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潤民
我的1965和1966年
田潤民
(下)
“八· 一八”以后,“北外”發生了些什么事呢?
首先,各種各樣的群眾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地誕生了。“籌委會”支持下的多數派成立了北外當時最大的紅衛兵組織,因為他們是保工作隊的,被稱為“保皇派”,和以批判工作隊為主要目的的少數派組織“紅旗戰斗大隊”形成對抗。北外紅衛兵的組成以干部子女和學生中的黨員、干部為骨干,他們的主攻方向是“黑幫”和各種各樣的“牛鬼蛇神”。他們在大操場舉行了批判和聲討北外黑幫大會,“黑幫頭子”劉柯被揪到了批斗臺上示眾。郝金祿也終于被揪回來了。8月是北京一年中最熱的月份,而中午又是一天中最熱的一段時間。在這最熱的月份最熱的時間段里,北外兩個女紅衛兵押送著郝金祿在校園里游街,最讓人吃驚的是,郝金祿除了脖子上掛著“打倒黑幫分子郝金祿”的大牌子以外,身上還披了個大棉被,郝金祿低著頭,滿臉淌著汗,無可奈何地忍受著這種折磨。又有一天,西班牙語系教授孟復被幾個紅衛兵押送著在校園里游街,老教授脖子上掛著一雙皮鞋,臉上被畫了幾個黑道,一邊走一邊敲著一面破鑼,自報家門,自己喊打倒自己的口號。他的罪名除了“反動學術權威”以外,還有一條是國民黨的外交官;解放前曾在國民黨政府駐某外國使館當過三等秘書。與他一起游街的還有西班牙語系主任熊健,他的父親熊斌解放前在國民黨統治時期當過北平市市長,父輩欠下的孽債子孫償還,“文革”把中國封建社會“一人犯罪,全家遭殃”株連九族的做法照搬過來。“黑幫頭子”之一石春來被從外交部揪回來了,一天,在5號樓前,英語系的籌委會和紅衛兵包括部分教師舉行了批判和聲討石春來的大會,石春來脖子上套著一張畫有口吐毒液的毒蛇的漫畫,有人說,那位英籍專家陳梅潔(Magret Turner)就是看到這個場面后嚇得神經失常。也是這8月的一天中午,二飯廳前臨時搭起了一張桌子,桌子上站著一個人,幾個紅衛兵按著他的腦袋,強行把他的頭發推成光頭,他脖子上掛的牌子上寫著“大流氓曾鐵耕”。曾鐵耕本是北外圖書館一名普通的圖書管理員,時年30多歲,尚未結婚。平時衣著打扮很是講究,頭發梳的整齊,一絲不亂,皮鞋擦得锃亮,在全國人民幾乎都穿中山裝的年代里,他經常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顯得有點“另類”,早晨起來還手捧一本書津津有味地在校園里朗誦。曾鐵耕只不過是生活方式和舉止行為不符合當時時代潮流的普通知識分子,此時竟被當作“牛鬼蛇神”拉出來示眾。他因為既無歷史問題又無現行問題,于是站在那張桌子上理直氣壯地和紅衛兵爭辯說:“我不是當權派,你們斗我大方向錯了!”臺下沒有人和他爭論,只是一片哄笑。斗爭曾鐵耕這樣的人只是“文革”中紅衛兵上演的無數恐怖劇中的幕間滑稽,或者說是惡作劇。運動后期,北外所有教職員工和學生都要下“五七干校”,當軍代表動員他去時,他問:“干校有沒有牛奶?沒有牛奶喝我不去。”那個年代,湖北沙洋的“五七干校”連干凈的飲用水都沒有,哪里還有牛奶?后來他因病逝世于海淀醫院,享年40歲左右。他死后,沒有親屬料理后事,也沒有什么值錢的遺物,只有一套西裝、一頂鴨舌帽、一雙皮鞋這些生前給他帶來麻煩的“行頭”。海淀醫院向學校發布了曾鐵耕的死亡通知,學校派校醫務室一名醫生前去處理。一位可笑又可悲的圖書管理員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要不是紅衛兵當初把他當作“牛鬼蛇神”拉上批斗臺,北外很多人可能還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
在這血腥的8月,伴隨著游街、批斗、抄家,北外相繼發生了幾起自殺事件。一天,我到校醫務室去看病,走廊里墻上一張大字報閃入我的眼簾,那張大字報的標題為“歷史反革命黃XX自殺罪有應得”。黃某是校醫務室一名老醫生,一年前,我們剛入學時舉行例行身體檢查,老頭給我檢查完說了幾句客氣話言猶在耳,給我的印象是位和藹可親的老者。不曾想,“文革”這一關他沒有過得了,起因是紅衛兵在抄他家時抄出了一身少將軍服。原來老頭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當過軍醫,而且由于醫術高超被授予少將軍銜,老醫生遂保留下來作為一個紀念。可紅衛兵說這是他要變天的物證,是準備有朝一日蔣介石反攻大陸時穿的。老醫生心里明白,這身將軍服和“變天”、“蔣介石反攻大陸”聯系在一起等待他的是什么,于是用那雙給人治病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那身將軍服則作為紅衛兵的戰果,除了在北外展出以外,還與從熊健家里抄出來的一把日本刀并列在一起,陳列在北京展覽館舉辦的“首都紅衛兵掃四舊成果”展覽中,作為階級斗爭的活教材,激發人們對階級敵人的仇恨。
英語系教授水天同是解放前我國在國外學習比較文學為數不多的學者之一,此人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水梓是甘肅有名的教育家,曾擔任過國民黨政府時期甘肅省的教育廳長,蔣介石曾為其題寫“西北完人”條幅。僅此一條,就可以定為“牛鬼蛇神”,何況他還是1957年的“右派”。罪上加罪,他還有一個日本老婆,大有外國特務的嫌疑。當紅衛兵進入他家抄家時,一聽說他老婆是日本人,少不了“老實交代”“砸爛狗頭”幾句警告,這日本女人哪里見過這場面?遂嚇得上吊自殺。水天同終于熬到了“文革”結束,1975年,我見到他的時候,談起他那日本妻子的自殺,傷感地說,他本人當時死的念頭也有了。
在“籌委會”及其支持下的紅衛兵熱火朝天地掃“四舊”、打黑幫的同時,少數派“紅旗戰斗大隊”顯然對他們這些所作所為不感興趣,認為“你們搞的這些牛鬼蛇神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他們大多數都是過去歷次政治運動已經搞過的對象,是死老虎,你打他們算什么英雄呀?”其中對他們這種打人、抄家、搞變相武斗的做法從內心里很反感,但又不能公開批評。“紅旗戰斗大隊”認為:當前運動的主要方向應該是揭發批判以劉新權為首的工作隊在“掃障礙”運動中所犯的錯誤,為被整的學生平反。于是,多數派,即北外的臨時權力機構“籌委會”及其支持下的紅衛兵認為:“紅旗戰斗大隊不打黑幫不打牛鬼蛇神,而把矛頭對準工作隊,其大方向錯了。”他們的邏輯是:劉新權是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紅軍,老革命,工作隊是外交部派來的,外交部是陳毅領導的“紅線”。你們不打黑幫,而攻“紅線”,究竟要干什么?“紅旗戰斗大隊”反駁道:“工作組(隊)犯了壓制群眾的方向路線錯誤,要批判,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是最高指示,你們所謂的打黑幫才是轉移斗爭的大方向,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圍繞著到底是打黑幫還是批工作隊,北外的學生、教師、干部、工人要么支持紅旗戰斗大隊,要么支持籌委會和紅衛兵,觀點越來越尖銳,情緒越來越對立。這邊批工作隊的大字報剛一貼出,那邊則用批劉、郝、石的大字報蓋上。你批工作隊的調門越高,我打黑幫的勁越大,多數派還說:“我們打在黑幫和牛鬼蛇神的身上,痛在某些人的心上。”
“紅旗戰斗大隊”剛成立時,因為是少數派,受掌權的籌委會壓制,其活動受到種種限制,很多時候在西院語言學院飯廳開會。人數雖少,但士氣旺盛,只見他們常常打著紅旗,唱著“紅旗,紅旗,革命的旗……”的隊歌,排著整齊的隊伍從東院向西院走去,那些飽受多數派批斗的“黑幫”及“牛鬼蛇神”雖然不敢公開站出來支持這個組織,但從內心里對這個組織抱有好感,甚至把他們個人的命運寄托在這個當時前途未卜的群眾組織上,有的通過他們的子女或者親屬傳遞同情、支持的信息。多數派嗅到了這一點,于是在大字報上攻擊“紅旗大隊”成員大多出身不好,“黑五類”據多,背后有黑幫分子支持。
8月底9月初,“紅旗大隊”開始走向社會,他們派出一部分人先到位于沙灘的中宣部,要求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領導成員陶鑄接見,反映北外“文革”的情況,希望得到支持,但陶鑄始終沒有露面。后來又到東交民巷的外交部政治部,要求陳毅接見。9月2日,陳毅在參加完越南民主共和國的國慶招待會后趕來接見并講了話,陳毅講話的基調是勸同學們要冷靜,他不主張兩派對立、互相指摘、謾罵,認為都是革命群眾,應該團結,不要結仇。有人說,他這是和稀泥,陳毅說:“我看,人民內部矛盾和點稀泥好。”
這個時期,“紅旗大隊”主要負責人是法語系的陳伯,西班牙語系三年級的伍望生,英語系三年級的陸幼甫,漢語師資班的趙雙之,英語系二年級的宋遠利等人,像張萬安、丁金國、丁文棋等這些“大游魚”因為“掃障礙”已被搞得名聲較臭,不便公開出面活動。劉令凱、王佐蘭則似乎認為“紅旗大隊”造反的力度不夠,縮手縮腳,因此,有意識與之保持距離。伍望生是當時中共中央聯絡部副部長伍修權的女兒,當時各派群眾組織都在有意識地物色一些高干子女擔任他們的頭頭,以此增強號召力。“紅旗大隊”因為有伍望生這么一個出身高干而人緣又不錯的人當頭頭頓時增添了不少人氣,多數派對此很頭痛,卻又抓不著伍望生的什么把柄,于是派人特意走訪了伍修權。9 月15日,六號樓從頂層往下懸掛著一張大標語式的大字報,上面寫著:“經調查,伍修權同志不知道其女兒伍望生擔任北外紅旗大隊負責人一事,他還說,如有,此事和他無關。”這幅費盡心機的大字報并沒有對瓦解“紅旗大隊”的軍心起多大作用。后來,隨著運動的深入,伍修權也受到了沖擊,伍望生為了不因為她而牽連“紅旗大隊”主動辭去了負責人的職務,并退出“紅旗大隊”組織。不久,康生和江青點了伍修權的名,說他和彭真、林楓結成“桃園三結義”,解放戰爭期間在東北反對林彪,伍修權從此被關了起來,伍望生不但沒有和父親劃清界限,反而為其辯護,成了“保爹保媽派”,自己的身價隨之一落千丈,由“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紅五類”一下子變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1968年的春天,軍訓團進校以后,伍望生出現在北外“黑幫”、“牛鬼蛇神”隊伍中,和劉柯等人一起在校園里勞動改造,其罪名是有反江青和康生的言論。直到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伍修權被“解放”,伍望生又恢復了她“高干”子女的身份。伍望生“文革”中的經歷頗有代表性,她由“紅”變“黑”,再由“黑”還原成“紅”,反映了很多干部子女在那個荒唐歲月里的荒誕人生,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他們本人表現如何,他們的命運不可抗拒地和他們的父母聯系在一起。
進入9月,各大學圍繞著工作組問題兩派斗爭越來越激烈。9月底10月初,《紅旗》雜志發表了第十三期社論,正式把工作組的錯誤定性為“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篇社論還沒有正式發表,宋遠利等人就已經通過內部渠道搞到了社論的清樣,“紅旗大隊”歡喜若狂,認為這是他們斗爭的勝利。
1966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再次檢閱了紅衛兵,林彪發表講話,號召要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之后,全國掀起了批判工作組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高潮,北外的多數派開始崩潰,其中一部分人避開風頭趁機到外地串聯去了,有一部分紅衛兵開始反戈一擊,加入“紅旗大隊”,只有少數“死硬分子”還在“負隅頑抗”,他們不服氣的主要原因是“紅旗大隊組織不純,里面有許多出身不好和本人表現不好的人”。“籌委會”所把持的“喉舌”—— 廣播站還在繼續播音。10月下旬的一天,“紅旗大隊”決心拿下這個多數派的最后“堡壘”,于是派出以武XX、段XX為首的小分隊沖上二飯廳二樓,強行砸開廣播室的門,里面有兩個值班人員,其中一個人交出了鑰匙,忿忿不平的走了,剩下一個人死活不走,送來的飯也不吃,手里捧著一本《毛主席語錄》在默默地念叨,頗有點兒“革命氣節”和“寧死不屈”的樣子。緊接著,由翟XX率領一撥人沖向西院的院部辦公大樓二樓,鄭平教務長和其他一些院領導正在開會,翟站在開會的桌子上當場宣布:由于院黨委和工作隊一起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從即日起,停止其一切活動。與此同時,“紅旗大隊”在各年級、系開始有組織地揭發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年級政治輔導員、系黨政干部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和“資反路線”的活靶子,挨整的學生紛紛起來控訴。在基層批判會的基礎上,全院舉行了多次批判大會,張萬安、王佐蘭、劉令凱、丁金國、劉于來等被工作隊定的“大游魚”進行了控訴,王佐蘭說著說著,泣不成聲,劉于來拿出了他在挨整期間向黨表示忠誠的血書。法語系鐘XX是印尼歸國華僑,他在大會上講了他怎樣擺脫印尼反動統治的迫害,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回到祖國懷抱,沒有想到工作隊把他打成反革命。這些批判會激起了大家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義憤,教育了大多數,使人們開始認識到這些人不是反革命,而是熱愛黨熱愛毛主席要革命的學生。張萬安針對工作隊整理他的所謂反動言論,在大會上說:“我敢說,每個在大學待上五年的學生,如果把你平時所說的話整理出來,每個人都能給你整理厚厚幾大本,如果再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地一整理,每個人都可以被打成反革命。”他的話引起了臺下所有的人一片喝彩。
“紅旗戰斗大隊”主要成員是學生,成立初期幾乎沒有教職員工。北外的教師、職員大部分出身于非勞動人民家庭,運動中其家庭及本人多屬于被整對象,即使思想上同情或者支持“紅旗大隊”的觀點,也不敢輕易表達出來,更不敢公開加入,“紅旗大隊”也不敢輕易要這些人。他們有家有業,顧慮多,膽子小,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往往眼睛都盯著他們的頂頭上司,而他們的頂頭上司即那些各級政工干部幾乎都是跟隨工作隊和院黨委的,工作隊撤走以后,這些人又大多看院“籌委會”眼色行事。對于“紅旗大隊”舉行的各種活動和批判會,他們內心里同情,但不敢公開表露,只能遠遠地看熱鬧。隨著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深入,局勢逐漸明朗以后,一潭死水的教職員工隊伍才開始起了波瀾。第一個站在“紅旗大隊”所召開的批判大會講臺上的是王XX,他是院部辦公室一名普通干部,她揭發批判的對象是她的頂頭上司——院辦主任于一夫以及教務長鄭平。接著是總務處一名科長,他揭發批判總務處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種種表現,特別是為他老婆鳴冤叫屈,他老婆是校醫務室一名護士,運動初期不知因為什么問題被打成“牛鬼蛇神”而游了街。不久,北外的教職員工成立了自己的組織,起名為“二·七大隊”,其主要成員有漢語教研室的張XX,英語系教師潘紹中,司機班的于錫凱、王學讓等,成為“紅旗大隊”的同盟軍。
“紅旗大隊”在二飯廳樓上舉行了多次批判揭發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控訴大會,其中兩次影響很大。在一次大會上,請來了《北京日報》一名記者,他的妻子是北京市某中學的一名教師,運動初期被紅衛兵多次批斗、毆打并施以酷刑,最后被折磨而死。記者在控訴發言時帶著他的小女兒,滿含悲憤,詳細敘說了妻子遭受殘酷折磨如頭被剃光、身上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情景,說著說著,泣不成聲,女兒在旁邊不時發出一陣陣“媽媽”的哭叫。大會的主持者趙雙之和臺下的聽眾無一不掉眼淚。接著發言的是本院英語系黨總支副書記吳璞,被聶元梓那張“馬列主義大字報”點了名的舊北京市委“黑幫分子”吳子牧是她的親戚,她本人是本院“黑幫分子”石春來的大紅人,因此被定為“劉、郝、石反黨集團在英語系的黑干將”,其丈夫付豐貴因為英語好被稱為是“修正主義的苗子”,因此,她本人及其家庭在運動初期以及紅衛兵“打黑幫”階段受到了沖擊。吳璞口齒伶俐,發言有根有據,邏輯性強,目標直指英語系緊跟工作隊執行“資反”路線的黨總支書記蔡XX和副書記張XX,博得了臺下聽眾的同情。不幸的是,1968年12月,工宣隊和軍宣隊進校以后,吳璞又成了被整的對象。吳璞是一個清高、自尊心很強、又有個性的知識型女性,英語系整她的人和軍、工宣傳隊不斷地給她施壓,想從她身上榨出他們所需要的材料。1969年春季,在離北外不遠的京密運河岸邊打撈上來一具女尸,其懷里還揣著一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死者就是吳璞,她以死來洗刷潑在她身上的臟水并表示她對偉大領袖的忠誠。可整她的人并沒有原諒這個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的剛烈女子,就在自殺現場舉行了一個批判會,聲討她“畏罪自殺”的新罪行,她的丈夫也被迫參加批判,還要喊“打倒反革命分子吳璞!”的口號。多年以后,北外的老人談起吳璞的死都感到惋惜,很多人認為:吳璞是個德才兼備的優秀干部,如果她能活到今天,北京外國語大學校長位置很有可能是她。
“紅旗大隊”在二飯廳召開的第二次有影響的批判“資反”路線大會其實和所謂的“資反路線”并沒有直接關系,而是借一個“文革”前被開除的工人的事件來打運動以來未受到觸及而且還在掌權的當權派——主管行政和后勤的副院長熊正陽以及總務處處長賈XX。那位工人原是北外學生食堂的炊事員,“文革”前幾年不知因為什么事情被開除,被發落在內蒙古一個偏僻的地方落戶,在那里過著十分艱難的生活。“文革”開始以后,有人把這個情況透露給“紅旗大隊”,希望借助群眾組織的力量解決這個工人的問題。“文革”是工、農、兵即工人、農民、軍人備受贊美和倚重的年代,一聽說這件事,“紅旗大隊”認為這是北外總務系統當權派迫害工人階級的嚴重事件,于是派了兩位工農出身的學生滿懷階級感情前往內蒙古把老工人全家接回北京。批判會上,這位工人“字字血,聲聲淚”地哭訴他的悲慘遭遇,激起臺下聽眾的一片同情和義憤。不料,這位工人在發言過程中情緒失控,對熊正陽和賈處長動了手,而且他是學過武術的人,下手很重,一下子把熊、賈二人打倒在地,這時臺下發出一聲“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喊聲,還有人接著喊:“不要打人嘛!”接著臺上出現了兩個外校16歲的女紅衛兵,她們手拿皮帶,不由分說,對著熊正陽和賈某劈頭蓋腦地亂打,一下子打出了血,同時還勒令他們跪下。好在會議的主持者還算理智,采取了措施,打人到此為止,否則,那天非出人命不可。
那位報了仇、雪了恨的工人又回到他以前的工作崗位上,后來還被安排住在西院南樓一處三居室房子里,與那些名教授、院長、書記們為鄰。老工人工作之余仍然沒有忘記練練拳腳,經常在校園的樹陰下揮拳踢腿。可是,不久,他半邊身子癱瘓,一條胳臂再也抬不起來了。
被打的熊正陽副院長在處理這個老工人的問題上到底該負多大的責任,沒有人說得清。在后來你死我活而又驚心動魄的兩派斗爭中,這件事情早已被人們淡忘了。可是,熊正陽這個人的資歷值得一提,他在抗日戰爭初期曾和后來擔任國務院總理和總書記的趙紫陽是平級,兩個人當時在一個抗日根據地一起共事,一個是縣委書記,一個是縣長。在趙紫陽“文革”中被打倒的時候,大字報要他揭發趙的問題。這也是“文革”中揭發他的唯一的歷史問題。
這次批判會對原東院以及后來從外交部和其他渠道調進來的干部、即“文革”開始以來緊跟院黨委和工作隊的這部分人心理上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和威懾,他們擔心自己過去工作上的什么失誤會被“紅旗大隊”抓住,加上“資反路線”的錯誤,被“新賬老賬一起算”,于是,開始“夾起尾巴做人”。而“紅旗大隊”則毫不客氣地將這些人中一些在“掃障礙”中跟得緊、保工作隊中跳得高的當權派拉出來游了街,他們中級別和職務最高的是教務長鄭平。
該是工作隊回到學校做檢查的時候了。
11月份,工作隊隊員們陸陸續續回到北外。這些昔日的整人者如今成了挨整者,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除了寫檢查、接受批判以外,在學生宿舍掃地、打掃廁所。
劉新權也回來了。
某日,“紅旗大隊”在二飯廳舉行了“揭發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會議的主角是“紅旗大隊”負責人趙雙之和劉新權。趙的位置在主席臺的左側,他既是會議的主持人,又像是主審法官;劉新權的位置在右側,給他面前放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讓他坐著。在“文革”中,這是不多見的非常文明的批判會。趙雙之要求劉新權就工作隊的問題進行徹底檢查、深刻檢討,還要他揭發陳毅;當時社會上已經公開地批判劉少奇、鄧小平,國務院各口在批判“資反路線”的同時都已經把矛頭對準了幾位副總理;農林口在批譚震林,財貿口在批李先念,工交口在批薄一波,外事口當然要批陳毅,稱他們是劉少奇、鄧小平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各口的代理人。劉新權面對趙雙之的質問,反來復去就是那么幾句話:“我有錯誤,歡迎同學們批判,我愿意做檢查。”“我向挨整的同學賠禮道歉,我對不住同學們。”當趙雙之問他:“是誰派你來的?”劉新權不做聲了,“你6月16日那天晚上是怎么向全院廣播的?怎么連這個都忘了?”劉新權沉思片刻后說:“是陳總派我來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大家都能聽得清楚,全場發出一陣笑聲。
趙雙之接著說,“你當初到外語學院來第一句話就說你是陳毅派來的,怎么現在支支吾吾連這都不承認呢?”接著,有人帶頭高呼口號:“劉新權必須老實交代!”“負隅頑抗,死路一條!”趙雙之又問:“陳毅是怎么給你交代的?給了你什么指示?”面對這個問題,劉新權干脆閉上了嘴,什么也不說了,逼急了,他又是那幾句“車轱轆”話:“我犯了錯誤,我愿意檢討,我向同學們承認錯誤。”趙雙之反駁道:“你的錯誤當然要檢查。但是,你的錯誤就是你的錯誤,代替不了你的后臺老板!各有各的賬!”接著,他面向臺下的聽眾激昂地說:“同學們,劉新權今天如不老實揭發交代,我們不放他走,這個會就這么開下去!”臺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這時候,劉令凱帶著幾個人走上了講臺,企圖對劉新權動手,但被會議的主持者勸阻住了,因為事前說好,這是一次“說理斗爭會”,不搞體罰。劉令凱雖然沒有再堅持,卻氣憤難消,因為他是被劉新權抓出來的“大游魚”,是內定的“反革命右派學生”,今天兩人相見,好比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大會主持人考慮到他的情況,讓他發言,一是借此出出氣,二是給劉新權增加點壓力。劉令凱一上來先帶領大家讀《毛主席語錄》,他自己并沒有帶那本“紅寶書”,而是大聲對著臺下講:“請大家翻到《毛主席語錄》第XX頁,”然后他自己先朗讀:“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臺下的聽眾按照他所說的翻到語錄本那一頁一看,果然和他朗讀的一個字不差,可見他把《毛主席語錄》從頭到尾都背下來了,許多人對劉令凱開始刮目相看,其中一些工人包括食堂的大師傅以為這個能把毛主席語錄從頭到尾背下來的青年人最忠于毛主席,后來竟然參加了劉令凱組織的那個以打倒周恩來總理為目標的“六一六”組織而誤入歧途。劉令凱接著聲色俱厲地對著劉新權說:“現在劉少奇、鄧小平這兩個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都被揪出來了,你的后臺老板算什么?”

1968年國慶節,本文作者班13人的合影照
在以后的幾年中,劉令凱始終堅持反周恩來總理的反動立場,干了一系列壞事,成為中央點名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最后被逮捕入獄。這個時候,他的真實面目雖然還沒有完全暴露,但那種故作革命的極端行為引起“紅旗大隊”大多數人的反感。
劉令凱發完言以后,批判會又恢復到趙雙之和劉新權之間的“說理斗爭”。劉新權一再強調:“工作隊在外語學院的錯誤主要由我來負責。”趙雙之反問道:“你能負得了這個責嗎?”
這個“說理斗爭會”一直開到第二天清晨,持續了一個通宵。劉新權只字沒有揭發陳毅。
到了1967年的8月,整個外事口批判陳毅掀起高潮的時候,有一天,劉新權突然站出來激動地說:“我也要揭發……”當大家等著這個沉默了一年多的副部長“爆出猛料”時,卻沒有了下文。等到那股“八月黑風”刮過之后,事實又證明這位要揭發卻沒有揭發的副部長做對了,他在關鍵時刻沒有“倒戈”。
在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中,一念之差將決定一個人大半生的命運。劉新權因為在“文革”中的表現,后來很快被“解放”,先后被派往原蘇聯和阿爾巴尼亞擔任大使(副部級),“文革”結束以后,擔任中共中央聯絡部副部長。他的兩個副手也因為“文革”中的表現各異,其后半生的命運迥然不同。
有人把政治斗爭比做賭博和押寶,輸和贏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個形象化的比喻在“文革”期間的所謂“兩條路線斗爭”中體現得更加明顯。
(完)
責任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