!攆走小紅衛兵,大紅衛兵們從挎包里掏出一捆封條,看清了是封條,我的狂跳的心臟逐漸恢復正常。文學所年輕人畢竟古典文學出身,口中雖喊著革命口號,將本專業珍貴文獻付之一炬,他們終究下不了手……“焚燒”變了“查封”,好比“死刑”改判“無期”。我家藏書沒有灰飛煙滅,你吳叔的命也就存下來了……”
從未聽過吳叔講這段往事,想必因不堪回首,他老人家關閉了記憶閘門?但不止一次我聽他講“眾牛鬼陪斗封建余孽大紅傘何其芳”。
此次批斗會來頭不小,聲勢浩大,會場設在譚鑫培、孫菊仙、楊小樓、梅蘭芳曾演過戲的“舊戲窩點”東安市場吉祥戲院。陪斗者百余皆各文化單位“大牛鬼”。那日吉祥戲院座無虛席。“打倒”與“橫掃”聲中,掛了胸牌,戴了紙糊高帽的“陪斗牛鬼”一個挨一個,“封建余孽大紅傘”何其芳的“亮相”安排在“陪斗眾牛鬼”全部出臺站排之后……講到這里,吳叔說:“只才幾分鐘,戲臺上滿蕩蕩全是‘牛鬼’胸牌,‘牛鬼’紙帽……”說時苦笑,“阿耶耶,真好比水泊梁山聚義廳‘元帥升帳’,‘及時雨’宋江為一百單八好漢擁簇哩……”
講得眉飛色舞的是那出“自糊牛鬼帽登臺學部大席棚”。
“學部”,即當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歷史哲學部”的簡稱。“大席棚”者,乃“文革”時期街頭巷尾機關學校無處不見的、為張貼大字報搭建的場所,多由木樁竹席合成。“學部大席棚”自然屬學部專用。
吳叔講這棚內舉辦的某次“頂級牛鬼戴帽批斗”,重點在“糊帽”。大約因造反派忙到顧不過來,批斗會前,將二尺半寫有名號打了紅叉的胸牌并足量廢報紙發放“牛棚”,下令“牛鬼”們用廢報紙自糊高帽——胸牌和紙帽乃牛鬼們登臺大席棚的“行頭”。
批斗會的打倒聲中,語言所俞平伯、吳世昌、錢鐘書、吳曉鈴四名“頂級牛鬼”胸牌紙帽地出臺“大席棚”了。卻見“吳牛鬼”頭上的紙帽不是隨大流的“漏斗尖頂式”,而是“瓦片方頂式”。這方頂帽狀如舊時糧店賣米用的斗子——內行一看即知是京戲老生常用的“員外帽”。雖以廢報紙為材料,“員外帽”做工卻一絲不茍——外大內小兩只“斗子”摞在一處,后面對角豁出“人字口子”,短飄帶在口子外,長帽帶則從口子內拖出。不僅如此,兩只“斗子”的褶疊安裝想必費了些心思,那瓦片方頂隨著主人步履,有點兒升降起伏的意思。混在眾多“漏斗帽”里,這獨樹一幟的“員外帽”雖不起眼,卻有那么一點兒格澀,有那么一點兒可笑……
此時此地,即便只“那么一點兒”,也給革命口號震天動地、革命威勢如火如荼的大批斗現場添加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黑色幽默”……
每講到此處,吳叔皆縱聲大笑:“上級命令‘牛鬼’自己糊‘牛鬼帽’,并沒有規定得糊成啥樣兒,咱認真琢磨款式,說明咱對上級布置的任務十分負責嘛……”邊笑邊說,“都想知道咱為什么選‘員外帽’吧?咱這輩子只做學問不當官,糊個烏紗帽戴上不合適,思來想去,還是老生戴的方巾對身份,就糊它一個戴上吧!”說罷認真發出遺憾,“唉,工具沒有材料不行,雖做了精密設計,剪裁全靠手撕,若得剪刀一把尺一柄鐵絲數根,再來點兒顏料,嘻,效果會好上十倍哩!”
在座眾人無不捧腹。我跟著笑,是心里酸楚的笑。
今日回想并記下這段“口述歷史”依然忍俊不禁。我想,過了“焚書關”的吳叔在精神上已經跟自己滿屋的藏書死過一回,才會大膽到以“奉命糊帽”為由,在“學部大席棚”里與“革命造反派”尋個小小的開心吧?
半個世紀無數趟回北京,每次“回家”所見所聞所行,當時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別,現今回想,方品出了內中的滋養。比如跟隨滿肚子掌故的吳叔逛天橋、逛榮寶齋、逛北海、故宮、民族宮,比如跟吳叔到老舍先生家、冰心先生家、侯寶林先生家串門,比如跟吳叔去劇場后臺窺望正在上妝的梅蘭芳先生、跟吳叔到馬連良先生家避雨,比如茶余飯后聽吳叔說古論今,比如參與吳叔為家里孩子們準備的臉譜勾畫游戲……至于更多瑣事,吳叔對來往信件一絲不不茍的編號且以熟練手法翻轉制造“再生信封”啦,吳叔從不丟棄點心紙拿它對紅木家具進行保養啦,吳叔的愛貓和吳家歷代貓兒們的命名啦,吳叔的京戲高靴與耐克鞋啦,還有吳叔多次送我的精美畫冊畫具啦……遲頓的我今日品出了這瑣細的珍貴,瑣細中是能看到人格人品的啊!

吳曉鈴先生
是的,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漢同時是嚴謹治學的學者;這位聲如獅吼的暴脾氣同時是女兒們溫和的父親,弟子們盡心的導師;這位衣冠楚楚站在國際講壇上用英語講學的大學問家同時是北京胡同里搖著蒲扇的“侃大山爺們兒”中的一員;這位廚藝高明用料考究的美食家同時是餐桌上不容剩菜渣漏飯粒的“葛朗臺”……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一位愛國家、愛民族、愛百姓的愛國者;一條剛正不阿的好漢;一名大膽出新、治學嚴謹的“新派學究”;他是一個杰出的普通人。
是的,他屬于那類必須用大寫的“人”字去寫的人!
我得感謝我的母親,是她選擇了終生密友小石頭,于是乎,“我石姑”的佳婿成了“我吳叔”——可敬可愛的、令我感到自豪的吳叔!
在紀念吳叔百年的今天,我為他老人家祈禱——我希望天國的戲院給他施展才藝的機會,那么,80年前的兩位摩登密斯定會提前到場的。
責任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