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陽


如果生活在當下,托爾斯坦·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八成會被看作一名“公知”。當時信息的傳播并沒有現在便利,但當《有閑階級論》出版時,整個美國的東海岸都為之震驚,他瞄準美國的資本主義社會展開了冷靜且不留情面的批評,以至于“有閑階級”和“凡勃倫效應”等名詞至今還在諸多商業著作中出現。
1899年——在這本書出版之際——美國社會的人們都在期盼新世紀的到來,資本和技術的高速發展讓人們以為自己身處最好的時代,凡勃倫這一年42歲。世紀之交的美國,“土豪”層出不窮,銀行家和企業老板們正在依靠自己的奮斗實現著屬于他們自己的“美國夢”。
“中國現在的有閑階級比歷史上所有的(有閑階級)要奢侈和浪費。”一位經濟學家向《英才》記者感嘆道。
有評論認為《有閑階級論》專門圍繞著富人們“因自己財富產生的優越感,以及他們為了炫耀這種優越感而采取的種種行動而寫”,在這個工業社會背景下的“小時代”,有閑階級的生活方式成為了新富們模仿的對象,比如在那些繁冗的禮節。
“歸根到底,禮貌的價值在于它是有閑生活的確鑿證明。”凡勃倫如此判斷道。他對于人類社會的變遷思考甚多,認為生物界的生存競爭和優勝劣敗的規律同樣適用于人類社會,制度的演進過程也就是人類的思想和習慣的自然淘汰過程。
“他就像一個從火星上來的人一樣,以其諷刺智慧評述著經濟與社會秩序的荒謬。”蘭德雷斯和柯南德爾的《經濟思想史》對凡勃倫這樣評價道。100多年過去了,凡勃倫對社會和人的刺探依然鋒利。
另類經濟學家
他自己絕對算不上“有閑階級”。
凡勃倫出生在威斯康星州,他的父母一共養育了12個孩子,凡勃倫在家中排行老四。當時他的父母從挪威移民到威斯康星州的密爾沃基,身上沒有多少錢。后來靠父親的木匠手藝和母親的勤勞,凡勃倫一家建立起了一間家庭農場并生活了下去,如今這座農場已經成了美國的歷史地標。
從鄰居那里學會了英語,并在家不遠的卡爾頓學院開始了真正的求學歷程,直到耶魯大學,凡勃倫先后修習了經濟學和哲學(他在卡爾頓學院的老師約翰·克拉克對他以后走上經濟學研究道路影響深刻),以及社會科學的各個學科。
在1884年,盡管已經在學校中取得了哲學專業博士學位,并有多封有分量的推薦信,但凡勃倫還是不得不面對一畢業就失業的尷尬。
為了生活下去,他只好返回老家的農場,而這一呆就是7年。盡管這段期間他一直在“啃老”,但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各類書籍,為他今后發展出自己的理論打下了基礎。
1891年,他返回康奈爾師從詹姆斯·勞克林研習經濟學,在后者的幫助下,凡勃倫在芝加哥大學謀得一份教員的差事,幾年之后,凡勃倫被“轉正”成為助教并在《政治經濟學》(芝加哥大學的一本經濟學評論雙月刊)雜志里承擔編輯工作。
直到《有閑階級論》出版,凡勃倫才真正在學界引起了一些注意。但這并未結束他的漂泊生涯,后來人們把凡勃倫看成天生的離經叛道者,迥異的成長經歷和廣泛的閱讀和學習似乎讓他在每一所學校都無法呆太久。
“如果按照傳統標準,他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老師,在上課開始時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該講些什么,也不知道該講到哪里結束。”一名學生這樣回憶凡勃倫的課堂表現——凡勃倫會在走進教室的時候胳膊底下夾著半打書,然后坐在講桌后面,從他那胡須之間發出對傳統經濟學挑釁的囁嚅。
更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相比于他在教學上的“非主流”,他在個人的生活作風上也并不招院系同僚的喜歡。當時凡勃侖已經結婚,但他在芝加哥大學傳出了諸多風流韻事,據說他還曾這樣抱怨到:“當一個女人看上你的時候你又能怎樣呢?”
在學術上、教學上的邊緣化和他個人在生活上的非正統使他無法融入芝加哥大學的圈子,最后被學校解職而離開。
有點“擰巴”但從不退縮
凡勃倫的學生密契爾告訴人們應需要有一種幽默感來欣賞凡勃倫,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凡勃倫很少受到同行的賞識,作為一個非正統學派(制度學派)的學術創始人,“他與正統理論在科學上和道德上的不同意見,極大地影響了美國非正統思想的發展”。
作為制度經濟學的創立者,凡勃倫用社會學的方式理解經濟問題。在他看來,制度實際上就是人們的思想習慣。私有財產、價格、市場、貨幣、競爭、企業、政治機構以及法律等,都是“廣泛存在的社會習慣”。制度受環境的影響,一旦環境發生變化,它就會隨之而變,而它的變化是通過個人思想習慣的變化來實現的。
“凡勃倫在討論經濟學的時候并沒有特別清晰的邏輯體系,有點像侃大山。”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韋森這樣告訴《英才》記者,凡勃倫將制度理解為思想習慣,康芒斯(凡勃倫的繼承者)將制度引申為習俗,習慣是個人的,習俗是群體的,到諾斯再發展為一種法律制度。這便是制度經濟學研究的三個階段。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更像是一名經濟學領域的堂吉訶德,有點“擰巴”但從不退縮。他的“野心”很大:直接挑戰由新古典經濟學體系,并希望重建一個包含經濟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歷史學組成的統一社會科學。
在新古典經濟學中提到的“看不見的手”以及“長期均衡”等基本假設在凡勃倫看來是有問題的,古典經濟學像是“空中樓閣”,建立在沒有被證明過的假設之上,而且拒絕隨著社會的變化而演進。
凡勃倫則把達爾文的思想引入了經濟學的分析當中,他認為,在社會不斷前進的過程中,經濟學應該對社會和制度的變化有所察覺和解釋,而不是停留在一個未經證明的假設之上,因此心理學和社會學等研究領域也應該被引入經濟學科當中。
在凡勃倫幾乎所有的作品中,他都是通過自己設立的一套框架來分析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這套被稱作“二分法”的框架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禮儀行為,就是那些不依靠技術和生產勞動來創造效用和收入的行為,比如資本家們;另一部分是生產行為,就是那些通過自己的付出和勞動來創造收入的行為,比如工程師和工人。
《有閑階級論》也正是在“二分法”的基礎上來討論“有閑階級”和他們的消費觀念的。在古代的野蠻時期,勞動者的捕食能力創造最多的價值,因而在部族中也最受尊重;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捕食能力通過獲得更高的收入來體現,但凡勃倫認為高收入如果得不到認可就毫無價值,因此我們購買商品的炫耀性消費,是展示我們捕食能力的有效手段。
“以任何人為例,其追求財富的欲望簡直是永遠不會饜足的,所謂對財富平均的或一般的饜足,根本就不存在。”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的開頭寫道。如今人們用奢侈品和長途旅行來炫耀以獲得尊重,或許從人類的蠻荒時代就已經埋下了種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