禚明亮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禚明亮: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理論遺產是什么?馬克思的哪些理論仍然適用于解決當代問題?
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遺產是他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有時候被稱為歷史的唯物主義概念。馬克思認為,歷史發展的最終決定因素是生產關系的總和,它“構成了社會的經濟結構、現實基礎,在此之上形成法律和政治的上層結構,以及與此相符的各種形式的社會意識”。有時候,這種決定性因素被狹隘地定義為進行生產的某種具體工具,正如“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所說的。但是,用這種方式劃分人類社會的發展階段或者將馬克思主義理論定義為“技術決定主義”,顯然是錯誤的。
馬克思同時強調,他的理論來源于對西歐經濟發展的研究,如果沒有進一步的思考,就不能將這一理論推而廣之。他說自己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原因也在于此。當他的追隨者們飽含熱情地希望將馬克思的理論應用到俄國的情況時,馬克思反對“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0頁——筆者注]
恩格斯曾建議一個向他請教歷史唯物主義的記者去閱讀《路易·巴拿馬的霧月十八日》。了解馬克思理論的最好方式是研究馬克思本人所使用的歷史分析方法,比如,他在《法蘭西內戰》或《資本論》第1卷后半部分中所展示的。
從以上闡述我們可以得知,我們不能寄希望于馬克思去“解決”任何當代問題。馬克思沒有提出什么魔幻公式。但他的確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分析的方法,一種研究當代問題的途徑。在這一點上看,馬克思是不可超越的。
辛向陽:應當說,麥克萊倫先生不愧為國際知名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他看待馬克思主義的視角是相當獨特的。馬克思主義既為我們分析現實問題提供了科學的方法論,也為我們解決現實問題提供了系統的認識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所體現出來的世界觀、方法論、認識論、價值觀和信仰論正是我們克服前進道路上諸多困難的法寶。
禚明亮:馬克思主義的這些方法論注定是我們用以分析現實世界的有力武器。近年,許多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會在解決經濟危機的過程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生命力?如何理解“馬克思是對的”?
戴維·麥克萊倫:這個問題是與上個問題極為類似的。我當然認為馬克思將在理解我們目前的形勢中發揮關鍵性作用。一個原因是由于最近幾十年的發展,世界經濟已經真正的全球化了,而馬克思一直是一個具有全球視野的思想家(見《共產黨宣言》第一部分)。另一個原因是,伴隨著新自由主義理論的興起,資本主義逐漸回歸到掠奪性和破壞性的方面,這是馬克思在寫《資本論》時資本主義所展現出的情況,與羅斯福新政和戰后英國福利國家興起時期的溫柔政策相比,顯然是強悍了許多。
我不能確定馬克思能否在“解決”當前的危機中發揮重大作用。馬克思開誠布公地拒絕為“未來的餐館書寫菜譜”,并嚴厲批評“烏托邦社會主義”。事實上,與改造世界相比,馬克思更加成功地認識了世界,盡管馬克思墓碑上鐫刻著他關于費爾巴哈的第11 篇論文①。盡管如此,馬克思的力量在于揭示我們當前問題的根源在經濟上,尤其是社會中一大部分人缺乏經濟力量,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或再生產出的社會變形和社會動亂。而且,強調經濟因素對于理解國家運行以及這些運行方式在國內和國際上的合法性具有根本性意義。馬克思的后繼者們研究這兩個領域就不是偶然事件了。如果診斷高于治療,指明問題對于解決問題至關重要,那么馬克思的貢獻就將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馬克思是對的”是指伊格爾頓的著作,那么我想說這本書對于駁斥馬克思所蒙受的大量誤解,是很有用處的。當然,該書篇幅較短,并沒有展開大量的論證。
辛向陽:麥克萊倫提到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具有全球視野的思想家,這一點是正確的。例如《共產黨宣言》以全球眼光預見了市場化發展的深度與廣度。《共產黨宣言》強調資產階級總是力圖擴大市場,“奪取新的市場,更加徹底地利用舊的市場”,不斷推動市場化的進程,使經濟市場化、社會市場化,甚至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表現為“現金交易”的關系。在當今世界上,人們把是否市場經濟國家當作衡量一個國家先進與否的標準,很多國家把被別的國家承認自己的市場經濟地位作為奮斗的目標。盡管麥克萊倫說“我不能確定馬克思能否在‘解決’當前的危機中發揮重大作用”,但要解決當前的西方世界的危機,離不開馬克思主義,至少需要向馬克思學習。
禚明亮:馬克思主義具備極強生命力的又一例證是當代許多著名學者對其理論進行孜孜不倦的研究。最近幾十年,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是誰?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怎樣的貢獻?
戴維·麥克萊倫:當然,在20 世紀,有許多學者和活動家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很顯著的例子是列寧及他的帝國主義理論和對黨的先鋒隊的作用的闡述,毛澤東和他開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嘗試(見問題五)。
如果要我選出一位思想家來,我會選葛蘭西。除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以外,葛蘭西是20世紀最本原的馬克思主義學者。葛蘭西的理論貢獻涉及十月革命爆發十年內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整個理論體系。他所使用的語言與議會共產主義者Pannakoek和Gorter 一致的,但是更加積極地參與第三國際的活動。他對霸權體系和知識分子充當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有機中介的研究,是直接以馬克思的研究成果,以及在較小的程度上,是以列寧的研究為基礎的。與其他馬克思主義者相比,這一視角使葛蘭西能夠更好地分析宗教的地位。隨著其他馬克思主義者暗含著對世俗化理論的推崇,這一點變得越來越重要,證明這些理論是虛假的。因此,葛蘭西成為20 世紀后半期最有影響力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就不足為奇了。
在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學者中,我認為最為突出的是詹明信和大衛·哈維二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為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貢獻。詹明信可以被視為代表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最高水平。其思想的主要特征是用馬克思的理論框架,囊括了諸如階級、物化和生產方式等概念,來分析當代社會中最新出現的理論狀況。其目的是通過批判性研究各種可替代的方案來復興馬克思主義,這種研究旨在通過真正的“黑格爾”的方式將這些方案歷史化到各自具體的話語體系中去,進而來吸收這些方案。
而哈維在政治經濟學尤其是帝國主義理論方面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基于他過去對資本積累的研究,哈維分析了他稱之為“時間—空間修復”理論,其實是比喻一種應對資本主義危機的特定方法,即通過暫時的延緩和資本擴張。他把這個過程稱為“剝奪性積累”。
禚明亮:對。上述學者的確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貢獻。但是,當前馬克思主義仍然需要解決的理論問題主要包括哪些?
戴維·麥克萊倫:當前馬克思主義仍面臨著幾個理論問題,但我們應該永遠記住,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單純“理論”上的,它同時也是實踐上的。而且只有在理論上與實踐上達成統一,才能真正找到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在我看來,當前馬克思主義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
1.社會主義與市場相結合到底能走多遠?有大量的英語文獻在討論這個問題。很明顯,這是任何渴望實現社會主義而又受制于世界市場力量的所有國家共同面臨的一個難題。這也是當代中國所遇到的問題:為了實現完全的社會主義(更不必說共產主義),就必須首先經歷資本主義因素大量發展的階段嗎?關于這個問題,可以看看馬克思對1880年代俄羅斯的觀點,尤其是他給查蘇利奇的復信。
2.第二個問題是如何去分析當前全球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是過度競爭和總利潤率的必然下降的規律造成的結果,還是金融資本應當更多地對危機負責?當然,二者之間也不是相互排斥的,但卻反映了不同的側重點。羅伯特·布倫納②解釋了前一種原因,阿瑞吉和哈維解釋了后一種。
3.最為重要的是,要把馬克思主義發展成為一種不僅與自然和諧共存,而且與對環境的關切結成密切“盟友”的理論。傳統馬克思主義對于生產力的不羈發展所帶來的益處飽含信心。但是,現實的發展證明這種觀點已面臨嚴峻的挑戰,尤其是過去20年或更多時間以來,這種發展生產力的信念所造成的生態環境的惡化(以及道德和精神的惡劣后果),事實上幾乎已經被每個人所看破。如果氣候變化只是有天氣預報員所預測的那樣一半的重要,那么世界經濟的激烈重組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這樣的話,不僅無產階級,而且自然環境本身也將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
辛向陽:麥克萊倫提及的這三個問題都非常重要。第一個問題是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關系問題。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是可以結合的,至少中國20年來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歷史說明了這一點。但問題的關鍵是:這是否一種美滿的婚姻?總的來看,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結合還是比較美滿的,當然,也存在著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相信,通過改革,這兩者的結合會更加有機和有效。第二個問題涉及用什么視野去看待當今資本主義的危機。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 卷第2 版“跋”中指出:“使實際的資產者最深切地感到資本主義社會充滿矛盾的運動的,是現代工業所經歷的周期循環的各個變動,而這種變動的頂點就是普遍危機。”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就是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帶來無數的其他矛盾,如消費上是生產無限擴大的趨勢與勞動人民購買力相對縮小的矛盾,表現在生產上是個別企業中生產的有組織性與整個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的矛盾,表現在市場上就是總供給和總需求之間的矛盾等。第三個問題,與自然和諧相處。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要求,也是我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我們黨的十七大提出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奮斗目標的新要求,新要求在提出推進四大建設的同時,提出了建設生態文明的目標。在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的過程中,我們黨對于生態文明建設的認識不斷深化。黨的十七屆五中全會指出:把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著力點,提高生態文明水平。在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胡錦濤同志進一步強調:不斷在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上取得新的更大的成績。
禚明亮:對這幾個重大問題進行研究,應當是馬克思主義發展中的重要環節。此外,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在東方中國的發展正欣欣向榮。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毛澤東、鄧小平和江澤民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怎樣的貢獻?
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毛澤東思想是列寧主義與中國經濟落后狀況的結合,并加上中國某些傳統思想,比如儒教。盡管如此,至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毛澤東思想依舊滲透著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概念,如階級分析、工人階級領導權、歷史分階段論,以及融入了辯證唯物主義和矛盾論思想的社會理論。
重要的一點是要記住中國共產黨最初是一個農民黨,這是毛澤東強調階級意識重要性的一個原因。因為馬克思主義是無產階級的理論武器,所以有必要將無產階級意識灌輸到農民的頭腦中去。毛澤東看到,要將資本主義階段——社會發展和意識相態——發展為社會主義階段,意味著要加強這個灌輸的過程。因此就有了“文化大革命”。
談到這一點,中國開展了各種形式的反對官僚主義的斗爭,這些思想隱含在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并在“文化大革命”中得以實踐,雖然一直處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
在最近幾十年里,中國共產黨緊緊把握住某些部門的社會和經濟改革,迅速擴展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一個關鍵性的轉折點是1992年中國共產黨的十四大,在鄧小平的倡議下,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2000年,中國共產黨將江澤民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確定為官方意識形態。按照這一說法,中國共產黨代表著最先進的生產力、最先進的文化和全民族的利益。隨著中國共產黨歡迎私人企業家入黨,很明顯,“三個代表”中第一條已經優先于第三條,胡錦濤主政期間,仍是如此。
辛向陽:麥克萊倫說“中國共產黨最初是一個農民黨”,表明他對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和性質缺乏深入的了解。我們黨從成立之日起就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馬克思主義的工人階級政黨,并不是什么農民黨。即使像麥克萊倫所講“私人企業家入黨”,也不會改變我們黨的工人階級先鋒隊的性質。
禚明亮:離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研究這一話題,我們看到中國經濟的發展展現了良好的勢頭。如何看待中國的崛起?中國會像馬丁·雅克③所說的那樣“主宰世界”嗎④?
戴維·麥克萊倫:中國的崛起是與過去60年醫療和教育等社會基礎設施的建設密切相關的。過去20年里,中國GDP令人印象深刻的增長趨勢在短期內還將繼續下去——雖然增幅稍有下降。
但是,中國是否要主宰世界是一個開放的問題。任何人做出這種預測,都是帶有很大風險的——世界被一些所謂“專家”的胡亂預測而變得雜亂不堪。這主要依賴于當前趨勢的未來發展——他們很少這么去做。對中國的預測須立足于兩大前提。
第一是美國將繼續衰落下去。雖然說這是可能的——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內——經濟上,或更大程度上軍事力量比較強。即使衰落,中國也很難在短期內超越它。更有可能的是,形成一個中美兩國協調而成的兩極世界秩序。畢竟由于當前世界貿易的不平衡,這兩個國家是彼此相互依賴的。作為最大的債務國和進口國,中國與美國的經濟狀況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當然,從長期歷史進程看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必然滅亡的,但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來看,它的最終消亡還需要漫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它的替代物有可能是野蠻主義。
第二是中國經濟本身面臨著嚴重的問題。包括:社會財富的分配不均。所有的研究都表明(即使在西方國家,但沒理由說中國會有什么不同),一個社會越是不公平,居民就越不幸福,因此它的社會結構就越不穩定。中國所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特有的腐敗,這主要是由官僚集權的政治組織與私人企業的擴張勾結而成的。最后,中國城鄉發展的不均衡。快速的城市化造成嚴重的社會混亂,再一次造成社會的長期不穩定。當然,我還要補充的是,我其實對中國社會不是特別熟悉,這些只是我對中國的一些印象。
辛向陽:麥克萊倫盡管對中國不是很熟悉,但他的感覺基本上是正確的。中國的崛起必須解決國內存在的種種問題,如貧富差距問題、腐敗問題、地區發展不平衡問題以及環境污染問題、食品安全問題。這是我們一直努力在做的工作。比如經過最近5年的扎實工作,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基本框架初步建成,拒腐防變教育長效機制初步建立,反腐倡廉法規制度比較健全,權力運行監控機制基本形成,黨風政風進一步改進,腐敗現象得到一定遏制,人民群眾的滿意度有新的提高。
注釋:
①在英國海格特公墓的馬克思墓碑上,鐫刻著馬克思的一句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訪者注
②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當代美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現任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學教授,社會理論與比較歷史研究中心主任。
③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現在是倫敦經濟學院LSE亞洲研究中心IDEAS(該中心主要從事區域研究、國際事務研究、發展研究、外交和宏偉戰略研究等)的高級客座研究員。
④相關信息詳見:《國外學者對“當中國主宰世界”的不同解讀》一文,《國外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