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巨子”胡筆江

余世存

很少有人知道民國金融家胡筆江的名字。他的人生跨越了滿清、北洋和民國等多個時代，從一個錢莊學徒攀升至現代中國金融上層，生前風光，死時也備極哀榮。

但歷史忘記了他。從某種意義上，他是一個活得極為正常的人，他做了一個人應做的貢獻，他是歷史的中間物。今天重溫他的人生，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魯迅說的“中間鏈條”、或歷史的“傳承”現象。

建中國第一高樓

胡筆江是一個“80后”，1881年生人。他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錢莊莊員家庭，受過幾年的私塾教育，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字，在今天可以稱為“書法家”了。

少年胡筆江即在錢莊當學徒，有機會認識了李鴻章家族的人。李的子侄到江南游玩，由胡筆江陪同。胡的伶俐、書法給李家少爺留下了印象。胡筆江后來到北京的錢莊謀事，進而進入交通銀行做事，其中就有李家人的關系。

富而求貴。后來胡筆江花錢捐了一朝廷官員，身著清朝官服還像模像樣。這跟我們今天的富者傍貴一樣，有人批評他們沒有價值觀，其實他們有價值觀，是一種入時的價值。

但歷史很快走到了20世紀10年代，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垮了。這些“沒有價值觀的人”在時移世易中轉換身份毫無困難，他們“咸與維新”。交通銀行的梁士詒升任民國政府郵傳部大臣，兼交通銀行經理。他賞識胡筆江，視其為心腹，將重要事情交胡辦理。據說袁世凱要登基時，各地“報效”來的巨款，梁也是讓胡筆江打理。到1914年，33歲的胡筆江升任交通銀行北京分行經理，已經完全立足于金融界了。

但交通銀行在袁世凱、段褀瑞、黎元洪時代受盡強人政治或說軍閥政治的擠壓，信譽大為受損。在很多人不看好交通銀行時，胡筆江卻跟行內一些高管一起購進交行的鈔票，結果發了一筆橫財。他的理由是，交行既然是政府的銀行，而且是半個國家銀行，有國家為后臺，就不會倒閉，只要銀行不倒閉，政府遲早要出來收拾局面，重整旗鼓的，因此不用悲觀。后來在直皖戰爭期間，他故伎重施，又發一筆橫財。兩次行為，有人認為他有眼光，有人則指責他投機，第二次低吸高拋時更為業內人士詬病。胡筆江感到難以立足，就辭職南下。

巧合的是，1921年胡筆江離開交通銀行的時候，南洋華僑巨商黃奕住正好想回國辦銀行。黃奕住要名報人史量才為他物色人才，史量才通過朋友找到了胡筆江。他們的合作就是創建了后來有名的中南銀行。

胡筆江經營中南銀行，在創新方面一展才華。他跟鹽業銀行的吳鼎昌都有一個想法：如何團結業界聯合行動，以保證近乎亂世的中國銀行的信譽。這一創新即是“北四行”（ 鹽業銀行、金城銀行、大陸銀行和中南銀行）儲蓄會的誕生。以此為后盾，中南銀行的聲譽遠在一般銀行之上。

胡筆江的投資極有眼光，他也利用黃奕住的優勢，吸收華僑存款并開辦國際匯兌業務。在胡筆江的經營下，1921年銀行開辦時存款僅240萬元，1933年增為2000萬元，到1936年該行存款額已達到9400萬元，是開辦時的39倍。胡筆江的努力也使中南銀行的外匯業務成為業界的強項，以至于國民政府歷次限制外匯時，中南銀行都被指定為特許經營外匯行。

在民國，金融家的命運并不能完全自主。1928年8月，胡筆江突遭土匪綁架，被歹徒囚禁達20天之久。雖經銀行董事會和親友全力營救，將其贖出來。但期間胡妻因之患病，并導致流產。胡筆江覺得董事會關心不夠，一度心灰意冷，這導致他后來離開中南銀行，跟隨國民政府的要人宋子文。1933年，宋子文指派胡筆江任交通銀行董事長。

大概是風云際會中的砥礪，胡筆江有著一般成功人士少有的灑脫。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他是活在當下的。1932年，為紀念四行儲蓄會成立十周年，胡筆江等四家銀行老總議決，出資500萬元，在上海市中心建造24層摩天大樓，取名國際大飯店。該飯店是中國人自行投資建造的國內最高級酒店，配備許多現代化設備，包括當時速度最快的電梯。1934年開業時，全上海為之轟動。該飯店保持“中國第一高樓”歷史紀錄長達50年之久。

毛澤東稱其“金融巨子”

1935年11月，交行鈔票成為國民政府的法定貨幣。因時間緊，胡筆江將歸并的實業銀行剛印好的壹圓幣應急使用。正上方加蓋交行行名，右邊加蓋紅色橢圓形交行行章，而右下印制有“筆江”兩字。胡筆江此舉名聲大噪，成為公認的金融界領袖人物。

七七事變，他帶頭捐助，支持抗日。他演講的名言是：“我出身一貧民之子，設使我為此次戰爭而犧牲，則國家損失，不過一貧民之子。”

他的話不幸成真。1938年8月，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孔祥熙電邀胡筆江去重慶商討戰時金融計劃。8月24日，胡筆江與浙江興業銀行的徐新六等人乘飛機飛往梧州，準備轉赴重慶。日本間諜偵探到孫中山之子、國民政府立法院長孫科在飛機上預留座位，戴著墨鏡的徐新六模樣又很像孫科，日軍即派出五架飛機襲擊，胡筆江、徐新六等人遇難殉職。

胡筆江等人遇難的消息傳出，中、美等國要人紛紛嚴厲譴責日軍擊毀民航機的罪行。為表彰胡筆江為國捐軀的事跡，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發出褒揚令，追認胡筆江為烈士。8月27日，蔣介石代表國民政府特電唁遇難家屬，深表惋痛。9月4日，追悼會隆重舉行，上海、漢口和香港等地下半旗志哀。毛澤東、朱德、彭德懷送了花圈挽聯，毛澤東在挽聯中稱胡筆江為“金融巨子”。 宋子文主祭，述及他服務金融界的一生，并致挽聯：“忠于事、恕于人，血性論交，常披肝膽肺腑至誠以相見；敵之仇、國之寶，奇才招忌，竟歷刀兵水火諸劫而成仁。”

有人因此說胡筆江，是弄潮兒、幸運兒。其實他是近代中國較為健全的一類人，他不是仁人志士，但他的人生也配得上他的時代社會。考察胡筆江的人生，他是活在當下的。他能抓住機會，當周圍社會需要他的奉獻服務時，他并不吝惜，而是相當自覺、明確、堅定。因此，他方能說出當時流布全國的抗戰名言，并為國共兩黨領袖敬重。

胡筆江的家鄉沙頭鎮緊靠長江，每年汛期鄉親們為洪水所苦。1920年，不到40歲的胡筆江出資10多萬元，修建7道半防洪水閘。1931年夏，江淮地區遭受特大洪災，他在上海派人購置大米、燒餅等裝船運往災區救濟，洪水退后捐資筑了一條長達7里的堅固大堤。除此外，他還在家鄉興辦學校、藥局，為鄉親謀福利。至今，當地人仍記得胡筆江。

（作者系自由作家，本文只代表個人觀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