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飛飛
恰逢江南降初雪,楚楚動人的雪花婆娑飄落,僅一會兒工夫就戛然而止,只在石橋烏船上薄薄鋪上層糖霜,連空氣也有甜味。碼頭上,小安穿件粉白色短短窄窄的棉襖,戴著一頂紅色絨線帽,沖我招手。
她將我的行李放在一條窄窄的小船上,又伸出纖細的小手拉我上船,待我坐穩,小安嫻熟地撐起蒿,船兒便聽話地在一泓清水中穿行起來,悠悠蕩蕩搖搖擺擺地將俗世留在了碼頭。要說江南韻味,蘇州景致最能體現,可到了這座偏遠的小鎮上,才發覺十足的江南情調,不僅需要表達,還需要藏掖,這寂寞無人捧的地方,沒有受打擾的煩惱,倒保留住了可貴的姿容,微微一撣眼:落日的余暉、兩岸積雪的樹枝、斑駁的拱橋、風吹冰裂的咔哧聲,皆有韻味。
我低頭看小安棉鞋前半截都濕了,便想起帶來的幾雙新鞋和漆器鐲子,到底是來鎮上做客的,也應該準備些禮物。
“小安,你把船停下,換掉濕鞋,我正好帶了新鞋來。”我一邊說一邊打開行李包。
她彎彎的眼睛閃爍歡喜的光芒,顧不上扭捏,停好船,脫下棉鞋套上了新短靴,哎呀,真是妥帖。我贊許好看,她聽著高興,飽滿雙唇微微上揚,應該有20歲了,但稚氣未脫,純然嬌笑,情態柔軟。
小安站起身,又開始撐船,往小鎮深處去,河上的船只多起來,岸邊漸漸熱鬧起來,有糧油店、水果店、雜貨店等等,還有擺設小攤的,吳儂軟語連吆喝也輕柔細滑。小安沖岸邊一位擺瓜子攤的年輕男子招手,喊道:“豆子,我家姐姐來了!”豆子立刻回應一聲,隨即離開瓜子攤,走到河邊幫忙綁住船。小安靈敏,一下子躥上岸,我實在沒那本事,只好老老實實從臺階上走,豆子為人很細心,叮囑道:“石頭臺階上有冰,慢著點。”上了岸,行走在石子路上,恍惚到了另一世,那河水將肉身凡胎已經渡去,只覺得腳步和心情都輕巧。豆子將瓜子全部收進一個麻袋里,放在自行車座的左側,又將我的行李掛在右側,然后推著車和我們同行,看出他們兩人相當親切熟稔,說話間夾雜著玩笑嬉鬧,又唯恐冷落了客人,不忘向我介紹鎮上的種種,也無非是哪戶人家的豆腐腦做得極好,可以去嘗嘗,要不就是某位裁縫的手藝遠近聞名,找他裁制件棉襖過年倒不錯。豆子說:“咱們這里太靜了,來做客的人待一天就會嫌悶了。”小安聽了表情有些急,連忙問我:“飛姐姐喜歡靜的吧?”我點頭說:“你猜對了。”小安放心地一笑,梨渦深深。
說著無關痛癢的閑話,很快就到了小安家。小安哥嫂二人熱情地迎上來,讓我坐下喝茶、吃零食,問一問揚州親戚的近況。快到過年了,矮矮的竹幾上擺放了不少糖果和花生之類,椅墊子也是紅底大團花的,窗上貼著嶄新剪紙,濃濃年味撲鼻而來。不過,豆子成了沒人理的,和小安打了聲招呼,依舊騎了車去賣瓜子。
小安嫂子最是憋不住,還沒等開飯,就詢問我:“聽說這次來買繡品?”
我點頭說道:“是呀,我媽和姨媽都退休了,閑著發慌就開了家商行,與其到外頭去進貨,不如跟親戚拿,姨媽說你們家的繡品很受歡迎。正好周末,我就過來幫她們買,也省得她們跑。”
小安嫂子眉眼帶笑:“雖然鎮湖鎮刺繡出名,可我們家的拿出去,不比他們的差,有個在觀前街開店的老板,也是親戚推薦到這邊來買的,進了一次貨,半個月以后又來了一次。可惜我們這地方偏僻沒名氣,要不然開個什么小店,光做游客生意,就發財了。”
我把禮物拿出來分了分,小安哥哥憨憨笑,連聲說太客氣了。小安嫂子一邊看禮物一邊繼續說:“小安這孩子上學是沒什么本事,繡花繡得不錯,要在古時候,說不定能選進宮里繡龍袍呢。”她說到這里,咯咯笑起來,我卻忍不住想,小安很聰明的樣子,讀書應該不成問題,總是指望她繡花掙錢,上學怎么能專心呢?小安居然一派天真地旁邊幫腔:“我腦子總記不住東西,課文背不出來,數學公式也默不出,就干脆不讀了。”
飯菜上了桌,典型的江南家常菜,番茄炒鵝蛋、蝦米炒青菜、紅燒魚、草雞湯,清香可口至極。我吃了幾口,忍不住感嘆:“就是什么有機食品,也沒這個好吃。”小安嫂子得意,用筷子點著桌上的菜介紹:“那當然,我們屋子后面就有一小塊菜園子,現摘現炒,鵝蛋、草雞是昨天我媽從村子里帶過來的,魚是你哥一大早自己去釣的,全都是最新鮮的,平時吃不到吧?”
我說:“這回真有口福!”小安聽我這樣說,又連忙伸出筷子夾菜到我碗里。小安嫂子見了說:“小安跟你投緣,別的親戚來吃飯,她怕生,端了碗躲到外面去吃。” “看了她就覺得親切,以后小安要來揚州玩,我一定陪她去瘦西湖公園。”小安哥哥插嘴道:“那你干脆給她在揚州城里找個工作算了。”小安嫂子的臉色突然一變,哼道:“胡說什么!”說完扔下碗筷,居然揚長而去,進了內屋。小安哥哥黑了臉,也隨即跟著去,兩個人爭吵的聲音隱約傳了出來。小安見哥嫂進了屋,連忙找了只大碗,裝了飯加上菜,又反扣上另一只大碗,露出靦腆表情:“我去給豆子送點午飯,馬上就回來,別告訴他們啊。”我允諾點頭,她一溜煙跑得無影。小安嫂子到外屋來,看見小安不在,便囑咐我不要聽信小安哥哥的話,千萬別替她找什么工作,否則家里的繡活誰來做?小安哥哥在旁邊不悅,責備道:“不能這么自私,也要為她想想,這么大個姑娘了,連電腦都沒用過。”小安嫂子則揶揄男人:“你妹妹別說電腦了,自己腦子都不會用,本來就沒文化,找工作也找不到像樣的,趁早不要為難親戚。”接著小安哥哥又另提出一件事情來,是本鎮一戶人家的兒子考上了蘇州大學,畢業留在了蘇州城里,全家也跟著兒子去定居,不過這位大學生因為談了幾個女朋友都不成功,不知不覺將年齡拖大了。家里人著急抱孫子,想起了小安眉清目秀的臉,托了鎮上喜歡做媒的來說說,而且聲明不在乎小安沒學歷,只要肯持家生孩子就行。小安嫂子沒有話回嘴,只好語氣軟了下來,拉著我評理:“操持一個家多么不容易,公婆去世得早,我就是俗話里說的長嫂如母。一家幾口人,嘴巴都靠這點手藝,小安嫁到城里,我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要嫁就嫁本鎮的!我肯定會算工錢給她,現在找個手藝人,太不容易!”小安哥哥不服氣:“剛才還說小安的不是,現在又惦記她有手藝。再說了,家里的生意我沒出力嗎?這次訂單可是我托了親戚幫忙才……”說到這里,他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而我,則有些覺得尷尬,臨走之前母親關照先少買繡品回來試試,可小安一家卻對我這趟充滿希望。
小安回來后,帶我去看住的房間,那間客房小巧玲瓏,衣柜、床、梳妝臺全是老式的,木紋細膩,雕花復雜,顏色褪了些,最叫我著迷的古董家具。大床四邊支起了藍印花色的厚布帳子,兩側用銅色帳鉤子挽起,露出里頭鋪設的絲綢被面。輕輕推開朝南處一扇紅木格子狹窗,窗外是小橋流水人家,河中停泊著船,遠遠處有小山的輪廓,加上薄薄的積雪,簡直是畫,窗是畫框,將此景收攏鑲嵌。一樹晶瑩的蠟梅成為畫中亮色,也許恨香味的濃郁,雪來了,立刻躲到它的清涼里去,調和了芬芳的厚度,若隱若現地散發欲說還休的氣質。坐在窗前看雪中的青磚黛瓦、粉墻樓閣,不說傳奇勝傳奇,心里是篤定的穩妥,斜倚暖榻也好,輕嗑瓜子也罷,怎樣閑適都相宜。這景不會是盧祖皋“四無塵、雪飛云起”一類,太曠野了,也不是李清照的“背窗雪落爐煙直”,清高了些,可“雪里已知春信至”嫌直白,時令上也不太吻合,還不如那兩句爛熟于心的唐詩呢。我說:“想起小學時候學的唐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小安接口道:“我也學過的,本來忘記了,你一提就想起來了。”然后,她跟著念了一遍,問我是誰寫的,我告訴她是杜甫。
下午,小安陪我在鎮上閑逛,也叫上了豆子。這里河道如織、石橋縱橫,房子基本是明清時代的,保存很完好,梁、柱、門、窗上的木雕和石雕工藝精湛。巷陌人家祖祖輩輩都居住在沿河的老屋里,察覺不出什么特別來,依樣畫葫蘆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生活,時代的進步或多或少會給予小鎮一些影響,那也是豐富改善生活的部分,卻沒有影響到整體的氛圍。墨瓦蓋頂的長長廊柱上刻著一個早已模糊的繁體字,歪歪扭扭,大約是百年前,某個頑童從私塾先生那里學了點皮毛,賣弄起來的杰作。臨水的美人靠滄桑斑駁,倚欄而坐,可以看曲水蜿蜒、拱橋重疊,午后有了陽光,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聲音入耳,混合洗衣人的棒槌聲,高低起落,聲部混合,神韻無限。廊下好幾家小吃店,有賣烏米飯的,這飯不是用來做主食,而是當點心吃。一只木飯桶上面蓋著被子保溫,有人要吃,賣飯人取出巴掌大的小瓷碗,裝上黑黑的飯后再澆一勺子白糖,因米是熱熱的,糖粒很快融了進去,食客就站在鋪前,用藍花小瓷勺舀著吃。豆子生怕我不知道烏米飯是何物,詳細介紹這米如何用樹葉汁水染而成,用咸肉蒸是另一種味道。還有一家賣娘子餅的,生意很好。我想總要帶點地方特產回揚州,不如就買娘子餅好了。只見做餅的師傅將熟餅料放在一格一格的木槽里,壓實,刮去多余粉末,再一反扣,敲敲木槽背面,餅自然脫落出來,一只只排列整齊,仿佛碼好的象棋。
出了廊,我們過小橋行至戲園子門口,這是過去鎮上人休閑時的去處,聽評彈、看越劇什么的,現在有了電視,戲園子就無用了,不過在婚喪嫁娶時會再度熱鬧起來,辦紅白事的主人家請來鎮上皮影戲班演出。面條店周老板嫁女兒,這幾天下午都有皮影戲演。其實,來看戲的多半為湊熱鬧討喜糖,大約就那么幾出,早就看膩了,不過平時相處得不錯的,給東家捧個場罷了。我仔仔細細將一出戲看完,名叫《三打白骨精》,劇情早就被改得離譜,白骨精變成了好姑娘,還挑水、做飯呢,我疑心他們是將白骨精和田螺姑娘、七仙女混淆了,孫悟空從頭到尾沒露面,只是憑空喊了兩聲,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戲看完了,我們鉆過一席土黃色門簾,看到了幕后戲班子,只有三個人。一男一女年紀有四十多歲,用木桿操持皮影兼說唱,可謂男女主角吧,另一位老先生負責拉琴和敲鑼。豆子故意直著嗓子問:“孫悟空呢?還三打,一打都沒有。”那女的很著慌,以為是東家派人來抱怨,拿出孫悟空的皮影坦白道:“喏,昨天弄壞了,還沒時間新做呢。”果然,孫猴子腰都斷了,還打什么打呢?面條店老板娘過來給皮影戲班發喜糖,她認識小安,見了我這生面孔的,便問哪里來的客人。小安介紹說是揚州來的親戚,老板娘抓了一大把喜糖塞在我手里,這里不興派發巧克力,還是奶糖、水果硬糖之流。接著,老板娘又再三囑咐小安一定要帶我去喝喜酒。
出了戲園,不覺已到傍晚,夕陽余暉照著殘雪,水中有流動的倒影,一路碎金散去,游曳的水鴨子都成了五彩琉璃鴨,光暈染上船頭岸尾,烏門飛檐,蒙上層夢幻般的紗籠,美得令人震撼,偏偏這鎮又是不知不覺的表情,順理成章隨遇而安的心態,好像一位天生麗質的俏人兒,懶得華服抹粉,穿布衣蓬松著如云的烏發,可謂不著一錦,盡得風流。
天又下起雪來,豆子說他家就在旁邊,不如去坐坐,順便拿兩把傘,免得落雪濕了衣服。我們剛進屋,他就忙著沖好兩個熱水袋遞過來,我說豆子挺懂事的,小安卻說豆子挺不容易的。這時,豆子眼圈有點紅了,原來是個命運坎坷的年輕人,父親去世后,母親嫁到外省去,無法帶他走,他只好守著兩間房繼續賣炒貨,和小安有點同病相憐,加上從小相識,所以很投緣。豆子應該是個手腳勤快的人,光看這屋子收拾得干凈整齊就知道了。我安慰小安:“他不會總是賣瓜子。”小安納悶,一臉錯愕:“不賣瓜子賣什么呀?”她實實在在覺得賣瓜子沒有什么不好。豆子倒茶給我們喝,抓了把瓜子放在桌上說:“那嘗點這個。”他自己光顧著剝殼,并不吃,而將瓜子仁聚在一只干凈碟子里,遞給小安。小安要分一半給我,我說那可是豆子的勞動成果,你自己留著,看他們兩人情意綿綿羞羞答答的眼神,真真是純純的小兒女情懷。
第二天,我選好了繡品,小安的手藝很好,自然多買了點,也不枉一家子對我的熱心。我說這雪一會兒下一會兒停,實在說不準,星期一還要上班,趁早出發,否則路難走。小安很不舍得,她原以為我會多留幾天。我們站在那扇窗前說了點告別的話,窗外的雪景比昨日還要好看,小安問我那兩句唐詩怎么念的,她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窗含雪”三個字。我笑著跟她說:“窗含雪念起來也很好聽,很有詩意。”